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章
【九七】

  不知是誰在人群裡說了這麼一句,賈志敏聞聲驚愕轉頭,卻只見孟平默不作聲地朝這邊走了過來。他脫掉外袍就跳了下去,黑黢黢的西湖水面頓時起了波瀾。孟平潛入水中四下搜尋常台笙身影,但卻一無所獲。

  這丫頭是瘋了嗎?明明是個旱鴨子卻敢往水裡跳,不是找死嗎?!

  孟平憋著一口氣浮上水面,此時已有船工小廝入水來尋常台笙,他抬頭看看,賈志敏站在船上道:「你先上來。」

  船工給他放了繩子。孟平上了船,小廝連忙上前給他裹上外袍。他涼涼看了一眼段書意,很是不滿道:「不知公子與常台笙有何恩怨,但將不懂水性之人推下水也太歹毒了些,萬一出了人命,公子擔得起?」

  孟平並非不知他是端王世子,但因段書意原本就是偽裝成富商身份在蘇杭一帶行走,也實在沒必要揭穿他。何況這些宗藩子弟實在是太囂張,做的事素來令人覺得噁心,能借此指摘一兩句也能解心頭憤恨。

  段書意沉靜站著,淡瞥孟平一眼,聲音平平:「是她自己跳的,何故怪到在下頭上?」

  孟平冷笑:「誰都知道她不懂水性,她自己往下跳難道是打算尋死嗎?方才還有人說聽到了巴掌聲,試問不是起了爭執你推她下水麼?」

  孟平這盆污水潑得毫不留情。他早聞段書意為人風流,覺得事情大概是段書意看上了常台笙,而常台笙卻不從,之後甩了他一巴掌隨後就腦子發熱地跳了湖。

  就這麼說來,段書意便是逼得她跳湖的元兇。

  「若存私心,自有偏向。無憑無證,如何說都可以。」段書意看一眼水面,平靜淡穩地回道:「等找到人再說罷。」

  「這話倒是說得輕巧,若那人當真溺死,豈不是死無對證?」

  「夠了!」賈志敏陡然喝了一聲,臉色沉肅地看了看這兩人,隨即看向水面,見四下一片忙碌,卻絲毫未得尋到人的消息,內心自然焦急萬分,恨不得自己跳下去找。

  週遭竊竊私語聲不停,議論紛紛中有人站出來道:「先報官罷,五台館李館主呢?」

  今日李崧也在,因他岳父便是杭州知府,大家自然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以李崧名義去報官。李崧警覺地看看那位身份可疑的西南富商,猶豫片刻,又礙於周圍人的壓力,竟當真喊了小廝道:「船一到岸,便去報官。」

  他話音剛落,一直站在暗處的段書意隨從有些忍不住了。雖世子殿下多番叮囑不能輕易暴露身份,可這隨從眼看著世子被一群不明是非的烏合之眾推至風口浪尖,竟還要被扯去見官,忙要上前護住段書意,沒料段書意卻遙遙看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出頭。

  宗室子弟若離開封地,縱使再小的過失也容易被當成大錯揪著。自正德元年至今,短短二十年,便有多位宗室子弟被革為庶人。究其緣由,大多也不過是「慢誨無禮」、「屢訓不悛」、「過惡」等等,遠沒有到大逆不道要被革去宗籍的程度。

  宗枝繁衍無窮,宗祿負荷沉重,朝廷想方設法削藩,以各種名義對於勢單力薄的藩地動過手,而端晉二府,則一直未敢妄動。

  儘管如此,端晉二府的人在外走動時也極是注意,大多時候都是隱瞞身份行事,一來是圖自在,二來則是以此避免不必要的麻煩。段書意扮成西南客商,很大程度上也是出於這些緣由考慮。

  若在藩地外顯露身份,甚至還牽扯地方上的案子,便是引上身的火。地方官識趣還好,若不識趣,徑直報上去,那就不是小事情了。

  段書意雖非謹小慎微之人,但這個節骨眼上,他也得考量考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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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上一眾人到處在尋常台笙,而另一邊,渾身濕漉漉的常台笙則已爬上了岸。夜色中人煙稀少,她甚至未作任何停留,悶著頭便徑直往回走。迷濛細雨仍未停,路上行人寥寥,常台笙腳步不停地回了芥堂。

