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9 章
【八九】

  蘇曄見她彎腰撿地上碎瓷片,忙喊了會館小廝過來收拾。

  蘇曄道,「你臉色似乎不是很好。」

  「大概是因為睡得少,這陣子很忙。」常台笙重新坐正,又拿過另一隻瓷杯,倒了一杯冷水兀自喝了下去,她看著小廝將碎瓷片收拾完,眸光竟不自覺地黯了一黯。

  蘇曄將她細微的神情變化收進眼中,讓小廝換一壺熱茶來。

  常台笙坐在對面握緊瓷杯,似在努力平復,因太過用力,指節泛白,手背上青細血管看著有些病態。

  此時小廝將飯菜端上了桌,菜式雖然簡單卻也熱氣騰騰,在這乍暖還寒的時節裡足以溫暖空蕩蕩的胃。

  蘇曄示意她動筷,常台笙遂握起筷子慢條斯理地吃起來。兩人一言不發地吃了一陣,蘇曄見她不怎麼動筷似乎是吃飽了,遂也擱下筷子,倒了杯熱茶水遞過去,自己則從袖袋裡摸出一隻信封來。

  那信封看著陳舊,像是多年前的東西。

  蘇曄將那信封打開,取出其中契書,放在桌上,慢慢推至對面。

  常台笙低頭看著那封契書,臉上神情竟是……十分訝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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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陳儼這日剛抵京,連家也未來得及回,就被人逮進了宮。

  離開了半年,只有這裡還是老樣子,飛簷翹角,高台樓宇,宮人們還是穿著那些衣裳來來去去,沒主子在時總是旁若無人的。

  陳儼將蒙眼布往下拽了拽,便是瞥見這副光景。這寂寞又空曠的宮殿群落,象徵威嚴卻又意味著另一重牢籠。前兩日降的雪已被掃得乾乾淨淨,撲面而來的朔風似乎也沒有印象中那樣冷,陳儼將蒙眼布重新系好,同走在他前面的內官道:「趙公公走那麼快我跟不上的,腳步聲都快聽不見了。」

  趙公公轉過身來,頗為無奈地看他一眼:「老奴知道了。」說著遂放慢了步子,領著這位「瞎子」往御書房去。

  皇帝這會兒在同小太子下棋,聽得殿外內官道:「皇帝,陳待詔到了。」

  小太子聞聲立刻跳起來,也顧不得與父皇的棋局,極高興地嚷嚷道:「陳師傅回來了,陳師傅回來了!」

  皇帝趁著當口接過身旁內官遞來的參片盒子,含了薄片鎮著,道:「傳他進來。」

  內官忙宣了陳儼,小太子這時候則已經跑到了殿門口,費力打開了門,抬首去望,卻見站在門口的陳儼眼睛蒙著布,他抬起手臂用力揮舞了幾下,陳儼卻無動於衷。小太子昂著腦袋有些吃驚:「陳師傅你、你怎麼了?」

  陳儼微頷首,言聲淡淡地問候了一句:「臣給殿下請安。」他說完便撩袍角跨進了殿門,因還未來得及換,此時他還是一身常服,不過是江南士子的模樣,比往日倒平添了幾分恣意。

  小太子連忙跟了過去,待陳儼與自己父皇行了禮,這才道:「陳師傅你好厲害呀,瞧不見也能走得這般順當。」

  皇帝語聲雅淡:「起來罷。」上了年紀的臉上有微弱笑意,唇色略蒼白,不過才四十歲的人,卻有油盡燈枯的態勢。

  這殿中雖燃了氣味濃郁的熏香,卻也遮不住一代帝王身上的淡淡藥味。陳儼站在原地不動聲色,皇帝看一眼太子,同內官道:「暫且帶太子出去罷。」

  小太子心知父皇與陳師傅有話要談,雖有些不情願,卻也別彆扭扭地跟著內官出去了。

  皇帝淡瞥了一眼棋桌,言聲淡緩道:「如今這樣還能下棋麼?」

  「可以仰俯代黑白。」

  皇帝臉上浮了一絲不咸不淡的笑,慢條斯理地將方才小太子所有的白棋全部翻過來仰著,這才道:「霖兒方才同朕下的這局棋就快輸了,你來接著下,看能否再幫他贏回來。」

  這話自然不是隨便說說,以棋局代指朝堂天下,真是別有意味。

  「坐罷。」皇帝抬眸看了他一眼,給陳儼賜了座。

  陳儼遂坐了下來,挨個摸過棋盤上的棋子,心中自有一番乾坤。他略想了想,按住一顆棋子道:「太子方才可是下到這裡?陛下能否讓微臣悔這步棋?」

  臉上有疲意的皇帝看了他一眼,沉默半晌,才允道:「悔罷。」

  話音剛落,陳儼便拈起那顆白棋,將其擱在了另一處,安安穩穩放好,繼續這棋局。他臉上神色淡淡,看不出什麼情緒,似乎專注棋局,但卻又另一番思量。

  皇帝邊下棋邊緩聲道:「禮部昨日遞了摺子,說的是江南書業混亂不堪,又以南京最為猖獗。這是你在南京挑的事罷?」

  陳儼手頓了頓,南京知府錢如意上摺子的速度比他預料中快得多,真是前途無量。他擱下棋子,道:「微臣在外做了幾回原告而已,算不得挑事。何況江南書業的確是——一團糟。」

  皇帝又擱下一枚棋子,不急不慢道:「聽聞你賦閒在杭州時還出了兩冊集子,朕還未看,問起你父親,他倒是滿口的貶低之辭,說是在杭州缺錢花了,故而給書商寫些閒稿換潤筆金,有這回事麼?」

