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段書意不是彼段書意?這事情的離奇走向已經偏離了常台笙的預估路線,若當真寫成話本子倒是好故事。
她忽然想起之前瞭解過的,關於「段書意」的一些事。
宗脈有遠近親疏與嫡庶之分,即便是同一個祖宗,卻還是有出身之別。段書意最終能當上西南宗室的世子,並非因為他嫡出,而是因為此人手段非凡,竟能以庶謀嫡,將原本該在那位置上的人誣告入獄,自己則堂而皇之地上了位。
據說此後端王極信任他,許多事也放心地交由他去做。至於篡位野心,想必也是兩人所共有。若想得更離譜些,則很有可能是段書意不斷鼓動端王造反,甚至幫他做了諸多籌備事宜。等端王真的反了,設計一局,將他徹底推入深淵,自己則以假死推脫得一乾二淨。
至於他為何要這樣做,那必定是因為他與端王之間有過節。這過節有可能是因幼年時被忽視所以記恨在心,又或者……
常台笙思路一偏,覺得這猜測並不精彩。於是她想,這位「段書意」在上位前,據說一直被養在端府外,那麼從他出生後到再回端府這段漫長時間內,能做的手腳實在太多了。
而且有件事很可疑。常台笙曾從探子那兒獲知,段書意幼年時並不聰明,到兩三歲時一個字都不會說,且身體也極差,端王以為他是個病殘的傻子,加上那時候段書意母親犯了些錯,於是母子兩個便被丟到了府外,從此無人問津。
可就在十幾年後,這位昔日被棄的庶子,在給去世母親守完孝後,帶著聰明無比的腦子和心腹們回到了端府,從此所向披靡,直到坐穩了世子之位。
想到這裡,常台笙甚至短暫地想像了一下他閉目舔刀口鮮血的模樣,再一偏頭,便對上他掛著微笑的臉。
常台笙陡然生出一個猜想來——那個又病又傻的段書意也許早就死了,眼前這個則是借了段書意名號行復仇之舉的傢伙。
她想到這兒,輕輕皺了皺眉。段書意在一旁淡淡笑出聲,他看著她的眼眸道:「我想你應當能猜到八九不離十。那人害得我家破人亡,我送他的這結局再合適不過。」
焚屍揚灰,遺臭萬年。
這場看著熱熱鬧鬧的叛亂在他冷冷清話語中似乎已到了頭。他已給出了端王最後的結局,常台笙竟也不覺得奇怪,似乎是相信他有本事控制這一切一樣。
等她意識到這點,才猛地想起自己當下的處境。要命,這種境況下她方才竟讓思路跑出去那麼遠,差一點拉不回來。
她聲音已是有些微啞,語氣卻還算輕鬆:「我不是很明白你為何要告訴我這些?」
段書意目光仍停在她的臉上不動,唇角浮著笑:「你認為呢?」
常台笙索性開玩笑道:「或許你打算殺了我,所以讓將死之人知道真相也無所謂?」
段書意抬抬唇角:「短短一刻鐘的功夫你便長了膽子,真讓人不適應。」他說著無謂轉過身,背對著常台笙接著道:「殺你很容易,但對我沒什麼用,也沒意思。」
「怎樣才算有意思?」
「不知道。或許像那些給芥堂寫書稿的士子一樣,將難得的故事都寫成冊記下來會有趣,但那不是我所長。」
「所以讓我去猜真相讓我寫麼?何必著急,你還有的是時間。」
「時間?」段書意環視四周,滿目的書在黯淡光線裡有些沉甸甸的意味。他覺得有些可惜,換了話題道:「我原本讓你將這些書讓給我,可你卻不肯,非要守著。不過我後來想想,我一個人左右是搬不走這些書的,就讓它們提前給我陪葬好了。」
陪葬?
