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章
山谷

  「事情進展絕對順利,」萊文搓著手說,「必須承認,大大出乎我的預料。我高興極了。」

  他和索恩、埃迪、馬康姆及孩子們一起站在高架隱蔽所裡,俯視著谷地。正午的天氣又悶又熱,小觀察棚裡的每個人都汗流浹背。環顧四周,那綠瑩瑩的草地已是空空蕩蕩,大多數恐龍已經躲進樹底下的蔭涼地裡去了。

  唯有那群雷龍例外。它們離開樹林,又回到河邊喝起水來。這些巨型動物相互緊挨著聚集在水邊。在附近不遠處比較分散的,是那些有高高頂冠的副櫛鴨嘴龍,這群體型略小的恐龍將自己置身於雷龍群的附近。

  索恩揩去流進眼裡的汗珠後說道:「你到底有什麼可高興的?」

  「為了我們眼前所看見的一切,」馬康姆說完,看了看手錶,在筆記本上做了一項記錄,「我們正在獲得我所希望得到的數據,非常激動人心。」

  索恩打了個哈欠,因為炎熱而感到睏倦:「怎麼激動人心?恐龍正在喝水。這有什麼可以大驚小怪的?」

  「是又在喝水,」萊文糾正他說,「這是一小時內的第二次了。在中午,這種液體攝取量在很大程度上說明,這些龐然大物在溫度調節方面的重大適應性變化。」

  「你是說,它們大量飲水是為了保持涼爽。」索恩說道。他總是對專門術語感到不耐煩。

  「對。顯然如此,大量飲水。不過據我看來,它們回到河邊也許完全是另一個原因。」

  「是什麼?」

  「來,過來,」萊文指著前面說,「看這些恐龍群,看它們在空間上是如何佈局的。我們看到了一種前人從未在恐龍身上看見甚至懷疑過的東西。我們看到的不是別的,而是物種間的互依現象。」

  「是嗎?」

  「是的,」萊文說道,「雷龍群和副櫛龍群待在一起。我昨天就見到它們在一起。我敢打賭,當它們出現在開闊地時,也總是在一起。毫無疑問,你是想知道這是為什麼。」

  「毫無疑問。」索恩說。

  「這是因為,」萊文說道,「雷龍高大強壯卻視力很弱,而副櫛龍體型較小卻視力敏銳,所以,這兩種恐龍守在一起,是為了相互提供防衛,就像斑馬和狒狒在非洲平原上廝守在一起一樣。斑馬嗅覺靈敏,而狒狒視力極好,它們在一起,要比任何一方獨自行動更能有效地防範食肉動物的襲擊。」

  「你認為這也適用於恐龍,因為……」

  「顯而易見,」萊文說道,「只要觀察一下它們的行為就明白了。當這兩群恐龍各自獨處時,總是緊緊地聚成一團,而當它們共處時,副櫛龍就會放棄原先的隊形分散開來,在雷龍外圍繞成一圈,正如你們眼前所見。這只能意味著個體的副櫛龍會受到雷龍群的保護。反之亦然。這只能是一種防食肉動物的相互防衛系統。」

  他們正看著,有一隻副櫛龍抬起頭來,凝望著河對岸,然後哀婉地、雁鳴般的叫了一聲,聲音深長而悅耳。其他副櫛龍也紛紛抬頭凝望。雷龍還在河邊繼續喝水,不過有一兩頭成年龍抬起了頎長的脖頸。

