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3 章
【一零三】

  陳儼昨日從宮中出來後,因不方便看便隨手將摺子收進了袖袋裡,後來又與常台笙一道去廟會,更是沒有時間空下來看。

  此時常台笙將摺子遞過去,他卻未急著接。常台笙看著他問:「怎麼了,不想看麼?」她問至此便隱約覺得陳儼心裡是清楚這摺子內容的,即便他還未看過。

  陳儼安安靜靜看了她一會兒,聲音微涼又有些無力意味:「若是有關某個人的生死,當真就不必給我看了。」

  果然是,猜到了。

  常台笙握著摺子的手緩緩垂下:「這摺子是皇上給你的麼?」

  陳儼默認。

  常台笙輕輕皺眉。皇帝想必早就知道他並非陳懋親生,亦極有可能調查過他生母,這時恰逢程夫人牽涉杭州城兩起命案,死刑案報刑部審批,這摺子從刑部遞到皇帝那兒,皇帝又轉手給了他,且上頭還沒有御批,難道是要他做決定嗎?

  常台笙思忖之際,陳儼已是下了床榻,他手腳麻利地穿戴整齊,從常台笙手中將摺子拿過,並說:「你所想的事不會發生,若輪得到我做決定,那除非是想給我扣個僭越的罪名。我還不至於蠢到那個程度。」

  他將摺子收進袖袋:「雖然我認為這世上大多數刑罰都只是為維持秩序的穩定而出現的暴力行徑,但現在既然它的存在仍是合理,難道有什麼不去遵循的理由?」

  簡而言之,在決定程夫人生死這件事上,沒有私情可循,一切按律。

  常台笙剛要再開口,陳儼輕按住她的頭,聲音雅淡:「別亂想,許多事我心裡清楚。」

  他難得會說這樣看起來「成熟冷靜」的話,常台笙卻反而覺得這平靜的氣氛有些不對。

  於是她接著問道:「所以,商煜設計陷害她的事,你也知道麼?」

  「陷害。」他乾巴巴地重複了一遍,聲音聽起來毫無情緒可言:「但她的確動了手。若心中無僥倖無邪念,便不會那麼容易上鉤動搖,亦不會被人握著把柄逼迫。說到底,多數事情發生,不過是因為內心不夠堅定。」

  他這番話說得似乎早已對杭州城前陣子發生的事瞭如指掌,因他連這樣的細枝末節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屋外姑母在催,常台笙卻沒有著急同他一道出去,只接著問道:「那麼,你知道商煜同她的關係嗎?」

  「猜到了。」陳儼淡淡回了一句,便也沒有了下文。先前一直不理解商煜為何要費盡心機接近程夫人,也不明白商煜為何看自己的神情裡總有那麼一些微妙的嫉妒,原先以為是他看自己與常台笙走得近所以吃醋妒忌,而現在想想,他的這些略敵對情緒大概來自於他悲慘童年與命運。

  同樣是被拋棄,一個淪為所謂師傅的玩物,另一個卻一步成為天之驕子,被護在手心長大。所謂命運的不公正之處,就在這裡。心中難平,故生嫉妒。加上又有常台笙這個催化劑,他對自己的態度甚至有可能到敵視的程度。

  雖是一母所出,有一半的親緣,但陳儼卻沒有辦法對他生出手足之情。這世上很多緣分是不適合繼續的,若不能正常相處,不如不相見。

  他拿過常台笙的衣裳,在她還愣神之際已幫她穿好,唇角輕輕彎起一個弧度:「去吃早飯了。」

  常台笙剛回過神,一隻溫暖有力的手已伸過來握住了她的。

  姑母還在外候著,見他們出來,拉過陳儼又是一陣嘀咕。不遠處謝氏則同常台笙走到一起,小聲道:「小姑子許久未到京城,今日天好,想去逛一逛,非要拉你一道去,你意下如何?」

