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未散,廟會仍舊熱鬧,夜色卻越發濃了。陳儼一言未發地將常台笙攬過來,抬手整理了她的衣著,最後低首在她肩頭隔著衣料莫名地輕咬了一口:「腦子裡都在想什麼?倘若是真箭射過來,你還要以身去擋?正確的做法難道不該是……」
「一腳踹開你麼?」常台笙稍稍偏頭揶揄一聲,隨後便握住他的手,道:「回去罷。」
玩笑話易說,但心中所想卻未必有這樣輕鬆。剛才擋箭雖是因入戲太深及緊張太過而做出的應激反應,再擔心害怕最終不過是一場戲法,只添了些虛驚與刺激,但卻暴露了她內心深處的想法。
她是如此想要護著他,若他處於危難,那麼她必能罔顧自己性命去救他。活了二十幾個年頭,冒出這樣的想法是頭一次。常台笙自認為不是什麼有犧牲精神的人,她素來懂得自保,潛意識中一直都認為只有自己最重要,堅硬外殼套上身,便從未脫下過。可現在似乎不是那麼一回事了。
她對他有強烈的佔有慾,卻又能隨時為之犧牲,更是不敢去想倘若他不在了之後的人生。陳儼已成她一根軟肋,而這一切發生形成,卻並沒有耗費多麼漫長的時間。
行了一路,常台笙也想了許多。慶幸的是,她除了感嘆這人世緣分際遇之奇妙與相識相知的幸運以外,並沒有感到負擔。從頭至今,她總體上是享受這段感情的——更豐沛的情緒與認知體驗,嶄新的目標與規劃都讓她原本希望渺茫的閉鎖人生變得更鮮活明亮起來。
而她能帶給對方的是什麼呢?趨於平凡人的情感體驗,被當做唯一的珍視感,還是其他?
常台笙藉著黯光看看他的側臉,猜想了一番,最終卻也只是淡淡一笑,沒有開口去詢證。男女關係中的求證並沒有多少意義,能用言語表達的東西素來都存有主觀修飾的因素,若不夠喜愛或是不夠信任,縱然話說得再漂亮好聽,還是覺得輕飄飄地沒有重量感,沉不進心裡。但若當真情投意合,一切便水到渠成,也許並不需要特意強調。
熱鬧街市已漸漸遠在身後,馬車裡陳儼側枕著常台笙肩膀小憩,縱使馬車顛簸也睡得很是安穩。常台笙頭也微微偏過去,挨著他輕輕闔上眼。街巷中只聽得車軲滾動的聲音和偶爾幾聲犬吠貓叫,與方才熱鬧廟會彷彿是兩個世界。
人世即是如此多變不同,歷經歡笑熱鬧,也會走入寂寥沉靜,不論如何,都能如此攜手便是最難得不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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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時馬車行得格外慢,還未到府,陳儼便醒了。他仍是靠著常台笙,懶怠樣子像一隻優雅的貓,他低聲說道:「不覺得有些悶麼?」
常台笙聞聲便伸手拉開了車窗簾子,略略偏過頭去,屋外街景落入眼中,一隻隻或明或暗的燈籠不斷後退,柔暖夜風吹進來,令人心曠神怡。
陳儼又問:「芥堂近來不忙麼?」
「嗯,不忙。」常台笙說著仍是看著外邊,順理成章地接下去道:「前陣子芥堂終於搬去了西山,有些該處理的事也都處理完了,沒什麼值得擔憂要煩的事,於是就過來了。只是沒料到京城竟已如此暖和,南邊這會兒恐怕還是到處濕嗒嗒的,的確不怎麼舒服。」