  在正午的炎熱中,成群的昆蟲圍著他們嗡嗡亂飛。索恩問道:「那麼食肉動物在哪兒呢?」

  「就在那邊。」馬康姆手指著河對岸不遠處的一片樹林。

  索恩看了看,什麼也沒看見。

  「你沒看見它們?」

  「沒有。」

  「繼續看。是一些體型較小、類似蜥蜴的動物,暗褐色。是迅猛龍。」

  索恩聳聳肩膀,他還是什麼也沒看見。站在他身旁的萊文吃起一塊強化餅乾來。他聚精會神地握著望遠鏡,隨手將包裝紙扔在隱蔽所的地板上。幾片碎紙屑飄落到下面的泥土地上。

  「味道怎麼樣?」阿比問。

  「蠻好,有點甜味。」

  「還有嗎?」

  萊文在衣服口袋裡摸了摸,掏出一塊遞給他。阿比把它掰成兩半,一半給了凱利。他動手撕去上面的包裝紙,小心地把紙折好,放進自己的衣服口袋。

  「你們意識到了吧,」馬康姆說道,「就物種滅絕問題而言,這一點具有非常重大的意義。很明顯,恐龍滅絕問題的複雜性是人們沒有認識到的。」

  「是嗎?」阿比問道。

  「想想看,」馬康姆說,「關於物種滅絕的所有理論,依據的都是化石記錄。然而從化石記錄上看不出我們現在看到的這類行為。它們並沒有記錄種群間相互作用的複雜情況。」

  「因為化石只是些骨頭而已。」阿比說道。

  「說得對。而骨頭並不是行為。想想看,化石記錄好比是一系列照片,是不斷運動、不斷發展的現實中一個個凝固的瞬間。看化石記錄就像在翻閱一本家庭影集,你明知影集是不完整的,明知生活是在這些圖片之間展開的,可是對這之間所發生的事,你卻沒有任何記錄。你有的只是照片,於是你就對著照片研究啊、研究啊。很快,你便開始不再把影集當作一系列瞬間的記錄,而是把它當成了現實本身。於是,你開始從影集的角度來解釋一切,卻忘記了在它背後的現實。

  「而且人們往往是,」馬康姆繼續說道,「從自然事件的角度來進行思考,認為是某種外部的自然事件導致了物種滅絕。比如一顆流星撞擊地球,改變了氣候。或者是火山爆發改變了氣候,或者是流星撞擊導致火山爆發,改變了氣候。要麼是植被發生變化,物種遭受饑荒,因而滅絕;要麼是爆發了新的疾病,導致物種滅絕;要麼是出現了一種新的植物,毒死了所有的恐龍。在任何一種情況下,人們想像的都是某種外部事件。從來沒有人想到動物自身可能發生變化——不在骨骼化石中,而是在它們的行為上。然而,當你看著這樣一類動物,看到它們的習性是如何錯綜複雜地相互關聯,你就會意識到,一個群體行為的改變能夠輕而易舉地導致物種滅絕。」

  「但是群體行為為什麼會改變呢?」索恩問道,「假如沒有某種外部大災變的逼迫,它們的行為為什麼要改變呢?」

  「實際上,」馬康姆說道,「行為始終在變化,隨時在變化。我們的星球是一個動態的、活躍的環境。氣候在變化,陸地在變遷,大陸的漂移,海洋的升降,高山的崛起與風化。這個星球上的所有生物都在不斷地適應這些變化。適應最快的物種就是最優秀的物種,所以才很難看出一場帶來滄桑巨變的災難,會如何導致物種滅絕,但是變化無時不在發生。」

  「如此說來,」索恩說,「究竟是什麼導致物種滅絕的呢?」

  「肯定不單單是急劇的變化,」馬康姆說,「事實已經清楚地告訴了我們。」

  「什麼事實?」

  「在每一次重大的環境變遷之後,通常總有一批物種滅絕——但不是馬上就滅絕,要經過幾千年乃至幾百萬年。比方說,北美的上一次冰川作用。冰川向下延伸,氣候發生驟變,可動物並沒有滅亡,只是當冰川消退,人們認為萬物都將復甦時,許多物種才開始滅絕。長頸鹿、老虎和猛獁正是在這個時期從美洲大陸消失的。這就是通常的模式。似乎是物種因劇變而衰弱,但過後才慢慢死亡。這是一個受到普遍認可的現象。」

  「它被稱為『削弱灘頭陣地』。」萊文說。

  「這怎麼解釋?」

  萊文默不作答。

  「沒有解釋,」馬康姆說,「這是古生物學之謎。不過,我相信複雜性理論可以告訴我們許多東西。如果真像關於混沌邊緣生命的概念所說的,那麼,把動物推向混沌邊緣的就是這種重大變化。它使各種各樣的行為趨於不穩定。而當環境恢復正常的時候,並沒有真正地回歸到正常。從進化論的角度來看,只是又一次重大變化。這是一種實在無法適應的重大變化,我認為各種動物都可能形成出人意料的新行為方式。我想我知道為什麼恐龍……」

