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還未停,段書意撐了把傘站在門口,居高臨下地低頭看著陳儼,還真是喜歡……行大禮啊。他沒有立即回蘇曄的話 ,卻是俯身朝陳儼伸出了手,似乎要拉他起來。
陳儼卻紋絲不動,仿若沒有看到伸過來的援手,故而仍舊趴在冷冰冰的地上。這時常台笙從屋內跑了出來,因不認得一身常服的段書意,故而也只匆匆抬頭看了一眼,遂連忙上前將陳儼扶了起來。陳儼目光無神地轉過身,暗中握緊了常台笙的手。
因身上多處擦傷,且方才這硬摔也極疼,陳儼側身環住常台笙的肩,借她的力往裡走。常台笙小聲嘀咕:「怎會突然跑出去呢?」
「追一隻愚蠢的貓。」某人悶悶回她。
雨絲細密,陳儼身上中衣已濕,身前更是被地上積水浸得滿是污跡,常台笙低頭看了看,擦傷血跡混著泥沙雨水也沾到了自己手上,遂也格外心疼。
她喊門房將後院剛燒好的熱水拎過來,隨後便去給他找乾淨衣服。
此時蘇曄仍站在門外,段書意不過與他寒暄了幾句,說自己是路過這裡,真是很巧。因是雨天,蘇曄也未打傘,段書意不用他送,遂自己撐傘走了。蘇曄見他身影漸漸消失在巷口,不落痕跡地輕蹙了蹙眉頭。
這時候被熱水圍裹的陳儼卻沉默不言。常台笙蹲坐在一旁從藥箱中翻出藥來,又將乾手巾遞了過去:「不要泡太久,對傷處不好,洗完趕緊出來。」
陳儼將手巾接了過去,依舊悶聲不吭。常台笙大約看出他有心事,故問:「你跌傻了麼?」
「怎麼會?」陳儼偏頭睨她一眼,隨後道:「大概是餓過頭了,藥留下我自己來抹就可以了。」
常台笙知他不願讓自己看到傷處,遂起身打算去伙房看看早飯是否好了。
待她走後,陳儼又在水裡待了會兒,回過神這才起身迅速擦乾,俯身拾起乾淨中衣套上。他看了看手掌及小臂內側的擦傷,又拉起中衣低頭看了看膝蓋上的一大塊,有些腫,傷口也都在意料之中,連皺眉的程度都不到。他取過藥瓶坐下來像征性地抹了一些,這時蘇曄在外敲響了房門。
他起身走過去開了門,蘇曄忙要查看他的傷勢,陳儼伸手擋了一下:「你與常台笙一樣都愛大驚小怪。」他倏地岔開話題:「那位你認識的世子殿下走了?」
蘇曄淺應了一聲。
陳儼徑直走到架子前取下外袍披好:「宗室擅離封禁,朝廷居然不管。有這個特權的,不是晉王府就是西南端王府的人。而晉王府的人你根本不認識,所以來的人是端王世子段書意。」他理好衣裳轉過身,走到矮桌前坐下:「所以我方才演得好麼?」
「如果你指眼盲這件事——」蘇曄略點了點頭給了肯定答覆,又問:「你懷疑過段書意?」
「當日被綁,喝的茶是西南貢茶院所出,屋內熏香是盧氏鋪子那獨一無二的番邦香料,又傳聞楊友心巴結的是皇室宗親,想想能離開封地能到處走的,端王府那位最可疑。今日他又出現在這裡,我才不會認為是湊巧。」
陳儼自瓷壺裡倒了一杯冷水端起來喝了一口,卻又被蘇曄拿了回去:「過夜的冷水不要喝。」
陳儼本要伸手拿回來,手移到一半又默默收回。他接著道:「雖然這推測太順利了一些,但這個傢伙非常自負,就算被人知道身份似乎也無所謂。」那日與段書意下棋,也可見其未盡全力,甚至有故意讓步的意味,那慵懶的自負態度實在是有些討厭。
蘇曄靜靜把玩手中瓷杯,想了半晌,回了一句:「所以……他就是你說的那位,志趣噁心的傢伙?」
陳儼過了好一會兒才略彆扭地回了一句:「有那麼一點噁心的意味。」
蘇曄緊了緊眉頭,又道:「晉王府與端王府雖能離開封地自由行走,但到底不能擅自入京,你回京後興許會安全一些。」
「錯。」陳儼餓得不行,掃遍桌子也只有常台笙昨晚吃剩下的半隻橘子,遂直接拿過來吃了,嘴裡塞著橘子瓣含含糊糊道:「藩禁積弊難除,上面對宗室的管束也越發有心無力,許多事都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只要他有足夠本事,神不知鬼不覺地進京根本不是問題。」
他話音剛落,嘴裡還塞著橘子,常台笙移開門將早飯端了進來。
陳儼不知她在外頭聽了多久,看看坐在對面的蘇曄,蘇曄則很是識趣地起身走了。
常台笙將漆盤擱在矮桌上,轉過身,彎腰抬起他的下巴,精準無誤地封住了他的唇。因剛吃完冰冷的橘子,唇舌皆涼,卻是滿口甘冽果香,十分誘人。
常台笙離了他的唇,還意猶未盡地用手捏了捏他下巴:「好吃嗎陳大人?」
陳儼點點頭。
她順勢捉過他的手,看一眼掌中的傷,俯身又抱了抱他的肩:「以後別這樣了,我會心疼的。」
很莫名的是,陳儼聽她說了這句話竟然沒覺得肉麻,反而心頭漫上一絲絲他自己也不是很能理解的情緒。常台笙無疑是多年來第一個說心疼他的人,他知道這世上並不只有常台笙關心自己,但這樣的感覺還是……很奇妙。彷彿是多年渴望被珍惜的心情得到了理解,而對方正是剝開這層層偽裝發現他隱秘需求的人。
