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0 章
炎熱

  薩拉·哈丁感到熱烘烘、濕漉漉的,有個粗糙的、砂紙一樣的東西在她臉上擦了一下。接著,她感到這粗糙的東西又在它臉上摩擦起來。她咳嗽了一聲,有什麼東西滴落在她的頸子上。她聞到一股怪怪的、甜滋滋的氣味,有點像發酵的非洲啤酒。她的耳邊響起低低的嘶嘶聲。接著,那粗糙的摩擦再度開始,從脖子開始向上一直擦到臉頰。

  她緩緩睜開雙眼,愣愣地看著著眼前的一張馬臉。那馬正向下看著她,眼睛大而無神,眼瞼上長著柔軟的睫毛。它正在用舌頭舔她。她心想,這還是蠻舒服的,令人感到幾分寬慰。像這樣仰面躺在稀泥裡,讓一匹馬……

  這不是一匹馬。

  她突然發現,它的頭部太窄,口鼻部太尖,比例完全不對。她扭過頭,發現這個腦袋很小,但是長在一根粗得嚇人的脖子上,還有一副龐大笨重的身軀……

  她一骨碌爬起來,跪在地上:「哦,我的天哪!」

  她的突然舉動驚嚇了那個大傢伙,它警覺地噴著粗重的鼻息,慢吞吞地走開了。它沿著泥濘的河岸走了幾步,然後回過頭,向她投來責備的目光。

  不過,此刻她能夠看清楚了:小腦袋、粗脖子、巨大而笨拙的軀體,沿背脊突起處有兩排五邊形的甲片,還有一條帶尖刺的長尾巴。

  哈丁眨了眨眼睛。

  不可能呀。

  糊裡糊塗、眼花繚亂之中,她開始在大腦中搜索這個動物的名稱,總算從遙遠的兒時記憶中找到了。

  劍龍。

  這是一頭該死的劍龍。

  震驚之餘,薩拉想起了那間白得耀眼的病房,當時她去探視神志昏迷的馬康姆,聽見他嘟噥著幾種恐龍的名字。她以前就一直有懷疑,即便此時此刻面對一隻活恐龍,她的第一反應還是覺得這肯定是某種騙局。她眯起眼睛仔細看著它,想找出它皮膚上的縫合線,或皮膚下面的機械接頭。可是它的皮膚上天衣無縫,它的動作有機而統一,那雙眼睛還慢慢地眨了眨。接著,那劍龍轉過頭離開她向水邊走去,用粗糙的大舌頭舔起水來。

  那舌頭呈深藍色。

  怎麼會這樣呢?由於靜脈血而呈深藍色?它是冷血動物嗎?不,它的動作太平穩協調了,它具有熱血動物的十足信心與漫不經心。蜥蜴和兩棲動物好像都十分關注周圍的溫度,而這傢伙根本不那樣。它站在蔭涼處,舔舐著涼水,毫不在乎。

  她低頭看了看身上的襯衣,泡沫狀的唾液正從脖子上往下淌。它剛才把口水流在她身上了。她用手指蘸了蘸,是溫熱的。

  它是熱血的,沒錯兒。

  一隻劍龍。

  她凝視著。

  劍龍的皮膚上有卵石花紋肌理,但不像兩棲動物那樣披著鱗片,她覺得倒是更像犀牛的皮膚,或是非洲疣豬。不過它全身無毛,也沒有豬那種鬃毛。

  劍龍行動緩慢,神態平和而愚笨。她覺得也許它確實很笨,於是又看了看它的頭部。它的頭蓋骨與馬的相比要小得多,與自身的體重相比也小得可憐。

  她吃力地站起身來,呻吟了一聲。她渾身疼痛,四肢和肌肉都痠痛不已,雙腿也在打戰。她吸了一口氣。

  幾碼開外,劍龍停下來瞥了她一眼,注意到她的直立姿態。見她沒有動,它重又變成漫不經心的樣子,再度飲起河水來。

  「真是活見鬼。」她說道。

  她看了看手錶。才下午一點三十分,烈日依然高掛在頭頂上方。她無法利用太陽來確定方向,而且下午的陽光灼熱無比。她決定最好還是步行,想辦法找到馬康姆和索恩。她赤著腳,忍著肌肉痠痛,步履僵硬地離開了小河,向叢林走去。

  走了半個小時後,她感到口乾舌燥。不過,在非洲大草原上,她已練就了長時間不飲水的能力。她繼續向前,毫不在意自身的不適。在接近一道山脊頂部時,她來到了一條獸道旁。那是一條穿越叢林的寬寬的泥濘小路,在小道上行走要省力些,於是她沿著它走了大約十五分鐘。這時,從前面傳來一陣興奮的狺吠。她想到了狗,便小心翼翼地朝前走。

