第 82 章
【八二】

  初五財神上門,故而城中鋪子也大多選在這一日開門迎客。一大清早,爆竹聲便響個不停。常台笙如往年一般親自點了爆竹,辟裡啪啦一陣響,身後是芥堂刻工版工們拍手聲,寓意一年的好兆頭。

  發了開門紅包,常台笙這才走回芥堂後院,穿過內廊時宋管事跟上來。常台笙問道,「那丫頭有動作麼,」

  宋管事知她問的是張怡青,遂回道,「值了兩次夜,都很規矩。」他還不忘給張姑娘說好話,「東家是否太多疑了,」

  常台笙自然知道如今芥堂一眾人都格外向著這個乖巧漂亮的姑娘,宋管事亦不例外。但她寧可相信陳儼敏銳的判斷力。沒有動作不代表她就不是旁人的眼線,但暫時沒有揭穿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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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初一晚上她收拾行李準備回杭時,姑蘇城的夜格外溫柔,繁星滿天,空氣裡竟有絲絲暖意,並不如之前那般冷,這美好夜晚竟也有些故意留人的意思。她收好包袱洗完澡,等頭髮乾時心血來潮拿了剪子修了髮尾,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任由夜風漫進來,閉上眼心中竟有片刻的通透,很舒暢。

  陳儼恰好進來,問她在做什麼,常台笙回:「等頭髮乾。」她起身剛要將剪子收起來,陳儼卻忽問:「難道你剪了頭髮?」

  「嗯,一年長了不少,髮尾似乎有些枯了。」

  陳儼忽俯身拾起地上一縷碎髮:「我要留著。」

  「又不是小孩子過百日的頭髮,有什麼好留的。」常台笙不以為意地走到小案前將剪子收進妝奩,轉頭卻見陳儼一本正經地將她的頭髮包進帕子裡,收進袖袋。

  她沒有說話,分別在即,有太多話想講,但說了怕捨不得走,且又會顯得太鄭重,好似不會再見。分明只是一兩個月的別離,若輕鬆待之,會好過些。

  她朝他走過去,抬起雙手抱住他脖子,踮腳湊過去緩緩吻他,搭在他頸後的手則有意無意地去拽他蒙眼的緞帶。她拆開了他的髮,同時又逼迫他往後退,直至到門邊,這才借他的力將門給關上,又一路吻回床榻。

  陳儼伸手探入她烏黑的髮絲中,尚有一些潮濕,可以嗅到淡淡馨香。他不急不慢地回應她的親吻,於他而言,這一片黑暗之中只有她的氣味與她所帶來的溫柔觸感,這些就是他所處世界裡的全部。

  姑蘇城深夜裡的鐘鼓聲響起,夾雜著宅子外邊爆竹燃燒的聲音,像是漠漠無奇的時光中點綴了一些形而上的喜氣,轉瞬即逝,渺小得可憐。

  情/事畢,常台笙伏在床裡側安靜地閉著眼,也只有與他在一起時,她才能如此放鬆。之前獨眠的許多夜晚,她都心事重重,多夢易醒,如今卻也不知為何會如此安心。

  陳儼伸手輕輕撩開覆在她背上的長髮,微微發燙的指尖碰著她溫熱的皮膚,尋了一會兒,這才力道恰當地揉捏她的後頸。因長期的伏案勞作,她的脖頸略有些僵硬,平日裡恐怕經常疼。常台笙沒有睜眼,仍是趴著任由他揉捏,舒服地輕嘆了一聲。

  半晌,她身體漸涼,陳儼停了手中動作,拖過團在裡側的被子,再將她翻過來,覆好被子後低頭輕咬她凸出來的鎖骨,瘦削的身體摸著令人心疼。常台笙卻因他手掌的游移低低喘息一聲,睜開眼握住他的手臂,又扣住他的下巴湊唇過去繼續與之纏綿。

  「我托蘇曄查了上回的事,似與楊友心有些關係。」

  常台笙停了動作,低頭想了想,啞聲回說:「我猜到了。」又說:「黃為安這一走,楊友心便稱霸蘇州書業,但他的野心遠不止於此,前陣子有風聲說他在杭州士林挖人,恐是要插手杭州書業。但他若想針對我,又為何要綁你走?」

