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章
櫻花秘密基地·05

  出乎意料的是,那天夜裡,小輔家並沒有打來電話。(看來準是我們回去以後,他就趕快回家了。)

  我們和平常一樣,在櫻花秘密基地玩到快五點鐘,傍晚時分留下小輔,各自回家。小輔本想待在那裡不回去,以此表示微弱的反抗,不過一定是天黑以後突然覺得很孤單,不然就是害怕起來,最後還是回家了。如果不考慮小輔鬱悶的心情,這樣收場倒是最好不過。

  第二天上午,我們來到櫻花秘密基地,沒看到小輔的影子。鬆了一口氣的我,剛剛爬上噴氣號的載貨台,附近忽然傳來聲音。

  「學哥!」

  我吃驚地回過頭,小輔正笑嘻嘻地站在載貨台旁邊。

  「你從哪兒冒出來的?」

  「我在櫻花樹後面。看到學哥翻牆過來,我想嚇嚇你,就躲了起來。」

  「我說呢……簡直跟忍者似的。」

  我剛才一點都沒發現他的蹤影。

  「話說回來,現在是什麼情況?昨晚你最後幾點回的家?」

  我一問,小輔大大咧咧地答說:

  「沒有,我沒回去。我不是說過就在噴氣號的駕駛座上睡覺嗎?」

  「騙人!」

  「是真的唷!」

  小輔說得很認真,但我還是難以置信。在我的常識裡,一個小學二年級學生如果沒回家,一定會引起軒然大波。

  「算了,那就先當是這樣吧。」

  我揶揄地說完,良弘和光弘也翻牆過來了。我們四人組又像平常那樣到齊。

  之後,我們一如往常地玩耍。但當黃昏再次來臨,準備解散的時候,小輔還是不回家。

  「既然已經離家出走,就不能再回去了。」

  又來了,我想。不過我並不打算追問下去。為了保護小輔的自尊心,還是別刨根究底的好。

  「好吧,要是碰到什麼麻煩,就來我家啊。」

  我開玩笑地說著,跟小輔分手了。後來我才知道,實際上,嚴重的事情已經發生了。

  「阿學,那傢伙……好像真的沒有回家呢!」

  那是小輔宣佈離家出走四天後的事。我和良弘結伴去櫻花秘密基地的路上,良弘很納悶地說。

  「怎麼回事?」

  「昨天晚上八點半的時候,爺爺派我去買東西,就是去秘密基地附近的酒鋪……」

  據他說,他忽然記掛起小輔來,買東西途中順便去秘密基地看了看。反正不會在的吧……他這麼想著,剛剛翻過圍牆,噴氣號的載貨台上就傳來小輔的聲音。

  「他一臉若無其事地問我……怎麼回事,這麼晚了還過來?」

  「真的嗎?」

  「千真萬確。我本來也以為他說離家出走是在撒謊,其實晚上就回去了……沒想到他是認真的。」

  「那為什麼一點騷動也沒有呢?」

  一個四月份才上小學三年級的孩子,如果一連幾天沒回家,肯定會讓大家亂成一團。只要媽媽一報警,警察就會出動尋找,學校的老師也會想辦法聯絡。

  「班裡也沒來聯繫嗎?」

  光弘和小輔是同班同學,有什麼事應該會跟他聯繫。

  「到現在為止,什麼都沒有。」

  良弘替去看牙醫的弟弟回答。現在想想,幸虧那天光弘不在。

  (不管怎麼想,這都很反常。)

  既然小輔確實沒回家,為什麼沒有造成混亂呢?我想來想去,怎麼也想不通。

  「說不定……」看我想得心焦,良弘難以啟齒似的說,「不,我想絶對不會有這種事……不過說不定……」

  「怎麼啦,別吞吞吐吐的。」

  「小輔的媽媽……會不會根本不擔心小輔?」

  怎麼可能啊!我條件反射地想這麼喊,聲音卻哽在喉頭。因為我覺得,這並不是完全沒可能。

  「我實在不想這麼說……可是,她恐怕是有了新老公很開心,不再把小輔放在心上了吧?」

  良弘的話相當尖鋭。

  可我一時無法認同。我相信對天底下的媽媽來說,沒有什麼比孩子更重要的了。

  我媽媽也是這樣。儘管爸爸得了難治的病,一個人操持洋貨店,仍然非常關心兩個姐姐和我。我們沒餓過肚子,也不覺得低人一等,雖然日子清苦,但是有媽媽的疼愛。事實上,媽媽也曾跟我說:「要是沒有你和兩個姐姐,活著就沒有勁頭了。」哪怕只是嘴上這麼說說,有媽媽的這句話,我就覺得什麼苦都能忍受。