他此時離常台笙已有四五步之遙,在說完這話時驟然轉過身,語氣輕快:「燒了罷,我死後會將它們全帶走。何況——」他對常台笙道:「這樣我便能當你是在芥堂與陳儼中選了陳儼,我好找理由饒他一死,你覺得如何呢?」
常台笙略思忖一番,回的卻是:「不怎麼樣。火場很危險,一旦真燒起來,若我孤注一擲拖住你,你未必能毫髮無損地離開,這不該是聰明人的做法。何況,這世上是否有死後之身還很難說,更別說收了這些被燒掉的書當陪葬。若死後什麼都沒有的話,書豈不是白燒。」
「我認為我們之前的交流已經進行到很融洽的地步了,這件事你居然不同意?」段書意聲音越來越遠,常台笙見他不停地往前走,全然不知他要做什麼,原本放鬆下來的心又悄悄提了上來。
段書意忽停住步子,隨手從書架上抽了一冊書下來,懶懶道:「不過是些紙墨而已,我已經幫你做了損失最小的決定。」
他說著就要打開手中這冊書,然目光卻盯住黯光中的常台笙,留意著她所有的反應。
可沒想到常台笙竟只無動於衷地看著他,似乎什麼都不打算做。她只回道:「即便只是紙墨,我也不想為你的無聊付出任何代價。」
段書意低頭翻了一下手中書冊,臉上神情十分微妙地變了變,轉瞬又淡淡笑起,最終將書放了回去。
常台笙紋絲不動地站在原地,用餘光瞥了一眼那燃了一大半的蠟燭,預估了一下時間,只聽得段書意道:「你手下的人做事似乎不大妥當。」
常台笙淡笑笑,未說話。
之前她讓宋管事將這裡的書悄悄運走,之後以偽造的空白書冊來替換,只防這地方出意外。
想來,段書意今日來之前就知道了這件事,所以他一定認為這滿屋子書全是空紙冊。那樣威脅捉弄她,是想看她如何演一齣戲來騙他。他大概以為她會裝模作樣一番,之後再鬆口讓他燒了這些本來就沒什麼價值的空書冊。
他很想看到常台笙的虛偽面目,卻沒料到常台笙早就讓人將書給換了回來。
真是沒意思。
段書意道:「我難得會失算,今天可以計一次。這些書不用給我做陪葬了,你留著罷。」
他的聲音漸緩,常台笙看著他轉過身,又看他走了一段,緩緩問了一句:「開口閉口不離陪葬,你快要死了麼?」
段書意背對著她,面前便是下樓的樓梯,聲音裡有些模糊笑意:「人總會死的不是麼。」
常台笙未應聲,段書意不急不忙地下了樓梯,行至一樓開門時對她道:「你出來時我也已離開杭州了,後會有期。」
「最好不要再見了。」
「別忘了,你說要磕頭示謝的。」
竟還不忘處理楊友心那件事?
他話音剛落,常台笙便聽得樓下緊接著傳來扣鎖的聲音,於是下意識地伸手揉了揉自己餓得發疼的胃部。
不到明日早上應不會有人過來了。她原本想或許可以從密道出去,但想想段書意那般精明,恐怕是不會讓她有機會在這個時間段出去的,何必白費氣力。
他有什麼好怕的?難道還會怕她在這時候衝到官府去告訴官府的人其實他們要抓的段書意沒死麼?
外面此時一點動靜也沒有,分明已近夏日,卻連蟲鳴聲也聽不到。常台笙因太餓太困,體力根本無法支持她再思考。待燭火燃盡後,她便索性尋了個角落位置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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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自覺睡得不沉,於是整晚不停地做夢。清晨時她不是被窗外陽光喚醒,而是被人搖醒的。
睜開眼,梁小君一張臉就在她眼前晃:「常姐姐你醒啦!」
「你為何會在這兒?」常台笙撐臂坐起來,回憶起昨晚的事,頭還有些疼。當然,餓過了頭的胃更疼。
梁小君連忙扶她起來:「我早上原本是去府裡尋你的,可你不在,我便到這兒來找你。我過來時門房都昏睡著呢,大門也開著,這值的什麼夜啊。」
常台笙在她一陣叨叨中抓住重點問道:「早上找我有事?」
「五更天的時候我收到消息,說那傢伙事情已做得差不多了,也許快回來了。」
「這麼快麼?」比陳儼預計的似乎還要早。
「哎,端王兵敗如山倒,人心散了,自然快。不過那傢伙應當還要善後,但沒什麼要緊的事了。」
她說著從袖袋裡摸出個小竹管來塞給常台笙:「哦還有這個,是要轉交給你的,大約是寫了什麼肉麻的話,我沒有看。」
常台笙接過來,將那薄薄一圈紙從裡頭抽出來,一點點展開仔細讀完。
自他離京後便再未主動來過信,常台笙為此擔心了許久,就算昨日梁小君帶了口信,她也仍覺得有些放心不下。
當下看到他的字跡,看到那熟悉的行文語氣,她才略鬆了口氣。
一旁的梁小君這時早就餓得有些不耐煩,遂道:「常姐姐就不用擔心他了,陪我吃吃喝喝罷。」梁小君迅速說完,拉著常台笙就往外走:「誒我都快餓死了,昨天那面挺好吃,我們再去吃。」
「讓我回書房先寫封回信。」
初夏陽光極好,常台笙走出藏書樓時感受到那撲面罩下的熱量,回想起陳儼寫在薄紙上的那些,竟有些之前種種擔心都餵了狗的錯覺。
枉她昨晚思慮良久,還在想要不要將段書意假死的消息趕緊通知給他,好讓他有個準備。沒想他早就猜到了,卻偏偏一件都未與她提過。
常台笙覺得有些生氣,甚至想回信指責他一番。但她提筆想了半天,滿腦子不滿到落筆時卻只剩下了三個字——
「望早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