  「也許只是嚇唬人,就如之前的朱玉案,都有些戲弄的意味。」陳儼隨口回她,手停在了她的腰間,卻也不忘提醒:「聽蘇曄講此人手段卑劣,下三濫的事亦做了不少。」

  「我知道。」常台笙手繞過去抱著他,「他還有後台,據說比當朝尚書都厲害。」

  比尚書厲害?陳儼心中大約有個模糊概念。難道是皇室宗親?但宗親大多外放偏遠地方,蘇杭一帶更是沒有皇家的人,楊友心是如何搭上的?看來可以查一查。

  見陳儼未說話,常台笙便索性合上眼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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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一早天還未大亮,常台笙就醒了。她從陳儼臂彎裡起身,悄悄幫他掖好被子,自己則扯了條毯子捂在身前,小心翼翼爬到床邊,光著脊背彎下腰撿落在地上的衣裳,背後卻有一隻伸過來攬住了她的腰。早晨初醒時的聲音帶了些特別的味道,陳儼開口道:「看著真是……太誘人了。」

  常台笙聞言陡然回了頭,卻見一雙眼睛正望著自己,眼眸之中似有隱約笑意。

  陳儼索性坐了起來,微涼的唇瓣輕輕擦過她的蝴蝶骨,似羽毛般輕柔。

  他撩開她長髮,一路輕吻至腰窩,愣怔了許久的常台笙才陡然回過神,她剛要開口,他卻又坐正,攬過她的頭,封住了她的唇。親吻愛人的間隙,他甚至側過身伸手撈過一旁的裹胸,不急不忙地給她裹好。

  「你……」常台笙此刻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她迫切地想要求證,可對方卻微笑著伸指按住了她的唇瓣:「我知道你想問什麼。」

  隨後繼續這溫柔又纏綿的親吻。直至他幫常台笙穿好所有衣裳,自己亦穿戴整齊,取過擱在案上的蒙眼緞帶,低頭看一眼,最終將緞帶蒙上了眼睛。

  常台笙幾乎按捺不住心中狂喜,伸手緊緊抱住了他:「太好了!」

  「不要學我的慣用語,你性子太穩,不適合說這個。」他聲音倒是冷靜非常,竟連一絲絲喜悅也沒有。

  常台笙鬆開他,見他冷靜說道:「前兩日也有過這樣能看見的瞬間,但都極短暫,一閃而過的光明並非真正的光明。儘管我不知道這次能持續多久,但我願意相信這是在好轉。」

  「那何必再蒙眼?」既然暫時看得見,難道不應該……好好看看麼?

  「也對。」陳儼忽地又拽下蒙眼緞帶,捧住常台笙的頭就低頭親了下去。睜著眼睛的深吻,似要將對方看進心裡,末了收尾評價了一句:「很漂亮。」

  「嗯?」

  他的指腹輕揉了揉她微腫的唇瓣,眼中有笑意:「唇很漂亮,臉色亦很漂亮。我愛你,常台笙。」

  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常台笙眼中竟忽湧出一絲潮潤,視線模糊了一瞬,隨即略略偏過頭,笑了一下。

