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太睏了,兩人大年初一就睡過了頭。大早上的,常遇坐在他們房門口的走廊裡等了許久,聽著外頭辟裡啪啦熱鬧的爆竹聲,轉頭往後瞧瞧仍舊緊閉的門,心裡略有些怨念。
昨晚的雪下下停停,故而這會兒地上積雪很薄,根本沒什麼好玩的。常遇又等了一會兒,見蘇曄走過來,連忙從地上站了起來,低頭拍拍新衣裳上的褶子,想了想抬頭說了一句,「蘇叔叔早,萬事如意。」
蘇曄遞了一隻紅包給她,隨後看了一眼緊閉的房門,聲音淡淡的:「還沒起麼?」
常遇接過紅包,點點頭。
蘇曄遂道:「讓他們睡罷,先去後邊拜年好嗎?」
常遇低頭想想 ,雖然她本來想將今年最早的一聲新年祝願送給姑姑,但方才都先祝福過蘇曄了,那就……只好算了。
她跟著蘇曄去了後邊,給蘇老夫人拜年。老夫人房裡已聚了好些人,常遇跟在蘇曄身後進去後,挨個地問候過在座的長輩們,老夫人看這丫頭如此嘴甜聰明,心裡頭很高興,忙伸手示意她坐到旁邊來。
常遇遂過去挨著蘇老夫人坐了,老夫人摟著她這小小身子,手上則在慢悠悠地剝橘子,隨後塞了一瓣給小丫頭吃,笑著問:「甜不甜?」
「甜!」常遇聲音乾脆清亮,又有孩子的稚氣,很是討喜,引得幾位姨娘也都笑起來。此時盧佳站在盧氏身後,低著頭也不知在琢磨什麼,老夫人忽想到什麼,遂伸手拍拍站在一旁的蘇曄,小聲道:「還備了多餘的紅包麼?」
蘇曄這才從袖袋裡摸出個紅包悄悄遞給老夫人。蘇老夫人看看低著頭的盧佳,將手中紅包朝那方向遞了過去:「三姑娘。」
盧氏見狀,趕緊暗擰了一下盧佳的小臂。盧佳這才陡然回神,上前將紅包接過來,有些木訥地說了幾句吉利話,默默地退了回去。
老夫人講完又扭頭看一眼蘇曄:「那兩個呢?」
蘇曄低聲回說:「似乎……睡過頭了。」
常遇吐了下舌頭,竟替姑姑和陳儼覺得丟人。大人居然也會睡過頭,這會兒太陽都照屁股啦。
老夫人低咳一聲,清了清嗓子,對眾人道:「也別都在我這兒耗著了,該吃飯吃飯去罷,時辰不早了。」一眾人沒吃早飯便來拜年道吉,這會兒都快餓過頭了。
常遇則從椅子上跳下來,嶄新的襖子襯得小臉更是白淨可人。老夫人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臉,笑說:「快去將你姑姑姑父喊起來吃飯。」
常遇點點頭,轉身就跑了出去。她跑得極快,蘇曄怕她不小心摔了,趕緊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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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儼其實一早就醒了,可他聽見常台笙呼吸綿長均勻,似乎睡得很沉,也未喊醒她,只換個姿勢繼續抱著她睡。沒料這回籠覺一睡就是一個時辰,再醒來時常台笙仍舊沉沉睡著。
陳儼感受著她的平靜呼吸,想再等一等,可這時,房門卻被敲響了。
常台笙翻了個身,頭昏腦漲地睜開眼,看了看門,再看投進來的日光,她驚得連忙坐了起來:「幾時了?」
她趕緊穿衣裳,迅速收拾了一番,見陳儼還在磨蹭,又聽到屋外常遇在喚她,遂道:「你慢慢穿,我先出去了。」
常台笙原以為只有常遇在外頭,可打開門卻見蘇曄也站在走廊裡。常遇抬頭小聲道:「姑姑……現在都是辰時了……」
常台笙臉上大為窘迫,若是在自己家也就算了。大年初一在別人家裡睡過頭真的有點……丟人。
不過小丫頭立刻轉了笑臉,嗓音清亮:「姑姑萬事如意!」
常台笙抬手揉揉她腦袋,說:「你也是,要好好長身體。」她說著抬了頭,看看蘇曄,卻未說話。
雖然並不如前幾日看上去那麼低落,但他看似平靜的神色裡,像蒙了一層霧。
裡邊陳儼收拾妥當出來了,小丫頭抬頭看看他:「姑父連過年的新衣裳都沒有嗎?」
陳儼回她:「你有嗎?」
「當然有,蘇叔叔一早就預備好了呢!」
常台笙這才注意到她一身新,且這身衣裳不是在杭州做的。蘇曄心細如塵,不是自己的孩子也能想得如此周到。如陳儼所言,在照顧人在這件事上,他有與生俱來的天賦。但二十幾歲的人,已有看透之意,卻還在勉力做好身在人世該做的每一件事,只會更辛苦。
「有新衣裳了不起麼?我都穿膩了。」
小丫頭癟嘴看著他,辯駁道:「姑父在嫉妒。」
兩個人跟孩子似的你一句我一句鬥嘴,常台笙關上門,同蘇曄走在前面。她偏過頭輕聲表示了感謝:「我都差些忘了要給她預備新衣裳,真的多謝了。」