  這時辰謝氏應還未睡,常台笙怕她看到自己這模樣會擔心,故而她未回府,卻是回芥堂換衣裳。芥堂如今幾乎已全部搬至西山,這裡留下的人極少,加上此時是夜晚,更是冷清。

  常台笙穿過空無一人的堂間,嗅著陳年書墨香氣步入內廊,在後院房間找出乾淨衣裳換上。因為太冷的緣故,她又折回前邊生了炭盆,拖了張小凳子坐在炭盆前努力想要讓自己暖和起來。髮根濕嗒嗒的,貼著頭皮冷得人發顫。

  常台笙雙手努力緊握,頭痛鋪天蓋地襲來,令人忍不住咬緊牙。除卻雙手,她能感受到自己的身體也在微顫,大有不受控之感。這樣的無助是難以抑制的,需要人支撐幫扶,可身邊……卻無一人。

  常台笙深埋下頭,呼吸聲之中都有痛苦難熬的意味。

  常台笙雙眼緊閉,忽覺有人從身後給她蓋了一條毯子,隨後響起一聲略熟悉的女聲來:「東家……」

  聞得這聲音,常台笙卻沒有抬頭,仍舊是蜷坐著,努力讓自己鎮定下來,聲音裡卻有過勞的疲憊與嘶啞:「有事麼?」

  這聲音的主人正是張怡青。今日雖非她值夜,但她卻在芥堂多留了一會兒,看到前堂有動靜,就悄悄瞧了一眼,看到是頭髮潮濕的常台笙在前邊烤火,又見她渾身發抖,遂自作主張取了毯子給她蓋上。

  她支吾了半天也沒回常台笙的話。常台笙遂也不再接著問她,直到頭髮烘得半乾,神智緩過一些來,這才抬起頭,轉過去看她。黯光中張怡青的神情看起來有些奇怪,張皇侷促,又伴著一些愧疚。

  常台笙知她有話想說,也不逼她,緩聲道:「有什麼難處儘管提,不必見外。」

  張怡青忙搖頭,想了想只小心翼翼說:「我尋到阿姊了……」

  這話聽起來雖還算完整,但應還有後半句。她阿姊怎麼了?雖尋到了卻不幸落了難需要人伸手幫忙?

  常台笙靜等著她說這後半句,可張怡青那兒卻半天都沒下文。

  於是常台笙也只能忍著頭痛說一句:「好事。」

  張怡青輕輕咬唇,常台笙已是起了身,看向她道:「拿把傘給我。」

  張怡青點點頭,忙轉身去給常台笙找傘。

  常台笙看著她的背影微蹙眉。說實話她並不確信這丫頭會替她保密行蹤,但張怡青今晚表現有些反常,故而她想博一博。

  常台笙一邊想著一邊迅速將頭髮束好,張怡青回來時,她已穿戴齊整,若臉色好一些,全然看不出來是剛剛從西湖裡爬出來的。

  張怡青雙手捧著將傘遞過去,姿態恭敬眉頭還是緊著,似乎心事重重。

  常台笙接過傘,張怡青送她出門,到門口時常台笙撐起傘,背對著張怡青道:「我近來很累,想離開一陣子。我今晚來這裡的事,同誰也不要說。」

  張怡青低著頭,也未作回應,心中一陣掙扎,在常台笙邁出門時終是抬頭說了一句:「東家保重身體。」

  常台笙步子微頓,她手還微微抖,頭痛依舊,而張怡青的聲音在這雨霧中聽得又有些飄渺,令人神思混亂。

  保重身體,在這節骨眼聽來可當真是……別有意味的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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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雨不停,夜還未深,商煜收回脈枕,同坐在對面的楊友心道:「楊堂主脈象很好,只是有些過勞,歇歇便好。」

  楊友心漫不經心地看他一眼,岔開了話題:「你出的那點子當真有用麼?我看常台笙現如今好得很呢。」

  商煜低頭收拾著藥箱,半晌才抬首,神情淡淡,語氣中是不容置疑的篤定:「她素來疑心病很重,那些就足夠摧毀她了。」

  楊友心輕抬抬眉毛,別有意味地瞥了瞥商煜,又道:「聽聞明日程夫人的案子就要再審,不去牢中探望一番?」

  「正要去。」

  商煜說完剛起身,屋外管事忽跑了進來,忙湊到楊友心身旁小聲道:「東家不好了,那位主子今日去西湖船宴,恰碰上芥堂常堂主落水,被人給誣陷了,現如今官府都去拿人問話了。」