原來他如此重要,這樣的感覺真是好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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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早飯,屋外春雨暫歇。
原本陳儼今日就要走的,可他猶豫了一個上午卻也沒同常台笙提這件事,想著再拖一日也應無妨。到傍晚時,常台笙忽拿來了一沓冊子:「之前以為你看不見故而沒有給你——」她說著將冊子遞了過去:「拿著罷。」
陳儼接過來,封皮上僅寫了《芥堂書目》四字,一共四冊,分經史子集四大部,包括他之前整理的部分。
常台笙未脫鞋也未進屋,只倚門框站著,擋了屋外昏昧光線,言聲不急不忙:「現有藏書均已登記造冊。經部下分十一子類,藏書三百五十部,三千一百三十捲;史部下分十二類,藏書四百零一部,三千二百二十三卷;子部下分十類,藏書六百一十三部,藏書三千七十一卷;集部下分三類,藏書七百五十部,六千五百六十捲。」她停了停,又道:「這幾乎是我全部家當,交給你了。」
「為什麼要給我?」
常台笙站在門口一時間沒有說話,她略略側過身,嗓音忽有些低啞:「大概是……一個人看著這書目覺得不過癮,所以想要分享的心情,希望你能理解。」
因是逆光,她側影看起來有些黯,臉上神情也有些難捉摸。
常台笙忽低咳一聲:「我去看看晚飯有沒有準備好。」她言罷就轉過身去,低頭走了。
陳儼翻開那書目冊子,一筆一劃,端秀有力,就如她為人那樣。
不過即便拖著,該來的分別總還是要面對。陳儼自詡不是拖泥帶水之人,但他頭一次覺得自己婆媽,事無鉅細地叮囑了一堆,還特意去與馬廄裡的小棕告了別,末了看看趴在走廊裡學乖了的小白,忽走過去將它抱起來:「我能將這只蠢貨帶走麼?」
常台笙倒是無所謂,何況這隻貓原本就是送給他的,他要帶去京城也無可厚非。
小白不情不願地跟著陳儼上了馬車,雖不親暱倒也老實。
陳儼自袖袋裡摸出緞帶,抬手蒙上眼睛,輕撩開簾子一角,同車伕道:「走罷。」
常台笙在門口站著,蘇曄則站在巷道里,目送陳儼的馬車離開後,他轉過身同常台笙道:「有些事我想與你談一談,不知你何時有空。」
常台笙猜他要談的事非一句兩句能說完,遂道:「芥堂的事拖了幾日,有些急著處理,我現在要過去一趟。若你打算在杭州留一陣子的話,不妨過幾天?」
蘇曄微頷首,叮囑了一句:「路上小心。」
常台笙遂轉身去後院牽了馬,一個人往芥堂去了。
此時雲銷雨霽,清冽的風灌進巷子裡,竟有幾分怡人春意,冬天終於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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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台笙一忙起來沒完,陳儼離開後,蘇曄為避嫌亦不再住在陳宅,故而她也碰不見他,等想起來蘇曄似有事情要與自己商談,已是十來日過去了。
這日恰好有空,她從西湖書院回來時,順道就去了商會會館,一打聽聽聞蘇曄仍在,又聽得小廝說蘇公子一般傍晚就回來了,就在前堂等了一會兒。
果真,剛到酉時,蘇曄就回了會館。蘇曄看見她坐在堂內,遂道:「吃了麼?」
常台笙聞聲站了起來,回道:「還沒有。」
「那在這裡簡單吃一些罷。」蘇曄讓小廝去備了吃食,在堂內找了個偏靜的位置坐下來,與常台笙寒暄了幾句。
他低聲道:「這陣子會有人暗中跟著你,但請放心,都是自己人。」
常台笙自然有所察覺,從陳儼離杭那一日她就發現了。
「他擔心你會出事才出此下策,故而……」
「我知道。」常台笙示意他不必替陳儼解釋太多,她實在太瞭解他的脾氣了。
「雖然這樣會很累,但應當很快就會結束,楊友心亦搶了我的生意,我想有必要計較一番。」蘇曄站在廊簷下靜靜說完,雖還是一身素衣,但彷彿又變回了那個錦衣華服心有乾坤的蘇州巨富公子。拋開那些對珍惜之人的感性表達,他確實是個合格有手腕的商人。在這一點上,常台笙絲毫不懷疑他行商的天份。
她點點頭,伸手取過一隻瓷杯倒了一些水,但握著瓷杯的手忽又頓住,嘴上問道:「除此之外,還有旁的事麼?」
蘇曄正欲開口,目光卻移至她握著瓷杯的手上:「關於芥堂的一些事,想做個確認。」
「哦。」常台笙隨口應了一聲,拿起杯子喝水,但剛將其從桌上移開,隨後「啪——」的一聲,瓷杯就落地碎了。
「怎麼了?」
常台笙似有一瞬失神,低頭欲撿碎瓷片,悶悶回了一句:「失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