「也是祖母提醒我才記得。不用謝,孩子在府裡添了許多生機,嘴甜會做人,姨娘們竟也都挺喜歡她。」蘇曄似乎感了風寒,鼻音有些重,聲音裡也有些倦意,眼底疲色不減。他回頭看了一眼:「就讓她暫且留在這府裡罷。」
常台笙暫時沒有表態。
幾人一道去了常老太爺那兒,常老太爺竟也一身新衣裳,正坐在太陽底下吃剛煎好的春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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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過年,四人一道去廳中吃早飯。桂花芝麻餡兒的糯米圓子,熱氣騰騰,咬一口,便是滿口甜膩膩的餡兒,還帶著桂花香氣。小丫頭咬得一嘴都是黑乎乎的芝麻餡,末了,常台笙說:「你張嘴給我瞧瞧。」
常遇便咧開嘴,牙齒上全沾著黏糊糊的碎芝麻。常台笙將杯子遞過去讓她漱口,旁邊蘇曄則直接伸帕子過去擦掉了小丫頭唇角邊沾的餡料。
小丫頭看看他,略有些疑惑為何同樣吃的是芝麻圓子,大人的牙齒就乾乾淨淨的,難道吃下去還要用舌頭舔舔牙齒麼?好奇怪。
她見碗裡還有一隻,便打算都吃掉了再漱口。可她咬了兩口,忽然驚訝地抬頭,望望常台笙,又看看蘇曄。常台笙見她神色不對,忙問:「怎麼了?」
小丫頭愣了愣,忽然冒出眼淚來,嘴裡還含著一團黏糊糊的糯米,含含糊糊道:「有個牙齒掉下來了。」
坐在對面的常台笙哈哈笑了起來。她陡然想起來似乎還未與小丫頭說過人會換牙的事,常遇這反應,大概是以為牙齒掉了就不會再長了……
「吐出來。」蘇曄側過身,按住她小腦瓜,伸了另一隻手過去輕托住她下巴。
常遇將那黏糊糊的糯米粉糰子吐出來,吸了吸鼻子。她前陣子就覺著有顆牙齒好像有點動啊動的,可是居然真的掉了。
蘇曄從那一團黏糊糊裡找出一顆小小的乳牙來,臉上居然也有淺淡笑意,隨後將牙齒拿給她看:「是你掉的嗎?」
常遇很可憐地點點頭。
斜對面的陳儼輕哼一聲:「我必須提醒你將來還會掉更多,一顆接一顆,全部掉光。」
他話音剛落就被常台笙踩了一腳:「不要嚇她。」
陳儼回駁道:「我所陳皆為事實。」
常遇眼淚陡然又冒了出來。
蘇曄在一旁淡笑著安慰:「沒事的,還會再長。每個人都是這樣。」
常遇將信將疑地抬手抹了抹眼睛。蘇曄見她似乎有些不信,緩著聲道:「張開嘴。」
小丫頭老老實實張開嘴,蘇曄低頭看了看她牙床上某處空缺,有一顆白色小牙胚已經頂了出來。他握住她一隻手,引導她自己去摸了摸,隨後道:「那顆小牙會繼續長的。」
常遇這才鬆了口氣。
常遇收回手,又抹抹眼睛,似乎覺得方才有些丟人,低頭看看自己掉的那顆牙,吸了吸鼻子道:「那這個要怎麼辦……」
斜對面的陳儼道:「處理掉下來的牙齒,是一件神秘而莊重的事。快漱個口,吃完了要出去處理這顆牙。」
小丫頭將信將疑地看看他。這個姑父當真太討厭了,是因為沒有新衣裳穿記仇麼?
可她還是拿過杯子漱了口,陳儼這才起了身,帶著小丫頭去處理牙齒。
他領著小丫頭走到門外,道:「你掉的是上面的牙還是下邊的牙?」
「下邊的。」
「很好,雙腳併攏,虔誠地和你的牙齒告個別,心懷敬畏地求屋頂上的神明保佑你長一口齊整好牙。」
常遇覺著他這個說法有些唬人,卻還是乖乖照做了。
「現在,往屋頂扔你愚蠢的牙齒。」
常遇卻不急著拋,她祈願自己新牙長齊整的同時,還很是虔誠地許下了新年的祝願。關於姑姑的,曾祖父的,蘇叔叔的……哦還有姑父的。
總之,每個人都好好的,就好了。
然後她睜開眼,用力地將身負諸願的牙齒拋向了屋頂。
而此時常台笙則坐在屋中與蘇曄道:「初五之前我要回芥堂,就暫時都拜託給你了。」對面的這位遠房表兄如此可靠,她並沒有什麼不放心,倒是怕他會太累,遂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蘇曄倒是一眼看出她的心思,遂回:「無妨,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他的脾氣我很清楚,事實上很省事,沒什麼好操心的。倒是你獨身一人在杭州,要多注意。」
常台笙點點頭。
蘇曄說完便起了身,走到外邊看到小丫頭又與陳儼「冰釋前嫌」地坐在走廊裡交流起華容道的佈陣方法了。
常台笙也走出來,看到那一大一小面向庭院坐著,寡淡的臉上也浮起笑意。
冰凌從簷下掉落,落在地上發出「啪嗒」聲響,繼而全碎,在陽光裡慢慢化開。
冬將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