  我不知道良弘和光弘的媽媽是在什麼情況下過世的,但那個時候,她一定很牽掛他們。把他們孤零零地留在世上,一定既痛苦又無奈。做媽媽的,一定都是這樣的啊。

  我斟酌著用詞,跟良弘說了這番話。他起初一臉不高興的表情,但也許是在對媽媽模糊的記憶裡,確實有符合我描述的地方,最後他深深地點頭,同意了我的看法。良弘對媽媽還留有美好的記憶,真是太好了——雖然事不關己,我還是這麼想。

  「那為什麼疼愛的小輔沒回家,小輔媽媽卻不報警呢?」

  話題又回到原點。

  「那就……我也不知道了。」

  除非直接去問小輔媽媽,才能知道原因。

  「乾脆我們這就去看看情況吧?」

  我提議道。也許這純屬瞎操心,但為了小輔,也該去看看他媽媽。

  「好啊,就這麼辦。」

  良弘一口答應。看來他的想法和我是一樣的。

  正朝櫻花秘密基地前進的我們,立刻轉向了小輔家。路上我們還在商量,要是小輔媽媽看上去很擔心,我們就馬上趕回去,勸小輔回家。

  很快我們到了小輔家。

  和往常一樣敲了敲後門,也和往常一樣,出來的是小輔媽媽。但她沒有開門,我們只能隔著門說話。然而她說的話,卻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

  我們只是以來找他玩的口氣,問了句:「大輔同學在嗎?」而他媽媽是這樣回答的:

  「不好意思啊,大輔四天前去親戚家玩去了,過陣子才回來。」

  怎麼可能——聽著門那邊小輔媽媽的腳步聲遠去,我和良弘面面相覷。

  小輔根本不可能四天前就去了親戚家。我們每天都在櫻花秘密基地見到他。

  「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簡直都糊塗了。」

  良弘小聲嘀咕著,歪著頭思索。

  如果小輔媽媽說的是事實,我們見到的又是誰呢?如果小輔的話是真的,為什麼小輔媽媽一點都不擔心,還撒這樣的謊?

  就在這時,一樣東西無意間映入我眼簾。

  那是用來賣可樂和果汁的大型冷藏箱。現在已經閒置不用,上面堆著成捆的舊報紙。

  仔細一看,跟上次來時看到的有點不一樣。冷藏箱上豎直綁著一條繩子。

  冷藏箱的形狀就像放倒的家用冰箱,箱蓋是從面前打開。那條繩子,感覺就是為了不讓蓋子打開才綁上的。可是以後也不會再搬動了,為什麼要特地綁上繩子呢?而且我上次來的時候,上面只放著兩三捆舊報紙,現在又多了許多,還堆著水泥預製板和廢棄的花盆,勉強保持不掉下來。

  「喂喂,阿學,你這是要幹嗎?」

  見我突然動手把上面堆的東西輕輕搬下來,良弘慌了手腳。但我什麼也沒回答。即使回答也沒有任何意義——就算我告訴他,我是覺得那裡面在呼喚我……

  「萬一別人發火了,可不干我的事啊!」

  我把東西全部搬下來後,開始解繩子。良弘一個勁兒地發慌,不停地掃視著周圍。他準是擔心萬一剛好被N田看到追究起來,那就完了。

  解開繩索,我輕輕掀開冷藏箱的蓋子——伴隨著一股撲鼻而來的惡臭,無數蒼蠅飛了出來。忍不住跌坐在地的那一瞬間,我看到裡面有一個被塑料布包裹起來的發黑的物體。

  那物體上,穿著眼熟的小輔的襯衫。

  那起事件的詳細情形,後來隨著新聞和八卦節目的各種報導,整個鎮上都知道了。

  小輔媽媽的大頭照也傳遍了全日本。照片上的小輔媽媽很像音樂老師,但卻是一個和情夫一起將親生兒子虐待致死(為什麼不說殺死呢),把遺體藏匿在冷藏箱裡的惡毒母親。我們鎮也以這種不光彩的方式出了名,好一陣子鬧得天翻地覆。