常台笙說著說著便不知不覺轉移了話題,陳儼卻又將話題給繞了回去:「處理了什麼?」
「藏書與一些書板子。」常台笙如實回了他。早年間她母親那些藏書被付之一炬的慘象還歷歷在目,若不是這件事,她母親恐怕也不至於被逼入絕境。她如今雖比她母親要看得開,但也不希望承擔這樣無謂的損失。既然有人盯著這些書,就只好神不知鬼不覺地將它們都轉移,那樣還可能安全些。
之後兩人又聊了一些芥堂之事,車子漸漸駛入尚書府所在的那條巷子。兩人忽聽得車伕在前頭嘀咕道:「府裡有客來了。」
常台笙探出頭去看,果見一陌生馬車停在府門口,似乎到這已有一會兒了。
「應是我姑母。」陳儼沒了肩膀枕,只好坐正了,伸手撫平了官袍上的褶子,解釋道:「前陣子姑母修書來說想到京城看看,按時間算算差不多。」
常台笙聽他說著不自覺放下了車窗簾子,陳儼又道:「我姑母話多,你莫理會就是了。」他輕鬆說著便彎腰起身下了車,站在車外等常台笙下來,還伸手扶了她一把。
兩人一道進了大門,往裡走了一段。常台笙見主廳的燈亮著,心道這便不得不去同姑母打個招呼了。只是她風塵僕僕到京城,倒頭就睡,醒來也是將舊衣裳直接套上,一沒有洗澡洗頭二沒有換衣裳,看起來狀態並不是特別好,這樣去見長輩似乎有些失禮。
她悄悄同陳儼說想先洗個澡換身衣裳再來,話音剛落,主廳的門便被打開一扇,小旺從裡頭探出腦袋,小白也竄出來,拖住常台笙褲腿不放。
小旺瞅瞅他二人,道:「公子與少夫人回來啦!」
他聲音老高,簡直是要讓整個府都知道兩個人已回來了。常台笙實在沒法,只好硬著頭皮挽著陳儼進去。陳儼剛進門,姑母便連忙起身迎了上來,握住他手臂將他上下左右打量一番,口中說著:「哎呀怎麼成這個樣子了?近來都不好好吃飯麼?」又看看他蒙著黑布的眼,大嘆一口氣,回頭看陳懋:「你也不尋個好大夫給他瞅瞅,這將來要如何是好?」
陳懋坐著不接話,好整以暇地喝口茶,旁邊謝氏也是一臉閒定,端起茶盞慢悠悠喝著,那諸事都撒手不管的架勢,好像就算眼前這小姑子要拆掉宅子都隨她去。
那姑母將陳儼打量夠了,這才瞥了一眼常台笙,面色上竟有些不高興的意味。方才剛到府裡時,多嘴的小旺已是向這位姑母數落了常台笙的眾多不是,姑母聽了自然不舒服。心道自家這親侄可是驕子,如何就娶了個名聲不怎麼好的商戶人家女子為妻?最重要的是,就連成親了,也不發張帖子知會,可見這戶人家是連基本禮數都沒有的,實在是不像話。
廳中這三人都還站著,謝氏剛打算開口讓他們都坐下,外邊小廝敲了敲門,說飯食已準備妥當,送過來了。
因姑母進城時已晚,著急趕到尚書府,於是到這個點連晚飯還未吃。小廝將飯菜端進來,給她擺了一小桌,謝氏笑笑道:「快趁熱吃罷。」
常台笙見姑母坐下來準備吃飯,暗舒一口氣,心道既然開始吃飯,那話必定會少許多。謝氏讓他倆也坐下,問了問今日廟會之事,又問餓不餓要不要再吃些之類的,常台笙一一答了,謝氏點點頭,意思是沒事就打算讓他們回去了。
可沒料姑母一邊吃著,抬頭忽問對面椅子裡坐著的常台笙:「你們是何時成的親?」