  片刻之後,從灌木叢中的幾個方向同時傳來很大的咔嚓咔嚓聲。說時遲那時快,一隻高約四英呎、形似蜥蜴的深綠色動物以驚人的速度竄出灌木叢,尖叫著從她上方一躍而過。她本能地蹲下身子,還未及緩過氣,又一隻動物衝出來,疾速從她身邊竄過。霎時間,整整一群動物在她的四面八方飛奔而過,發出恐懼的嗷叫。接著,有一隻蹭到了她,把她撞得栽倒在泥潭裡。另一些動物跟了上來,在她四周躥上跳下,橫衝直撞。

  她看見小道前方幾英呎處一棵大樹伸出的低垂枝條。她不假思索,一下蹦起來,抓住樹枝蕩了上去。她剛剛爬到安全的地方,一隻生著利爪的恐龍就從她下方的泥潭飛奔過去,追擊那些瘋狂逃竄的綠色動物。這只動物遠去時,她看見它有六英呎高,軀體呈深色,皮膚上有老虎般的紅色斑紋。過了一會兒,出現了第二隻這樣的斑紋動物,接著是第三隻——一群食肉動物發出嘶嘶的咆哮聲,在那些綠色恐龍身後窮追不捨。

  由於多年的野外經歷,她不知不覺地數起這些動物的數量來。這些帶斑紋的捕獵動物有十隻。這使她興趣陡生,不過她想數字說明不了什麼。最後一頭捕獵者遠去之後,她便跳到地上,匆匆尾隨過去。她突然想到這樣做也許很愚蠢,但還是被好奇心征服了。

  她跟著虎斑恐龍爬上一個山坡。還未到坡頂,她就從一片嗷叫和咆哮聲中聽出它們已經逮到了一隻。她從坡頂俯視著它們實施獵殺的場面。

  這與她在非洲見過的獵殺場面不同。在塞羅尼拉草原上的獵殺,有一套組織方式,在相當程度上是可預見的,而且幾乎可以說是很莊重的。獅子或鬣狗是最大的捕食者,靠近獵物的屍體,與其幼崽一同進食。守住外層的是兀鷲和禿鸛,耐心等著輪到它們的時候,再往外則是豺和其他小型食肉動物。它們小心謹慎地圍在四周,待大型食肉動物吃完後,它們才能進前吃食。不同的動物享用不同的部位:鬣狗和兀鷲吃骨頭,豺則一口一口把屍體吃得乾乾淨淨。這便是享用獵物所遵循的模式,那些動物極少為食物而發生爭奪或廝殺。

  可是眼前,她看到的是亂哄哄的一片,是一派爭食的狂暴。那些帶斑紋的捕食者一齊撲向那倒斃的動物,狂怒地撕著屍體上的肉,還不時停下來相互咆哮和搏殺一番。它們的爭鬥凶狠殘暴。有一個捕食者狠狠地咬了身邊同伴,在它身上留下深深的傷痕;這時,另外幾隻也立即撲上來猛咬它,逼得它一瘸一拐地逃開了。它喘著氣,流著血,傷勢嚴重。它被逼出來之後就實施報復,猛咬了另一個傢伙的尾巴,給受害者造成嚴重創傷。

  有一隻未成年的捕食者,個頭大概只有那些成年動物的一半。它一直在拚命往前擠,也想搶一塊肉,可那些傢伙根本就不給它讓位。相反,它們狂怒地衝著它咆哮、吼叫,嚇得它不得不敏捷地往後跳,以避開那些成年食肉動物鋒利的獠牙。哈丁沒有看見幼崽。這是一群凶殘的成年動物的天下。

  她看著這些頭上和身上血跡斑斑的大型食肉動物,發現在它們的身體兩側和頸部佈滿了縱橫交錯的癒合傷疤。它們顯然是迅猛、聰明的動物,然而卻爭鬥不休。難道它們的社會組織就進化成這個樣子嗎?倘若果真如此,倒是十分罕見。

  很多種動物都為食物、領地及交配而爭鬥,但只是炫耀和形式上的挑釁,很少出現嚴重的傷害。當然也有例外。當雄性河馬為爭奪雌性而打鬥時,往往都會使其他雄性受到重創。然而無論如何,眼前的場面都是她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

  她看見那隻退到屠殺場外圍的受傷的傢伙又悄悄擠到前面,咬了另一隻成年動物一口。被咬者狂叫一聲,猛撲過來,用長長的利爪狠狠一劈。剎那間,那受傷者被開了膛,一圈圈灰白的腸子從寬寬的裂口中流了出來。只見它慘叫著倒在地上,立即有三隻成年獸掉頭撲向這具新倒下的軀體,開始貪婪地撕下併吞噬它身上的肉。

  哈丁閉上雙眼,扭過頭去。這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世界,一個她毫不理解的世界。她頭暈目眩地回頭下山,小心翼翼、悄然無聲地離開那個血淋淋的現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