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得這聲音,常台笙幾乎是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小步。儘管之前設想過段書意沒有死的可能性,但這一刻,在看到樓梯口昏黃幽光映照下那張久違的臉時,她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顫。
段書意手持蠟燭站在樓梯口動也不動,只抬首看著暗處的常台笙,似在等她開口。
常台笙此時腦子裡已飛快地盤算著出路,方才他進來時將門鎖上,足以說明來意不善,能這樣坦坦蕩蕩地進來,值夜門房很可能已經被處理掉了。常台笙雖只和他打過幾次交道,卻清楚他是個難得的狠角色,且其心思極難揣摩。他今日將後路堵死,常台笙便只剩唯一一個出口——書櫃底下那密道。但想要在他眼皮子底下通過那條路逃出去,無異是天方夜譚。
念至此,常台笙忽打住了思路,穩住聲音回道:「的確許久不見,只是不知這時到訪有何指教?」
段書意臉帶微笑,但眼眸中卻絲毫笑意也無。他踏著樓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每上一階常台笙的心便跟著往上提一提。
待走到她面前一節階梯時,他驟然停住步子,常台笙瞳孔忍不住微縮了一下。
段書意原本就比她要高一個頭,這時站在一節階梯以下,看起來與她同高,所帶來的壓迫感較往常要小一些。常台笙腦海裡一時間甚至閃過用力將他從這樓梯上推下去的想法,但鑑於對方是體力與智力都優於她的成年男人,她冷靜地克制住了自己這種念頭。
段書意目光微垂,落在她微微起伏的胸膛上,聲音穩穩淡淡:「你緊張做什麼?」他說著抬起眼,重新看向常台笙的臉,手中舉著的蠟燭貼近她,照亮她的臉。昏黃燈光下常台笙那張臉緊緊繃著,完全看不出什麼表情,她在讓自己儘可能地看起來鎮定。
倏忽,段書意出其不意地握住了她的手。那隻手乾燥又涼,所施力氣不容人抗拒。常台笙脊背緊繃,段書意臉上卻浮起淺淡笑意,腳往上走了一步,逼得常台笙往後退去。
常台笙心中一驚,段書意卻一步步逼著她倒退著走,直至她後背抵到了牆壁這才鬆了手。段書意往後退了一步,似乎很滿意看到她這驚惶一面,皮笑肉不笑地緩緩道:「現在你身後無湖可跳無路可逃,有什麼感想麼?」
感想?除了將面前這人從頭罵到腳,還能有何感想?
常台笙深以為這時候開口並不是什麼明智的選擇,倒不如以靜制動。她原本僵硬的身體稍稍放鬆,甚至低頭揉了揉手腕,這才抬頭去看他。
段書意將蠟燭置於燭台上,目光輕掠過密密麻麻排放著書籍的架子,語聲清清淡淡:「聽說你特意去了一趟衙門,查驗我的屍身?」他說著,那漫不經心卻又別有意味的目光又移回了常台笙身上,同時又側過身,手搭上了一冊書,似要取下來。
原本打算裝啞巴的常台笙見他要取書,想要轉移他的注意力,於是連忙開口應道:「是。」
段書意沒料到她會應得如此乾脆,稍稍側過身,看著她道:「查驗的結果如何?」
「結果就在我眼前,又何必多此一問?」常台笙語氣平穩,但態度實在算不上客氣。他以活人之身站在這裡,卻還要問她查驗屍體結果如何,分明是挑釁與嘲笑。
好似所有人都被玩弄於鼓掌之間,只剩他一個人有資格洋洋自得。
段書意鬆開捏著書脊的手,最終轉過身來正對著常台笙,清俊面容裡竟有稍許失望。他道:「你雖不蠢,卻也沒有我預想中那麼聰明。」他頓了頓,不徐不疾接著道:「那日西湖船宴,你縱身跳入西湖,我很佩服你的膽識,同時我也記得你在那之前說的一句話,原本我以為你知道些什麼,但現在看來,你當時不過是唬人而已。」
常台笙不落痕跡地皺了下眉,腦海中飛快地回想那日她跳湖前說的最後一句話。是了,她當時同他說了一句「沒有人可以瞞天過海」。
當時她說這話不過是因為之前探查到一些段書意的惡行,而朝廷處理宗室犯禁似乎並不手軟,故而她以為一旦這些惡跡敗露,段書意便很有可能遭到懲治。那時她尚不知端王有反意,更不知段書意有替身,會用李代桃僵一計。
說那句「沒有人能瞞天過海」時,她還沒有能預想到如今局面。
但當時的段書意,卻以為她可能知道了什麼。所以他以為自己知道了什麼呢?