  陳儼伸手輕扣住她的下巴,將她的頭轉過來,略低頭望著她的眼睛,語聲沉靜:「你這是在尷尬麼?你喜歡我那麼久,我自然應當說一句以表回贈。」

  常台笙望著他,眼中竟當真湧出一滴淚。她已經十分克制,於是低頭抿了下唇,回了一個笑容給對方。

  真不知說你什麼好。

  不過,就這樣下去罷,很喜歡這樣的你。

  當真很喜歡,讓人鬆一口氣,似乎諸事一下子都要順當起來了。

  她就一直這樣看著陳儼,陳儼亦趁這時候好好地將她的樣子收進眼中。已許久許久未見到她的模樣,這時候竟有些久別重逢的喜悅感。恩,太美妙了。

  「看夠了就收拾行李走罷,不必擔心我。恩……我想想,等我從南京回來再給你驚喜罷。」

  常台笙低頭捂了一下唇,似乎是又克制了一下,轉身去案邊取了包袱,從裡頭摸出一隻錦袋來,遞給他。

  陳儼未拆,摸了一下,道:「我猜應當是……印章?」

  「你不能假裝驚喜麼?」本來想當成暫別禮物給的,結果卻是這般效果……

  「哦,不能。因為你之前允諾過說年後要刻一枚印章給我,而你是個守信的人,所以——」他捏著那錦袋,「這也叫做驚喜?驚喜應當是毫無預兆的情況下……」

  常台笙伸手制止了他的長篇大論,指尖按在他唇間:「閉嘴。」

  就這麼靜靜待了一刻,某人老實地將錦袋收進袖中:「知道了,我會好好使用,帶著常台笙標籤的印章行走於世的。」他指指唇角:「你不打算再蓋個印麼?」

  常台笙佯作無奈地踮腳湊上去又親了他一下:「好了,我吃個飯與常遇和祖父道個別就走了。你要陪我一道去麼?」

  「當然,陳夫人。」

  常台笙轉過了身,某人則很是自覺地提過她的包袱,同她一道出了門。

  大清早,走廊裡幽靜無人,有微光從東邊走廊照進來,將人的影子拖得老長,身上亦能感受到微弱暖意,常台笙幾不可聞地嘆口氣,心中竟覺十分舒暢。

  她去伙房匆匆吃過早飯,正要去找常遇時,卻見小丫頭低頭一邊揉眼睛一邊跟著蘇曄往這邊走。小丫頭打著哈欠嘀咕道:「姑姑今日要……走的,我……啊……」又打個哈欠,接著道:「要去送姑姑,蘇叔叔你說姑姑起了麼……」

  「起了。」蘇曄停住步子,微笑著看了看朝這邊走過來的常台笙與陳儼。常遇睡眼惺忪地揉了揉眼,恐怕連臉都未洗,抬頭一臉茫然地看看姑姑與姑父,好像還沒能回過神來。

  常台笙快步走過去,伸手揉揉她腦袋,道:「若還困就去睡罷。」

  「不,我要跟姑姑去曾祖父那裡。」小丫頭又揉揉眼睛,吸了吸鼻子,好像清醒了一些,隨後跟著常台笙往常老太爺房裡去。

  常老太爺亦是剛起,樂呵呵地望著常台笙與常遇。常台笙道:「我要回杭州了,天暖和一些我會再來。」

  「好,好!」常老太爺只看著她笑,常台笙心中卻湧起一些酸澀的滋味。快好了,一切都快好了。這個寒冷的冬天,似乎終於快走到了盡頭。

  屋外蘇曄輕輕叩門催促了一下,提醒她再不走就要錯過早上的客船了。

  常台笙這才依依不捨地轉身出了門,拎過陳儼手裡的包袱,往大門口去。

  她上馬車前,轉身面對著陳儼,踮起了腳尖。那邊常遇則很是自覺地抬手摀住了眼睛,蘇曄亦是微微側過了身。

  常台笙湊到他耳邊輕聲道:「你不打算告訴蘇曄你這會兒看得到的事麼?」方才他一路走來,竟還似看不見時一樣,謹慎怕撞到東西,旁人眼裡他似乎還是那個眼盲之人。

  陳儼低聲回道:「我會找時機與蘇曄說,但現在還不是時候。何況你不認為這樣更能矇蔽敵人麼?噢,真想看看他們到底長什麼樣子。」

  常台笙見他自有主張,此時也不方便再多問,遂只回了一句「一切小心」就轉身上了馬車。

  這時,陳儼站在門口將憋了許久的一句話說出了口:「你製造驚喜的手段還有待提高,這是事實,你不能否認。」

  常台笙看一眼他略得意的神色,低頭笑了一下,放下了簾子。那熟悉卻又久違的傲慢與光亮似乎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真是令人欣慰。

  馬車漸行漸遠,很快就消失在了巷子裡。

  蘇曄看一眼旁邊站著的陳儼,再看向他的臉,道:「你今日……沒有蒙眼睛?」

  陳儼唇角彎起,自袖袋裡摸出一根緞帶,轉眼就蒙上了:「哦的確是忘了。」

  這一局,就陪他們玩到底罷。

  他轉過身熟練地繫好緞帶,往裡走時,清冽日光鋪滿他的肩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