常台笙照實回了話,姑母聽了後略略一算:「也不少時候了。」她看向常台笙的腹部:「都沒個動靜麼?」
常台笙低頭略尷尬地輕咳一聲,謝氏暗暗朝她搖搖頭,似乎示意她什麼話都不要接。
姑母見常台笙不答話,低頭又吃了一些,最終擱下了筷子,起身走到常台笙面前,道:「我略懂手相,讓我瞧瞧如何?」
上次顧月遙給她看手相便說她命不好,常台笙有些猶豫,但姑母滿臉殷切,於是她最終還是將手伸了過去。
不過事實證明,姑母的「略懂」似乎真的只是略懂,不然就是她與顧月遙不是一個師宗的。姑母竟覺著她手相不錯,很能旺夫。姑母看了她手心半天,又將她的手翻過來,看看手背,目光移到她指甲上。
常台笙的指甲修得光禿禿的,因長期握筆指內側有薄繭子,半月痕也是幾乎沒有,甲面無甚色澤,看上去氣血不好。姑母由此得出結論,常台笙迄今還懷不上,必定是因身子不大好的緣故,於是她不忘偏頭叮囑謝氏,讓謝氏給常台笙好好補上一補。
常台笙尷尬極了,但臉色還是鎮定的。這姑母性子直來直去,腦子裡的想法十分跳躍,雖爽快卻也有些令人哭笑不得。
姑母似還有話要與謝氏及陳懋講,再者見他們小夫妻兩個這麼晚還不去睡覺也不好,遂擺擺手讓他們先走了。
常台笙趕緊戳了一下身邊坐著的陳儼,如釋重負地拖著他出了門,在走廊中四下看看,見沒人這才笑出了聲。陳儼忽捉住她兩隻微微涼的手,知道她忍受一身的風塵僕僕到現在,身上一定不舒服,便道:「快去洗澡。」
常台笙笑著點點頭,剛回房便有侍女將熱水送了來。她迅速洗完澡,將頭髮用乾手巾裹起來,剛要從浴桶中出來時,便聽到了開門聲。
她遂又重新躺回了水裡,聽得陳儼腳步聲漸近,轉過頭看看,也不出聲。陳儼雖蒙著眼,走過來時步子卻沒有絲毫打頓。他走到浴桶前俯了身:「要幫忙麼?」他說著雙手已摸到她的頭,察覺到手巾之下帶著熱氣的潮濕手感,下了結論:「看來洗好了呢,不打算出來?」
常台笙仰頭看著他,從水中伸出濕漉漉的雙手冷不防地攬下他脖頸,非常迅速地親了一下他喉間細薄的皮膚,隨後借力站了起來,在浴桶中踮腳貼上去吻他的唇。
陳儼單手輕攬著她,另一隻手則準確地拿過架子上的乾淨中衣給她,同時將她抱離了浴桶。手巾鬆開,頭髮倏地散下來,濕漉漉的觸感有種莫名的誘人意味。床鋪被縟已提前換了新,陳儼將她放到床榻上,俯身回吻時,含含糊糊說的竟是:「沒有我在旁邊你竟連西湖也敢跳了,不是怕水不肯學了麼……」
那時書船沉了之後,陳儼知她不懂水性,遂手把手教過一回,後來常台笙死活都不肯再學,陳儼便作罷,可沒料到她居然自學成才了。
「名師出高徒,何況並不難。」常台笙聲音微啞,說話間已將手伸進了陳儼的官袍內。這時節衣裳穿得不多,除卻外袍便只剩裡面薄薄中衣。她一再往裡探,觸到他溫熱緊實的胸膛,食指與拇指惡趣味地捏了一下,道:「我落水之事你既然都知道,那段書意之事想必你也知道了。不過,我跳下西湖前他倒是與我說了一番話,我想你可能並不知道。」
陳儼倏地按住她唇瓣,似是不准她往下說。
「啊,原來你竟猜得到。」常台笙心中湧起一絲莫名醋意。那日段書意所說的話,分明是覬覦陳儼的意思,讓她在芥堂與陳儼之間作選擇,還不是因為覺得她常台笙更看重芥堂而可以放棄陳儼?笑話,男人是可以隨便讓的嗎?