常台笙本來以為這人無有顧忌了,這樣說來,他卻還是有不想讓人知道的秘密和弱點。
只可惜,眼下她拿捏著他的所謂弱點,卻什麼也做不了。她今日能不能好好地出去都成問題,別說將來要挾他了。
火苗輕輕跳動,呼吸可聞的昏暗環境中,本就非常疲倦的常台笙想著想著思路有些打頓,手竟也控制不住地微微發抖。
段書意敏銳察覺到了她這細微變化,道:「停藥了竟還有影響麼?」他自然知道楊友心暗地遣人往常台笙飲食裡下藥,以至於她出現疑似病發的症狀。都說她疑心病極重,在這件事上更是敏感到了極致,但事實上,她卻比預料中要淡定得多,完全沒有因為這件事驚慌失措,更別說選擇自我了斷這種逃避做法了。
楊友心的這步棋看來實在很爛,而楊友心也的確是條不怎麼樣的走狗。
段書意眸光中忽閃過一絲無聊的煩躁之意,而常台笙這時則抬起手來冷靜地看了看,努力穩住然後回道:「偶爾是會這樣,在被算計之前我就已經習慣了。」
「話雖這樣說,但那陣子你必定也擔驚受怕過,當真是受累了呢。」他稍頓,接著道:「要我幫你處理掉那只會亂咬人的狗麼?」語氣輕描淡寫,似乎弄死一個人如踩死螻蟻般容易。
楊友心這條走狗,被簡單處理掉實在是太便宜了他。但常台笙已覺得無所謂了:「你的狗生死貴賤自然你說了算,同我又有什麼關係呢,你說來給我聽,要我感激你嗎?動動嘴皮子說聲謝似乎不大費事,我很樂意呢。」
她聲音有些懶,卻有些以退為進的聰明在裡面。段書意想讓她驚慌讓她害怕讓她怒,她偏偏就要擺出一副無所謂的姿態來,讓他自討沒趣。
段書意聽得這話像是被人白了一眼,他笑說:「楊友心雖是我的狗,卻能咬你七寸。他那般陰險又野心勃勃的傢伙,多活一天對你都是威脅,我忍痛解決一個奴才,對你而言應是大恩,你就只打算動動嘴皮子說聲謝麼?」
常台笙理所當然回道:「先做到再說罷,屆時讓我磕頭也沒什麼要緊呢。」
段書意笑了,他只簡略道:「好。」
常台笙心裡忽然暗舒一口氣,但願這傢伙這回說的話當真。留個將來的磕頭機會給她也好過讓她現在就了結餘生。她面上還是老樣子,輕抬了抬眉毛,沒說話。
「不過——」段書意話鋒忽然一轉,「天下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他笑容裡多了些狡黠意味,常台笙看在眼裡,心中卻向自己翻了個白眼,是了,段書意這樣的人怎麼可能這麼好說通,自己方才的想法真是太天真了啊。
她一瞬間覺得有些煩,只聞得段書意道:「還記得我之前問過你的事麼?」
他問過的事?常台笙能想到的只有「芥堂與陳儼二選一」那件,當時她豪氣地說這事跟他半毛錢關係也沒有,最後還揚手給了他一巴掌。
常台笙裝傻:「不記得。」
段書意唇角笑意不減:「我這個人耐心十分有限,所以喜新厭舊,不再感興趣的東西我通常都會選擇毀掉,你懂我的意思麼?」
常台笙若有所思地低頭想了一下,故意說:「我想你說的大約是芥堂?」
「不,我說的是陳儼。」
他的回答在常台笙意料之中。但她卻瞬時板起了臉:「所以呢?」
「我可以隨時毀了他。」
「所以今日來提前通知我?」
她的回答在段書意的意料之外,段書意於是突然來了興致,笑道:「你似乎不大信我,但事實是,只要我點頭,他隨時都會死。我知道他現在在哪,甚至知道他今日去了誰那裡當說客。我方才的話,不是同你開玩笑。所以你是不是應該尊重一下我的威脅?」他說話間已走近了些,臉上表情友好得彷彿是面對一個多年好友。
常台笙面上無懼,心中卻升騰起隱隱不安。段書意接著道:「他想找出朝中宗室埋下的奸細,我便給他拋了線索;他想得到宗室竊取庫銀的罪證,我遂讓人露出破綻給他;他想要鎮撫司監獄的鑰匙,我就找人送給他。不知你還記不記得在京城時你路上買回去的那盆蘭草呢?」
常台笙眉間一緊,那盆植株難道有問題?
