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台笙還記得那日下雨天早晨,陳儼在外摔倒時,大門口站了一位二十幾歲的青年人。後來她又聽得蘇曄與陳儼談話,得知那位便是端王府世子段書意,且說有些可疑,遂記下了,沒料想今日竟會在這裡見到。
這位置是臨窗角落,後面沒有桌位了,段書意朝這邊走來,分明就是朝著她來的。常台笙視若無睹地低頭喝一口茶,再抬頭時段書意已是走到了桌旁,因是方桌,故而兩側還有空位,段書意淡瞥一眼那位子,很是有禮地開口打了聲招呼:「在這裡碰見常堂主,實在是巧。」
常台笙面上略表疑惑,似在努力回想:「您是……」
段書意索性拉開椅子坐下來,聲音平淡不驚:「之前難道不是見過麼?」他看向常台笙的目光裡透著一些「不必再裝了我能夠看穿你那點心思」的意思,篤定冷靜又有些難以克制的優越感。
「似乎有一些印象,但實在是想不起來了,抱歉。」常台笙如此回了一句,對面的謝氏安安靜靜看著,又看一眼神情略有些倨傲的年輕男人,低頭喝了一口茶,淡淡地笑了一下。
此時有隨從走到段書意座位旁邊,俯身小聲地與他說了一些話。段書意不落痕跡地頷首示意知道了,隨後又一臉閒定地望向常台笙,語氣一如之前:「聽聞芥堂藏書頗豐,我也通過某些途徑見過芥堂書目,很是難得。不知常堂主有售賣意向麼?」
「沒有。」常台笙回得也很是從定,不卑不亢,全然沒將對方當成藩國世子。何況,芥堂的藏書本來就不是用來攢著賣錢的。
段書意微笑著起了身,淡聲道:「我相信我們還會見面,再會。」
他說完便轉過身往樓上去了,常台笙望著那挺拔又倨傲的背影,腦海裡還迴蕩著那句再會,心裡慢慢騰起一些不大好的預感來。
這時坐在對面的謝氏微笑了笑,將常台笙從神遊狀態拽了回來,開口道:「當真不認得這個人麼?」
常台笙看看謝氏,穩穩拿過手邊杯子喝了一口熱茶,慢慢回道:「算不上認得……但知道他是誰似乎也不是什麼好事情。」
謝氏見過那段書意腰間那玉珮。有一年除夕,皇上恩准端王晉王攜家眷進京,除夕下午,命婦女眷們就都提前進了宮,端王府王妃身上便有一塊這別緻無比據說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玉珮。
看來方才那孩子應是端王府的嫡長子,竟已經長這麼大了。
謝氏記憶力極好,尤其擅記一些瑣碎之事,這點恐怕連陳儼都不及她。當年陳懋將那孩子領回府,外人見陳儼如此聰明都覺得是隨了謝氏,若說是親生的也不為過。沒料陳懋卻對外人講說是養在外府的命薄小妾所生,還引了不少閒言碎語。
謝氏自己倒是無所謂,若非將孩子說成是親生的,估計孩子自己亦不樂意。她看得出來,那孩子從小心就很深,對親生母親的執著恐怕更是令人難解,她沒有奪走他親生母親位置的想法。
這次來杭州,她也是想見一見當年這位拋棄幼子的夫人,也算是了這麼多年的一樁心事——是該多麼狠心才捨得拋下自己骨肉呢?
何況她又聽說這位夫人到現在還執迷不悔,居然還在做一些傷人心的事。因怕那夫人可能會傷到常台笙,實在有些不放心,故而立刻啟程來了杭州。
常台笙偏過頭去打了個噴嚏,眸光裡有些倦意。謝氏看在眼裡,覺得她這風寒症狀愈發嚴重,這麼熬著不是個事,遂提議道:「回去時順道去醫館瞧瞧罷。」
常台笙囔著鼻子敷衍回道:「前幾日抓了藥,已是吃了。」
「那如何更嚴重了呢?莫不是庸醫?」
庸醫……大概是吧。常台笙為避著商煜,這陣子甚至都不從原先那條路回家了,更不會去他醫館瞧病,故而就在書鋪街上找了個郎中看看,抓了些藥回去熬著。接連吃了幾日,卻也不見好。
常台笙沒回話,謝氏又喝了一口茶,坐在原地等了一會兒。這時候小旺突然跑向了櫃檯那邊,常台笙以為謝氏要搶著結賬,忙起了身。謝氏卻擺擺手讓她坐下:「不要急,會讓你結賬的。」
她剛說完,小旺已是跑了來,道:「掌櫃說有個商大夫開的醫館是這城中最好的。」
謝氏很滿意地點點頭:「那過去一趟罷。」
常台笙卻臉有難色。
尋常人若諱疾忌醫是不分大夫的,而自家這少夫人聞得這位大夫名號便臉色倏變,想來定是有些貓膩在其中。小旺看看常台笙,為自己揣摩主子心思的本事自我陶醉了一番,在一旁附和道:「就算那大夫是洪水猛獸又如何,有我們夫人在,不怕的。」
常台笙想了想,最終應道:「那便去一趟……」她說完便喊了夥計來結賬,小旺與貼身侍女則先陪著謝氏出門上了車。
常台笙一路都有些為難,可當真到了商煜醫館門口時,一直扣著她手腕的謝氏卻鬆了手,起身弓著腰,微笑著同常台笙道:「你不必下來了,我去給你抓點藥就回來。」
常台笙一愣,抬眸看向謝氏時,謝氏已是彎腰下了車。她回想起謝氏這一路幾乎都搭著她的脈,難道……她懂醫不成?