段書意那天一定是喝多了腦子犯傻,竟連這般沒常識不要臉的話都說得出口。
常台笙慶幸那時候給了他一巴掌,不然實在難消心頭滿滿厭惡。
她抬頭在陳儼肩頭輕咬一口,聲音低低啞啞,佯作不高興:「你深知他的意圖竟還瞞著我,是否應該想想要如何討好我?」
陳儼卻很是受用她這表現得有些幼稚的醋意,倏地翻身平躺在床裡側,道:「任憑處置,請千萬不要手下留情。」
這時他腰帶已鬆開,官袍還在身,中衣繫帶卻已經被解開了,活活一副待宰的模樣。
常台笙笑著起身坐正,伸手拉了拉自己快滑下肩頭的寬鬆中衣,偏過頭去戳了戳他的臉:「話既出口便不能反悔。」說話間她已是挪了位置,柔軟身軀覆在他身上,雙手從光滑頸間游移至他中衣內,慢條斯理地一寸寸撫過他的皮膚,或輕或重,頗有些不顧後果的點火意思。
陳儼縱使忍耐力再好,也抵擋不住她這番撩撥。但任憑處置的話已說出口,此時後悔實在是遲矣,恐怕只能等常台笙開口容許他翻身做主時才行了。
撩撥進行到一半時,常台笙的手卻放棄了他的前胸,順著他的手臂一路滑至他掌心處,張開五指與之交握,再逐漸收緊,彷彿要將對方的手握進心裡。這時,她忽輕嘆一口氣,側臉也貼上他胸膛,呼吸漸緩。過了好半天,她才輕聲開口:「你不在杭州的時候,我做過許多夢。」
「嗯?怎樣的夢?」
常台笙唇角輕輕彎起,望向兩人交握著的手,目光有些許失焦,似乎一下子陷入了回憶當中,思緒稍稍有些游離。她低啞著聲音回道:「有一回我夢見自己在火海裡走不出來,喊了半天也沒有人救我,大概是覺得自己快要死了,所以就醒了。」從噩夢中驚醒的感覺很糟,她並非頭一次體會。從少年時期便常常做這樣的夢,無非是孤立無援將要走向亡滅卻什麼也做不了,那樣濃烈的絕望一次次沖刷她的腦海,甚至連夢境也不放過。
那時驚醒後看看毫無人煙氣的屋子,醒來後的無力感比夢境中有過之而無不及。有時甚至灰心喪氣地想,如果就那樣死在夢裡也許不會那麼糟。
後來她遇到陳儼,依舊會做這樣的夢,但醒來後的情況卻是不同了。她接著道:「當時我一身冷汗坐起來,想的是如果你在我身邊該多好。」這份依賴與被依賴不知在何時悄悄加深,想到對方不在身邊,心裡揪著般難受,酸澀味道的想念濃烈而氣勢洶湧。
我是那樣,需要你。
噩夢驚醒後的一個安撫擁抱,或者只是能看到你的臉,能感受到你的體溫,知道自己在這浩渺人世中並不孤單,才能安心地鬆一口氣,閉眼接受下一段夢境。
她並沒有將這些說出口,陳儼卻好像全部感受到了一般,騰出另一隻手輕攬過她的頭,以吻回應。親吻由淺至深,他們都知道對方需要什麼喜歡什麼,心中足夠動情,身體的反應也更誠實默契。
與其說是一場久違情/事,不如說是分別良久後各自感悟的一次交流。
常台笙需要哭一場,以緩釋內心壓抑了太久的想念和擔憂。而陳儼卻也極配合地等她哭完,甚至起身取了手巾替她擦乾淨汗濕的身體,這才重新躺下來,輕攬住她有一下沒一下地輕拍她後背。
他當然清楚她的軟弱之處,他也知道之前同眠的那些日子裡她半夜從噩夢中驚醒之事。自己的存在便是對她最好的慰藉,這一點他一直都知道。他還知道,在之後的幾十年人生中,也將一直如此。
他本來就是個自信心爆棚的傢伙啊。自信得不知讓人說什麼好,自信得有時候惹人討厭遭人嫉妒,自信得簡直有點變態,偶爾……卻也讓人放心,讓人喜歡。
常台笙累了便睡了,難得的是,這一夜,什麼夢也沒有。早上陽光照進來,睜眼醒來,竟有心曠神怡之感。
常台笙在床上躺了一會兒,看看睡得正沉的陳儼,忽聽得外邊響起敲門聲。姑媽在外喊道:「天已大亮啦,可是起了?」
常台笙聞聲閉了閉眼,心中略無奈地哀嘆一聲:誒……姑媽。
她霍地坐起來,四處找衣裳。她正要將自己衣服從陳儼的衣服裡挑出來時,卻見自己的中衣與他官袍糾纏在一塊兒,都在地上躺著。
常台笙遂躡手躡腳地下了床,扯住衣服一角抖落抖落,但見一本摺子從他官袍裡掉了出來。
她輕蹙了下眉,俯身將那摺子從地上撿起來,鬼使神差地打開了它。
地方上呈上來的擬案折,請示刑部核準死刑,而那其中一個名字卻從諸多黑字中跳了出來,常台笙看完表情略有些不自然,再抬頭時,見陳儼已是坐了起來,微笑著望向她:「醒得可真早啊。」
常台笙下意識地閉了閉眼,將摺子遞了過去。
他一定,還未看過這摺子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