  楊友心眉頭輕蹙了一下,轉而看向商煜:「商大夫還不走麼?」

  商煜聞言背過藥箱,低著頭便出去了。他走了兩步,便聽得裡面有小侍的聲音傳來:「堂主,商大夫留下的這藥現在要吃麼?」

  楊友心輕輕冷笑,聲音很低:「你說呢?」

  醫者用藥本是救死扶傷,但若醫德喪盡心懷不軌,用藥便是禍害。

  楊友心又豈會當真信他?

  商煜站在走廊裡隱隱約約聽到這些,神情還是老樣子,步子輕緩地行至走廊拐角處,回頭看了一眼,唇角微微彎起一個弧度,眸中卻是慘淡涼意。

  外邊夜雨還在下著,商煜上了馬車,徑直去了衙門。差役們似乎都很忙,雨天晚上竟也不得歇,說是要去西湖撈人,也不知能不能尋到。商煜方才聽楊家管事小聲同楊友心說了常台笙在船宴落水一事,心中便料到差役們是為此事在忙。

  但他似乎並不擔心常台笙生死,徑直去了牢房。這其中早有被他買通的獄卒,趁著換班時悄悄放他進去,又叮囑他不能留太久。商煜淡聲說知道了,隨後便孤身一人一路走向程夫人那間。

  因涉及兩重命案,故而程夫人被單獨關在一處,且位置很偏,並不招眼。商煜走到牢門前時,程夫人蜷在角落裡閉眼睡著,頭髮已是散了,眉目在這黯光映照下卻是很沉靜,身上囚衣似有血痕,想來也應是受過刑罰。

  商煜擱下沉重的藥箱看向程夫人。程夫人聞得動靜緩緩睜開眼,偏過頭來看著他,反應過來後陡然起身撲了過去,抓住鐵欄的模樣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她雙眼忽瞪得很大,臉色焦急:「你有辦法的,有辦法救我出去,你不能讓我頂罪……不是我要殺他的,不是我……」

  商煜神色漠然地看著她這模樣,聲音更是沒有什麼情緒:「你很想活著麼?」

  程夫人雙手緊握冰冷鐵欄,拚命點了點頭。

  「想活得好是麼?」

  程夫人又連忙點點頭,其中一隻手甚至已探出去拽住了商煜的衣裳,似乎希望能從那裡獲取幫助而免於一死。

  商煜依舊面無表情,聲音平淡如水地說了下去:「從何時開始有這般念頭的呢……只要自己過得舒心便不顧他人死活,即便是自己骨肉也可以隨時放棄,這世上還有什麼是你看重的呢?」

  「你、你為何說這個……」程夫人全然不懂他的意圖,一臉茫然地抬首看著他,揪著他衣裳的手卻更用力。

  「想幫你回憶一番熱鬧往事。」

  商煜的聲音平靜極了,眸光裡仍毫無波瀾。他接著道:「進程府之前你是蘇府妾室,有個聰慧得無人能敵的兒子,你嫌他拖累,遂打算餓死他。可他偏偏命好,非但沒有被餓死,反倒是被尚書府收養,衣食無憂令人豔羨。如今見他這樣,你可後悔過?」

  程夫人當然知道他是在說陳儼,故而忙擺手道:「求你不要提這些……」

  「當初拋棄骨肉時毫不心軟,如今卻是不敢提了。怕遭報應麼?還是你心中的鬼根本不止這一個?」

  他的聲音在這不分日夜的潮濕牢獄中冷清得有些瘆人,程夫人抓著他衣裳料子的手有些微抖,眸中亦是有些驚惶之意,她張了張嘴,最終卻沒能說得出口。

  商煜的平靜甚至出乎他自己的意料,他從未想過自己能心平氣和到這程度,多年來沉甸甸的憤怒與怨恨無他處可消解,只能獨自咀嚼吞嚥。時間久了,便深入骨血,外表看著無礙,內裡卻病入膏肓。