  「那是什麼?」索恩問道。

  索恩正在觀察樹叢,看見一隻恐龍躍入視野。那恐龍體型細長,憑藉後肢敏捷地跳躍,靠堅硬的尾巴保持平衡。它身高六英呎,呈綠褐色,身上的暗紅色條紋有點像老虎。

  「那是一隻迅猛龍。」馬康姆說道。

  索恩扭頭對萊文說:「就是把你趕到樹上去的那種恐龍嗎?模樣挺醜的。」

  「但效率很高,」萊文說,「這種動物是構造獨特的殘殺機器,可以說是這個星球上有史以來最高效的捕食者。剛才出來的一隻是領頭的,它統領著整個恐龍群。」

  索恩發現樹下有動靜:「還有不少哪。」

  「哦,是的,」萊文說,「這一群數量很大。」他舉起望遠鏡,細細察看,「我希望能找到它們的窩,」他說道,「我在島上到處找也沒找著。當然,它們行蹤隱秘,不過即便如此……」

  這時,所有副櫛龍都高叫起來,同時朝雷龍群貼近。高大的雷龍顯得無動於衷,離水邊最近的成年龍居然還轉過身去,背對著步步逼近的迅猛龍。

  「難道它們一點也不在乎?」阿比說,「它們連看都不看它一眼。」

  「別給矇住了,」萊文說,「雷龍非常在乎。它們的樣子也許像巨型奶牛,其實不然。它們的鞭尾長三四十英呎,有好幾噸重。你看它們的尾巴甩得多快。它們用這些尾巴抽一下,就足以折斷攻擊者的脊樑骨。」

  「這麼說,轉身是它們防禦的一部分?」

  「那還用說。現在你可以看到它們的長脖子是怎麼與尾巴保持平衡的了。」

  成年雷龍的尾巴極長,竟然能一直伸到河對岸。面對這些來回甩動的尾巴,在副櫛龍的喧囂聲中,領頭的迅猛龍轉過身去。片刻之後,整個獸群開始沿著樹林邊緣,悄無聲息地向丘陵方向走去。

  「看來你是對的,」索恩說,「是尾巴把它們嚇跑了。」

  「你數了有多少隻?」萊文問。

  「不清楚。十隻吧。不,等等,是十四隻,也許還要多,我可能數漏了幾隻。」

  「十四隻。」馬康姆在筆記本上草草記下。

  「你想進行跟蹤嗎?」萊文問道。

  「現在還不想。」

  「我們可以坐探險者去。」

  「以後再說吧。」馬康姆說。

  「我想我們有必要知道它們的窩在哪裡。」萊文說,「如果我們要弄清獵食者與獵物之間的關係,伊恩,這一點可是至關重要的啊。沒有比這更重要的了,而現在正是進行跟蹤的大好時機……」

  「以後再說吧。」馬康姆說。他再一次看了看手錶。

  「你今天看手錶已經不下一百次了,」索恩說道。

  馬康姆聳了聳肩。「快到午飯時間了,」他說,「順便問一下,薩拉怎麼樣了?她該不是快到了吧?」

  「快了,我覺得現在她隨時都可能出現。」索恩說道。

  馬康姆擦去前額的汗珠。「這上面真熱呀。」

  「是挺熱的。」

  他們聽見昆蟲在中午陽光下發出的嗡嗡聲,看見迅猛龍在悄悄退去。

  「你知道,我在想,」馬康姆說,「也許我們該回去了。」

  「回去?」萊文說,「現在?我們的觀察怎麼辦?我們還要架設其他攝像機呢,還有……」

  「我不知道,也許稍事休整會有好處。」

  萊文以懷疑的目光看著他,一句話也沒說。

  索恩和孩子們默默地看著馬康姆。

  「呃,我覺得,」馬康姆說,「如果薩拉從非洲大老遠趕來,我們就該在那兒迎接她。」他聳了聳肩,「我想這是起碼的禮貌。」

  索恩說道:「這個我沒有想到,唔……」

  「不,不,」馬康姆急促地說,「不是那麼回事。我只是,呃……你知道,說不定她還不來呢。」他忽然顯得沒了把握,「她說過要來嗎?」

  「她說她要考慮考慮。」

  馬康姆眉頭一皺。「那她是要來的。如果薩拉這麼說,她就會來。我瞭解她。好,你們怎麼說,想回去嗎?』

  「當然不想,」萊文邊說邊通過望遠鏡向外看,「我現在說什麼也不會離開這兒。」

  馬康姆轉過身去:「博士,想回去嗎?」

  「當然,」索恩說著,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天太熱了。」

  「如果我還算瞭解薩拉,」馬康姆邊說邊從架子上往下爬,「她就要光彩照人地出現在島上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