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件發生在春天到來,秘密基地的櫻花花蕾逐漸飽滿的時節。我們結束了各自的學年,迎來短暫的寒假。
現在說什麼都是事後的辯解了,但我也好,良弘、光弘也好,都無法完全理解N田這個男人的到來給小輔家帶來了多大的變化,又給小輔造成了怎樣的影響。家庭,毫無疑問是個封閉的空間,只要小輔自己不說,我們作為旁觀者,一切都無從知曉。
一定要說小輔有什麼變化,大概就是進入冬天后,和我們一起玩的次數減少了吧。天氣寒冷的時候,在外面玩的機會本來就會減少,一個星期聚三次就算多的了。但即使算上這些因素,他在秘密基地露面的次數也明顯變少了。有時我們會去他家叫他,他那花枝招展的媽媽總是一臉嫌麻煩地回上一句:「他去朋友那兒玩了。」
不用說,小輔當然也會和我們以外的朋友一起玩。可是以他的性格,如果一再讓我們白跑,過後總會解釋一下:「我去同班的××家了。」「有點事得去○○那裡。」連這樣的解釋都欠奉,總覺得不像小輔的作風。不過,小孩子畢竟想法變得也快,這種事連續發生幾次後,我們就覺得小輔變了。但一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孩子有變化,也不是什麼稀奇事。
不久,第三學期結業典禮的日子到來了。那天下午,我們心有靈犀地在櫻花秘密基地相聚,我從光弘那裡得知,小輔請假沒來上學。
「結業典禮請假……難道是生病了?」
良弘在噴氣號載貨台上搖晃著身體,享受著在車上蹦跳的樂趣,一邊說道。
我不知道現在是怎樣,我們小時候,請假不上學可是件大事。即使早晨起來身體不太舒服,父母也會說:「先去學校,撐不住再回來吧!」(不過也許只有我媽媽這樣。)除非萬不得已,才會一早就決定請假。
而且結業典禮要在操場聽校長講話,還要在教室領取通知書,所以就算有點不舒服通常也會堅持上學。在這一天請假,只怕小輔情況相當嚴重。
「那就去他家看看吧?」
忘了是誰提議,我們當下離開秘密基地,前往小輔家。已經五天沒在一起玩了,也正想去看看他。
小輔家在鎮上據說最大的一片田地附近。
老舊的木造平房上,依舊掛著以前小輔爸爸經營的釣具店的招牌,但正面的雙槽推拉門緊閉,裡面拉著微微泛黃的素色窗簾。這裡離其他住宅集中的地方有一段距離,因此看上去不無突兀之感,不過倒也不會覺得奇怪。當時在我們鎮上,還很少對土地進行規劃整治。
到了小輔家,我們繞到旁邊去敲後門。他家有兩個入口:釣具店旁邊的正門和側面的後門。因為正門關著不開,後門就升格成了玄關。
周圍是頂上搭著鐵板的過道,凌亂地擺放著洗衣機、自行車和灑水用的膠皮管。要說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就是有一個用來賣瓶裝可樂、果汁的大型冷藏箱,把狹窄的過道變得更窄了。那好像是小輔爸爸經營釣具店的時候,為了賺點快錢,捎帶也賣賣飲料用的。不過這時候當然已經成了沒用的廢物,上面堆著成捆的舊報紙。
「誰呀?」
敲門後過了約三十秒,裡面傳來小輔媽媽的聲音。聽起來有點煩躁,好像正睡著覺被吵起來。
「請問,大輔同學在家嗎?」
本以為門會馬上打開,結果卻照舊緊閉,我們只能隔著門跟小輔媽媽說話。
「大輔他……出去玩了。」
聽到這個意外的回答,我們不由得面面相覷。請假不上學,結果卻跑去外面玩——這麼看來,難道是裝病逃學?
「那傢伙也真幹得出來。」
「說不定是上午睡了一覺,又有勁頭了。」
我們議論著回到秘密基地,和平常一樣從コ形台翻過圍牆,縱身跳下去。意外的是,小輔就坐在噴氣號的載貨台上,笑嘻嘻地揮著手。
「搞什麼啊,小輔!我們很擔心你呢!」
「怎麼可以不上學跑來玩?」
嘴上這麼說,我們一個個都綻開笑臉,跳上噴氣號的載貨台。
「昨天晚上頭痛得厲害,所以睡了一下下。」
這樣解釋的小輔,看起來卻很有精神。我不由得想,還是小輔的媽媽溫柔。換了我媽媽,前一天頭痛得再厲害,只要隔天早上沒事,準會叫我去上學。
我把心裡的想法說了出來,小輔像看到什麼晃眼的東西一樣,眯起眼睛,一點都不害臊地說:
「嗯……媽媽好溫柔的。我最喜歡媽媽了。」
「喂!」
坐在旁邊的我,下意識地捅了捅小輔的胳膊。我們一向有個默契,在父母雙亡的渡邊兄弟面前,儘量不提這方面的話題。平時的小輔,應該比我更注意才對。
「良弘哥、光弘……提了媽媽的事,不好意思啊。」
大概是以為我生氣了,小輔抓著頭說。
「沒什麼啦,不用這麼小心翼翼的。」
良弘不耐煩地說。小輔微微一笑,接著說下去。可是他說出的話,卻跟他的笑臉完全相反。
「可是比起我……媽媽更喜歡N田叔叔。」
我們不由得對視了一眼。
「因為喜歡,叔叔說什麼她都聽。可是我做不到啊。」
我不知道該表現出什麼態度。小輔的口氣聽起來很輕鬆,我是不是也應該輕鬆地回應呢?