  陪長輩是本分之事,常台笙自然沒有推拒,於是應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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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然而一家人吃早飯時宮裡來了人,大約是皇帝有事傳召,故而陳懋與陳儼連早飯也未吃完就匆匆忙忙起了身,未留下任何多餘的話,上了馬車就走了。

  常台笙站在門口看馬車消失在走廊盡頭,這才打算折回府內。她並不是十分放心,總覺得要出變故,更是沒有什麼心思出去逛逛。可無奈姑母興致盎然,便只好一同出行。

  謝氏並沒有同往,故而全由常台笙一人來應付這話多的姑母。一路上姑母喋喋不休,數點各種往事,其中不乏陳儼年幼時的一些趣事。那些事,在常台笙看來,也許都打上了悲傷的註腳,似乎令人心疼,但在達觀得有些離譜的姑母眼中,似乎當真只是趣事而已。

  常台笙安安靜靜聽她說著,也不搭話,姑母講了好一會兒才忽然停住,說道:「聽聞你是做書本買賣的,可既是做生意之人,何以像個久居深閨的女子那般木訥?你那婆婆非說你心有乾坤,可我瞧著你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人。」

  她說話雖沒有惡意,但神情語氣卻是高高端著,多少有些瞧不起人的意思。

  常台笙輕抬唇角略有些不好意思地回道:「晚輩自幼生在杭州,二十幾年幾乎沒有怎麼出過門,天地也不過就在那彈丸之地罷了。若講見世面,的確是未見過什麼了不得的事。」她說著稍頓了頓,言語中似有感悟:「原先以為讀夠了世間書便足矣,現今卻發現這人世中還有許多其他人與事值得去體味感受,之前是想得太理所當然太淺薄了,故而如今打算虛心學著些。姑母說的事都十分有趣,晚輩聽著很是受用。」

  姑母不禁喜上眉梢,心說這姑娘可真會說話,到底是生意人,不說則已,說起來果真是讓人覺著舒服。

  可她最開始便沒有給常台笙多好的臉色看,這會兒自然也不能鬆得太快,故而也只能暗自樂一會兒,仍舊端著道:「那你都賣些什麼書呢?只在杭州有嗎?」

  「晚輩家中有一間刻坊,已是經營了幾十年,如今各類書都做一些。書肆雖只開在杭州,卻也有書船經常往來江南一帶,刻坊做出來的書,在南邊大多地方都是可以買到的。」

  「做得這麼好?」姑母反問了一句,又追問:「是哪一家啊?」

  常台笙忽下意識地低頭看看腳旁的籐條箱,打開來翻了一翻,竟真從裡頭找出芥堂去年出的一冊時文集子。她順手就將書遞給了姑母,姑母才剛瞧見那封皮,便驚喜地問道:「芥堂?」

  常台笙亦有些驚訝她這反應,姑母拿過那冊書嘩嘩嘩翻過:「這冊我也有的!我平日裡極愛讀書藏書,芥堂的書我可幾乎是全收著呢,沒事便翻出來瞧瞧,平日裡都不借予人看。蘇杭一帶書商眾多,我起先還以為你是哪家小刻坊家的姑娘,沒想到竟是芥堂啊!」

  言語間,方才那故意端著的架勢一下子便沒了,驚喜之情倒是溢於言表。

  姑母緊接著將常台笙狠狠誇讚了一番,倒弄得常台笙一時間手足無措不知回什麼好,只問:「姑母這般愛藏書,那是藏了……多少?」

  這問題似有些冒昧,但姑母卻全然不在意,爽快回說:「我山東婆家幾十年前便建了藏書樓,至今約有兩萬五千冊的藏書,多得簡直看不完。」

  她興致勃勃給常台笙說那些輝煌舊事,常台笙靜靜聽完,問說:「幾十年未有過事故麼?比如……」

  常台笙話還未說完,姑母便打斷了她:「我知道你想問的是什麼,說起芥堂我知道多年以前似乎有過一場大火,據說那時是損失慘重,想想也是可惜。但我婆家那藏書樓,不是木頭搭建,整座樓全是磚石所砌,自然不容易失火,何況還搭在高高的石頭台基上,平日裡有人不間斷地巡查。」