  而他此時,平靜得有些詭異。

  程夫人看著他這模樣似乎有些怕一般,神色微變了變。

  商煜卻道:「也許陳儼至今不明白為何當年你拋棄他時那般輕車熟路,容易得好像只是剪了頭髮指甲,因你並非頭一回做這等事,難道不是麼?」

  程夫人手一抖,竟是鬆開了拽著他衣裳的那隻手,語聲裡有些顫意:「你、你是誰……」

  「我是被你鎖在柴房裡差點餓死的那個倒霉傢伙,可憐我那時還在襁褓中便被拋棄,而救我的那所謂恩人……」商煜忽閉眼頓了一頓,再睜開眼時對上的便是程夫人一臉錯愕的表情。

  程夫人驚得整個人都往後退了一步,因身子不穩差點摔倒。

  商煜臉色淡淡,他忽低頭拉起自己的衣袖至上臂,在昏黃燭光的映照下,手臂上竟是傷痕纍纍,看著已有許多年份,疤痕都已變形。

  程夫人看著心驚,商煜卻對上她的眸,緩緩道:「遠不止這些。」他說著說著便要停頓一下,那些糟糕回憶對他而言只是無止境的苦痛與羞辱,是永生無法擺脫的噩夢。年少時的無力反抗,到後來的麻木,將所有的噁心往事面不改色地一一吞嚥,卻沃養了心中仇恨。

  程夫人臉色慘白,商煜接著道:「當初若你沒有放棄我,我便不會遇上這類衣冠禽獸,即便日子清貧難熬,但好歹乾淨。又或者,你索性在那時便直接殺了我,多好?」他說著說著,唇角漸漸浮上一絲自嘲笑意:「那時若不留活口不給希望,也省得今日有人阻撓你的好日子。」

  程夫人已不知如何是好,她萬萬沒想到那孩子還或者,眼下竟還站在她的面前,幫她「回憶」那些往事。她顫手指著商煜:「你……你定是亂說……」

  商煜已懶得同她再證明什麼,緩緩放下袖子:「這些傷害,都是你帶給我的。若你當初不那般冷血,也許今日一切都會不同。可諸事已回不去,只能讓一切到此為止。該結束了。」

  「什、什麼意思……」

  他緩緩道:「程康本就是你所毒害,而商墨也是你下的手。」

  「但不是我要殺他的!」程夫人急著辯駁。

  「是我要殺的。」商煜對此竟沒有否認,他語聲低慢,卻又有壓制意味:「我恨他收留我,恨他對我做的一切,他讓我覺得噁心。」

  他說著甚至將手伸進鐵欄一把抓過程夫人,眼眸中露出難得煞氣:「那時你能為了自己生路放棄骨肉性命,如今你又能為骨肉性命做些什麼?明日重審時將我供出來以求免刑嗎?別天真了,放棄別人若總能讓你得利,你便不會是如今這下場了。」

  他霍地鬆開手,神情裡竟有一絲說不清的苦痛:「真是……作孽。」

  程夫人向後跌坐在地,雙目失神,竟是有一瞬的呆滯。

  此時獄卒已是在外裝模作樣地咳嗽了幾聲催促商煜離開了。

  但商煜卻未立即走,而是俯身自藥箱中取出一隻極小的藥瓶遞了過去。

  較之不到迫不得已被人砍頭結束性命,對於程夫人而言,選擇自己主動了結此生也許更難。不知為何,商煜竟想要試一試,在這二者之間,她會如何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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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夜漸漸深了,也更陰潮,常台笙獨自在房間裡收拾東西,卻忽聽得外面響起了敲門聲。剛打算入睡的門房重新披好外袍去開了門,卻見門口站著的是個沒見過的男子,忙道:「有事明日再來罷。」

  孟平見這門房一臉怠懶欲睡的模樣,吼道:「明日還來得及嗎?!」

  「怎、怎麼了……」昏昏欲睡的門房被他嚇了一大跳,孟平已是一把推開他徑直進了府:「尚書夫人還在這府裡嗎?」

  他本意是想來跟謝氏說常台笙落水一事,可沒料才往裡走了兩步,常台笙就已經迎面走了過來。孟平陡然愣住,像見了鬼似的驚道:「你、你不是不會水的嗎?!」

  他甚至有些不信自己的眼睛,抬手用力地揉了揉。

  常台笙卻仍舊一臉沉定地站在他面前,只說道:「我打算明日離杭,你今日就當沒有見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