此時雨小了些,常台笙坐在謝氏的馬車裡,稍稍開了簾子一角,露了點縫隙往醫館那邊看去。
只見謝氏進了醫館,忙有夥計迎上來招呼。而商煜正坐在堂間給人診病,程夫人則站在長櫃檯後給人抓藥。
謝氏進去後看看商煜,又看看櫃檯後站著的程夫人。她攏袖站著,慢吞吞地同櫃檯後邊站著的程夫人一一報了藥名和藥量。
程夫人邊聽邊記下來,隨後拿過算盤辟裡啪啦地算好賬,轉過身給她拿藥。
謝氏在這時,閒聊般地開了口:「見您模樣挺和善的,家裡孩子多大了?說親了麼?」
程夫人一邊取藥一邊回:「有個孩子已娶親了,另一個……」程夫人轉過身來,將稱好的藥分著放入幾個藥包,接著方才的話,補了一句:「還早。」
謝氏淡笑笑,偏頭看一眼商煜,又轉過頭來:「就這兩個孩子麼?」
「是,就這兩個。」程夫人低著頭打包,隨口應了一聲。
「那當真是好福氣,生了兩個孩子養老,將來您也不必愁咯。」
程夫人尷尬笑笑,沒應聲。
商煜這時候卻回頭看了一眼,這才提筆繼續寫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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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氏拿著藥包出了醫館,小跑著回到馬車裡,卻見常台笙正在看一封信。常台笙見她進來了,忙將信收了起來。
之前宋管事將信給她,恰謝氏又一直都在,遂沒有來得及拆。這信是梁小君讓人轉給她的,這丫頭在信中說,商煜尚在襁褓中便被他師父商墨撿回去養,具體什麼來歷一時半會兒還當真查不到,不過查下去恐怕也沒多大意思。她末了又補上一句,說那位能夠妙手回春的商墨大夫,到杭州了,最好趕緊找來給那個可憐的瞎子治治病。
這瞎子自然是指陳儼,言語絲毫不客氣,彷彿還對頭回見面時的不愉快耿耿於懷。真是小孩子。
翻到背後,這丫頭留了商墨在杭州的住址,說有線人見商墨出入過這地方。又說最近略忙,可能一時半會兒回不了杭州,就先這樣罷。
查不清楚商煜背景,但知曉商墨到了杭州卻也是件好事。只是陳儼如今不在杭州……這個似乎有些麻煩。
回到府裡,謝氏督促常台笙吃完藥,讓她好好補上一覺,隨後就替她將門給關上了。常台笙翻來覆去睡不著,聽得外邊雨停了,遂重新裹上外袍趁謝氏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
她趕在天黑前去了梁小君在信中留的那個地方。
那是一座不起眼的民居,在這巷落中實在太普通不過。這管碧巷多年有鬧鬼傳聞,此時陰慘慘的春雨剛停不久,天色漸漸暗下來,潮濕的巷子裡偶爾傳來犬吠聲,廊簷下不急不忙地滴著水,落到地上,積水泛起微微漣漪。
常台笙竟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她低頭哈了口氣,看一眼身後的馬車與車伕,又四下瞅了瞅,那些暗中跟著她的人應當也還在,故而沒什麼好害怕的。何況管碧巷另一側便是熱鬧花街,一時間竟覺得有脂粉酒肉氣飄過來,給這陰森森的巷子也注入了一絲生機。
她膽子如今果真是變小了許多,大約是因為在意的事多了,就更脆弱。
她抬手敲了敲門,略有節奏且聲音穩當。
沒有回應。
沒有人在麼?
常台笙略疑惑,遂又敲了一次,帶著濃重鼻音低聲問了一句:「有人在嗎?」
這時巷子裡的犬吠聲忽然熱鬧起來,一隻狗忽然竄了出來,站在濕漉漉的街巷裡望著常台笙,隨後那狗跑到門前,拚命地去撞那扇木門。
常台笙見有異轉身就要走。可那隻狗卻可憐巴巴地看看她,見她要走了,甚至撲上前拖住了她的褲腳。車伕見狀趕緊過來要將這隻狗轟走,常台笙卻伸手制止了他。
她回頭看了一眼那扇小門,竟又走了回去,湊近了仔細聞了聞。無奈她鼻子塞著,聞得很是不真切,故而她轉身喊了車伕過來:「你來聞聞。」
車伕趕緊過去,湊近那門縫用力嗅了嗅,隨後神色略有些凝重地轉過頭來:「似乎有……腐臭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