  姑母的表述並不詳盡,許多細枝末節都未講明白,但常台笙聽著卻很是有興趣。芥堂那些藏書正愁不知往哪裡放,就算將來沒有惡人打那些書的主意,卻也要防著天災意外才行。而姑母婆家這藏書樓做得似乎別有一番特點,竟能幾十年無虞,或許,可以去看一看。

  但——

  她想想陳儼,卻又作罷。姑母卻機靈地捕捉到她眼中一閃而過的亮光,忙道:「我過幾日便回山東了,不如你同我一道回去瞧瞧?」

  芥堂那些書悄悄運出來,如今只能臨時安置著,自然是越早尋到更穩妥的辦法處理才更安全。常台笙思忖良久,卻還是回說:「晚輩謝姑母好意,只是……改日再登門拜訪可好?」

  她固然擔心那些書,可她也希望能在陳儼需要她的時候陪在他身邊。雖然知道他一貫表現得都非常自信篤定,但常台笙知道,如今的陳儼,已不習慣獨自一人了。許多重要時刻來臨時,她都希望能站在他身旁,與他一道往前走。

  姑母又勸說了一番,可常台笙的態度似乎很堅定,只微笑著搖了搖頭:「暫時不用了,實在是讓姑母費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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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時已到了熱鬧街市中,兩人下了馬車四下逛逛。因原本就沒什麼目的性,加上天氣好,不知不覺就走了許多路。後來走累了,兩人便在熱鬧街市的茶樓中坐下來聽說書人講故事。

  無甚新段子,常台笙都已經開始打瞌睡,旁邊姑母聽了會兒也覺著無趣,又覺得人多略悶,遂悄悄起身打算出去透透氣。

  她才剛走到靠門處,便見幾個無所事事的書生站在門外說話。姑母問掌櫃要了一些蜜餞吃,聽得外邊人說道——

  「哦,對了,我還聽說件事,說是杭州那姓常的女書商掉西湖裡死了呢,也不知那麼大的產業要落誰手裡了。」

  一人反駁道:「死了?前陣子不還是說只是落水一時間尋不到麼?」

  又一人道:「算了吧,認識的都說她壓根不懂水性,那日又下著雨,若當真掉西湖裡了,又來不及救還不是只有死路一條。一時間尋不到這般說法,都是為權貴開脫罪名的說辭罷了,你也真信。」

  「這事可不小,推她下去的那人說是西南端王府世子。誒,說起來平民百姓遇著宗室權貴,能怎麼辦呢?只能認栽了唄。地方官能軟禁世子做做樣子,也一樣能無罪放了他。」

  京城並沒有多少人知道陳常二人的婚事,陳家未作宣揚,即便連親戚之間,都未詳說,又何況路人。

  但常台笙落水這件事,卻因為涉及到世子牽涉藩地外的命案及被軟禁的緣故,導致許多人都略有耳聞。

  姑母一邊聽著,一邊付給掌櫃蜜餞錢,又聽得外邊有人問最先說話那人:「你是如何曉得她死了的?諸事得憑證據,難不成杭州地方官還尋到她屍身了不成?」

  最開始說話那人似很是不服氣,嚷道:「還真就是尋到那書商的屍身了!」

  姑母實在聽不下去了,心說常台笙還在裡頭呢,這邊一群不知深淺的混小子在咒人死,胡編亂造什麼呢?!她正要往外去訓訓那幾個小子,沒料常台笙卻忽從後頭拽住了她。

  常台笙前面雖未聽到,但這最後一句卻聽得清清楚楚。

  屍身?她的……屍身?開什麼玩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