  「微臣不過是見有些書商太執著,勉強寫了兩冊。」陳儼淡淡回了,很是順利地放下一枚棋子。

  「聽聞娶了書商為妻,這回事可是真?」

  「不瞞陛下,微臣是入贅。」坦坦蕩蕩,邊說邊鑽研棋局。

  對面的皇帝聞言卻又淡笑了笑,偏過頭咳了一陣,緩了緩道:「倒是比你父親實誠。」

  陳儼雖還在等他落棋,心中卻已有了勝負分曉。

  皇帝再看這棋局,自罐子裡拈了一顆棋子放上去,陳儼甚至沒有伸手去觸黑棋的位置,竟是猜到了對方的棋路,最後一顆白棋結束了這一局。

  陳儼並非頭一回在棋局上贏皇帝,故而實在沒不必刻意去輸。何況這一局,本來就是故意要讓他贏的。

  讓他贏這局棋,便是讓他幫扶小太子坐穩這天下之意。

  但陳儼希望面前尊貴的帝王記得,他在答應接下這局棋之前,悔了一步。那一步對整個棋局走勢雖然意義不大,但對於他而言含義深刻——

  君欲托重任,臣卻想悔棋。

  皇帝本還想說什麼,陳儼卻在這當口道:「臣願在京留一年,為朝堂獻己之所能。」

  這大概是他能接受的底線。這世上固然有忠君道義,但對他而言並沒有太大價值,也無法指導他的人生。年幼時,心中道義倫常便被毀得一塌糊塗,之後在陳府,縱使接受的都是普世教義,被要求入仕要求進退守禮,但他仍有自己的標準,內心仍舊是自由的。

  他尊重這世上普遍認同的道義倫常,接受它們存在的合理性,但也時刻保持批判。眼下這世道,真偽善惡大都在人心口舌,太虛妄。

  人們大多選擇了隨大流,因為不費力不需要與自己對抗,順流而下一路到人生盡頭,不會特別費腦子。偶有風,或許會被推聚到浪尖,但最後還是要混進這水流中順勢而下,到頭來誰也不記得誰。

  坐在對面的皇帝沒有表態,陳儼卻起了身,恭恭敬敬地告退,得皇帝疲聲應允後,這才離了殿。

  出了殿朔風依舊,陳儼下意思地縮了下肩,也不知杭州這時會是怎樣的天氣。濕嗒嗒的初春一定很不好過,常台笙會頭疼嗎?晚上睡得好嗎?一定不好罷,既沒有人暖被窩又遇不到天氣清朗的日子曬被子。

  可憐的常台笙。

  他醒了醒腦子,趙公公忙迎上來,領他出去,還不忘嘀咕:「老奴還記得您剛離京那會兒瘦的那模樣,如今要好一些了,還是江南養人罷。」

  「好什麼好,冷得要死。」陳儼想起那濕冷得刺骨的冬天,甚至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離了宮,馬車一路將其送回了尚書府。這才是真正的尚書府,宅子建得規規矩矩,與品階相稱,自然比不上江南外宅的奢靡。

  陳儼下了馬車,小廝見自家公子眼睛不好,連忙上前扶他。大概是太瞭解自家公子的脾氣,還不忘道:「府裡有些地方改了,公子走慢些。」言外之意,你自以為是的記憶力在改了格局的府裡派不上用場,請乖乖被扶罷。

  「小旺,你長進了。」

  被喚作小旺的小廝得意一笑,轉頭看後面一隻小白貓跟著,道:「公子去一趟江南竟還養了貓?!」

  小白「喵~」地溫柔喚了一聲,小旺又道:「長得真好看!」他將陳儼扶到書房門口,道:「老爺上朝回來後就一直在書房候著呢,這會兒天色晚了,連飯也未吃。」

  他說著就鬆手去抱地上的小白,小白略嫌棄地皺了皺鼻子,抓了他一下。

  而陳儼這時則抬手叩響了陳懋書房的門。

  過了好一會兒,陳懋方應道:「進來。」

  陳儼推門進了書房,坐在椅子裡的陳懋抬首看了他一眼,也未問今日皇帝召見他之事,只是讓他隨意坐了,順口問了一句:「吃了麼?」

  「還沒有。」

  「這次回京竟沒有將常台笙帶過來麼?也好讓你母親見見。」

  陳儼回得很是簡略:「芥堂有事。」

  陳懋則淡淡道:「再忙也不過是一間書肆一間刻坊,暫時脫身幾個月,或是做個甩手東家按說也無所謂,你當真知道她為何這麼執著麼?」

  「因為喜歡。」

  陳儼無聲地淡笑了笑,拿起桌上信紙,以及後面附著的一份名單又掃了一遍,說了兩個字:「是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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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杭州城天色也已黯了,商會會館堂內的燈悉數都點了起來,常台笙將那份契書拿起來,看了半晌才放下,語聲沉靜地問蘇曄道:「為何會在你那裡?」

  蘇曄穩穩回:「你母親,亦姓顧罷?」

  所以她取了母親的姓氏,又因自己排行第二,為自己取化名顧仲。

  沒錯,常台笙給了肯定的回覆。

  「這是月遙臨終前給我的。」提起顧月遙,蘇曄仍舊有些不忍提的情緒,但他接著道:「她原先亦不知道這一層,想同你說時,卻又晚了。」

  常台笙神情裡閃過一絲詫異。

  蘇曄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我大概能理解你為何如此執著芥堂,是因為你……母親罷?」他稍頓,點到為止地問了一句:「你母親並非因重病走的……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