  所以我和渡邊兄弟終於能在櫻花秘密基地重聚時,那棵唯一的櫻花樹已經過了盛開的時候,花瓣開始紛揚飄落。

  「為什麼我們沒有發現呢?」

  坐在噴氣號的載貨台上,良弘難過地說。

  「那傢伙也是……要是什麼都跟我們說多好。」

  從發現藏在冷藏箱裡的小輔遺體那晚起,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除了媽媽和那個N田,最接近小輔的就是我們了。

  可是我們一點都理解不了他的困境。就算N田毆打他時,專挑被衣服遮住的地方下手,我們也太粗心大意了。

  不過,不是我推卸責任——我們每個人,都被小輔騙了。他在家裡忍受著N田打著教育幌子的暴力,在我們面前卻一點也不表露出來,仍然和平時一樣笑嘻嘻的。

  他一定是說不出口吧。因為不在別人面前訴說自己的痛苦,才是男子漢的樣子。

  「要是我的話,絶對會說的。」

  良弘幽幽地說。我也同樣喃喃地回答:

  「他一定是相信……總有一天,媽媽會說:『抱歉啊,都是我不對。』」

  站在小輔的立場,不難想像他的痛苦。

  因為是最喜歡的媽媽帶回來的男人,自己也不能不喜歡,不然媽媽會不高興。所以就算被毆打也要忍耐。不管受了多少罪,都不能跟人說。如果跟別人說了,別人就會責怪媽媽,為什麼把這種男人帶回來?

  所以還是自己忍耐好了。

  只要自己忍耐,媽媽就會過得幸福,男人也說不定有一天會喜歡自己。所以一直默默地忍耐著,跟朋友不說,跟老師也不說。等過些日子,媽媽一定會對自己說:「抱歉啊,之前都是我不對呢!」

  這樣,這種噩夢般的日子就結束了,又會像以前一樣,和媽媽過著幸福的日子——沒錯,小輔一定是這麼想的。

  「小輔確實撒了謊……因為直到變成幽靈,他還在撒謊。」

  哭了半個多小時後,良弘說。我也覺得的確是這樣。

  結業典禮的前一天,小輔被N田毆打到昏倒,在無人聞問中嚥了氣。第二天夜裡,他最喜歡的媽媽親手把他的遺體藏進了冷藏箱。

  我真不想這麼說——比起小輔的生命,小輔媽媽選擇了不讓N田被警察逮捕。如果小輔昏倒時馬上叫救護車,說不定還有救。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做。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不叫救護車,我也不想知道。

  可是毫無疑問,小輔還是想守護這樣的媽媽。明明已經死了,還和以前一樣出現在我們面前,也是為了保護她。

  「以後事情鬧大的時候,只要我們說還和平常一樣見面,還有他離家出走的事,就不會有人懷疑他媽媽……他是要讓我們也幫他撒謊呢,真是個沒大沒小的小鬼!」

  良弘埋怨的那一瞬間,一陣稍強的春風吹過櫻花樹,無數花瓣飄落在我們頭上。眼前這無邊無際的花吹雪,美得令人禁不住屏住呼吸,讓我感覺這是小輔為了表示歉意,特地展現給我們的美景。

  我想,孩子對父母的依戀,無疑是在幼年時最強烈。

  一旦長大了,就有了其他重要的事物,除了特定的場合,父母只能滿足於第二、第三的位置。

  這時候的孩子,心情也會變化無常。所以只有年幼的小孩,才真的是全心全意地愛著父母。不管自己受了多大罪也要顧全父母的臉面,為了父母的幸福,甚至寧願扭曲是非黑白。哪怕父母在傷害自己,也仍然盲目地愛著,在別人問起的時候,說著「媽媽很溫柔呢」這種不知是撒謊還是心願的話來守護她。

  小輔是為了保護最喜歡的媽媽,才出現在我們面前。這麼悲傷的幽靈,恐怕古今中外的故事裡都不會有吧?

  「那傢伙也太傻了。」

  我忍不住喃喃的時候,一枚櫻花花瓣黏在了臉頰殘留的淚痕上。仔細看時,良弘和光弘的臉頰上也都黏著櫻花。

  那個瞬間,我知道哪怕自己將來長大成人了,也一生都忘不了這個地方。

  幾年後,那附近整體再開發,今天已變成小型公寓林立的大街,那棵美麗的櫻花樹、噴氣號和背高泡立草,當然也全都消失了。可是我總覺得,在那片已經消失的風景裡,小輔至今仍在嘻嘻地笑著,等待著我們到來。

  那個地方,名叫「櫻花秘密基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