「鑰匙就埋在花盆裡,他拿了鑰匙沒有同你說麼?」段書意微微笑,「看來他也不是什麼事都同你說呢。想問他為何會對這蘭草有興趣,之後在其中找到鑰匙?因為依他的性格,看到不合常理的事物必定會起疑,一盆上好蘭草配上粗糙至極的花盆,何況那花盆還是被剛剛換上去的,當然看著奇怪。」
他停了停,貼近了常台笙側臉接著道:「所以他的眼睛早就能看到東西了不是麼?你們都是討厭的騙子啊。」
常台笙這時臉色才變了變。段書意餘光瞥到她神情變化,很滿意地笑笑,繼而說道:「不過他近來狀況似乎不大好,我會幫你留意的。」
「你那時在哪兒?」常台笙順了半天思路也只問了他這一句。之前她以為在京城那段日子,段書意應是被困杭州,可現在知道了他有替身,看他講這些事時瞭如指掌的姿態,便懷疑他那陣子是否也在京城。
若是那樣,可真是一局好棋。
「你在京城見過我啊,不記得了嗎?」段書意手伸至她背後,指尖不輕不重地點了點她後背某處:「還有印象嗎?」
常台笙陡然記起那次同陳儼一起去廟會看戲法表演,想起朝陳儼飛過去的箭矢,想起她當時替他擋了那一箭,末了也不過是換來後背一陣鈍痛。
她依稀記得那時有個人走過來同他們說了抱歉,現在想想,似乎的確……有種說不上來的熟悉。
所以那人,竟是易容易聲後的段書意嗎?
這個人從頭到尾都在玩,都在佈局,每一步都精心盤算,等著看人落入陷阱。而她和陳儼,都只是他的棋子,順了他的大計畫。
他偽造她的屍身,讓「段書意」因謀殺案被困杭州,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圈在這裡,而他早就離開這漩渦,悄悄佈局坐看事態發展。
而陳儼,也是被他利用,按照他的意願,一步步地瓦解端王謀逆之局,使得端王這場叛亂絕無勝算。
段書意就一直站在最後面,不露面不吱聲,甚至讓世人誤以為他已死,好全身而退。
這一刻,常台笙似乎明白了他到底想要的是什麼。他設的這局,最終想套的那個人,其實是端王。她,抑或陳儼,不過是他在這局中認為有意思的棋子,利用時捉弄一二,使事情看起來沒那麼無聊。
真是太自大了。
而段書意與端王之間又有什麼大過節?以至於他要將自己的父親推至萬劫不復的深淵……
常台笙眉頭深鎖,有些不堪重負地嘆了口氣。
段書意見她這般,猜她可能是想明白了一些事,卻又被困在某個出口,如何也走不通。他聲音低迷地開了口:「你讀過的書無數,這種事都想不明白,實在令人覺得遺憾。你當真以為,我是段書意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