「我早就想問你了……那個叔叔,果然成了你的新爸爸?」
「媽媽說是這樣。」良弘一問,小輔輕描淡寫地回答,「所以我要是做錯了事,打我也沒關係。」
「那個人打你嗎?」
我忍不住抬高了聲音。孩子做錯事的時候,父母少不了會動手教訓,可是被體格那麼魁梧、那麼可怕的人打,光是想像都會腿軟。
隨後,小輔跟我們說了N田這個男人的事情。
他原先是小輔媽媽上班的餐館的常客,兩人很快就好上了。為什麼會喜歡那麼可怕的人呢……雖然我心裡這麼嘀咕,但男女關係的微妙,實在不是當時才十歲的我所能理解的。
後來N田經常往小輔家跑,起初會買禮物給他,也會露出笑臉,但自從一起生活後,就連句親熱的話也沒有了。
「一個大人卻不去上班……所以媽媽換了一份薪水更高的工作。」
記得小輔之前說過,N田在夜店上班。這麼看來,大概只是叫小輔媽媽去上班。
「那他平時都幹嗎呢?」
「每天一早就去打小鋼珠,到了晚上,就只有我們兩個人在家……喜歡的電視也看不到,簡直有點透不過氣的感覺。」
果然是小輔媽媽去夜店上班。難怪她的氣質變化那麼大。
我們終於認識到,在小輔身上,命運發生了怎樣的改變。以前也模模糊糊地想過可能發生了什麼,可是怎麼也沒有想到,是被逼進了這樣一條死路。
沒錯,就是死路。
才上小學二年級(到了四月就是三年級)的小輔,還無法選擇自己的人生。只要媽媽把喜歡的人帶回來,不管那是個怎樣的人,都只能叫他爸爸。因為如果不這麼做,就會讓最愛的媽媽傷心。他只有壓抑自己的心情,接受這樣的命運。
「你也真是不容易。」
良弘似乎很能理解小輔的煩惱,摘下眼鏡,悄悄擦了擦眼角。
「那個人經常打你嗎?」
一直默默聽著的光弘,終於開口問道。
「是啊……所以有一陣子,我想離家出走。」
「離家出走?」
這句話太出乎意料了,我們異口同聲地反問。
「因為剛好是寒假嘛。我想讓他們傷點腦筋,這樣,媽媽也會像以前那樣關心我了。」
現在想想,小輔的話真的很傷感。這等於在無意中透露,因為N田的出現,媽媽不再像以前那樣關心他了。
「離家出走……就是不回家了嗎?」
「回家就不是離家出走啦,哥!」
「你好煩啊,光弘!」
我不理會渡邊兄弟的對口相聲,逕自問小輔:
「那晚上睡在哪兒呢?」
我覺得如果離家出走,只會招來N田更大的怒火,但也很理解小輔的心情,所以把現實的難題提出來,想打消他的念頭。孩子終歸拗不過父母,還是再忍耐一下,等風暴過去比較好。
「學哥……不是有這裡嗎?」小輔一邊說,一邊撫摸著載貨台。「第一次帶你們過來時,我不就說過了,這裡不會冷,下雨也不怕。」
「那吃飯呢?」
「我手上有不少錢。今年的壓歲錢還都沒動呢。」
說完,小輔嘻嘻一笑。
這種事不可能做得到的——聽到他宣佈要離家出走時,我們心裡都是這麼想。一個上小學二年級的孩子如果晚上不回家,一定會引起騷動,更何況是好多天不回家,根本不可能。
「要是離家出走,N田一定會大發雷霆,還是算了吧!」
我和良弘異口同聲地勸他,希望他回心轉意。這既是出於年長者的責任感,也是因為一旦事情鬧大,對小輔也不好。萬一真的逃家,把老師和警察都捲進來,小輔在家裡的處境恐怕只會更糟。
「可是……我已經忍不下去了。只是讓他們傷傷腦筋,沒什麼的。」
面對我們的百般勸說,小輔口氣強硬地回答。看來他的決心相當堅定。
「怎麼辦?」
我和良弘湊到一起商量。要是能讓小輔住在誰家就好了。
「學哥、良弘哥,別擔心。」大概是看不下去我們緊張的表情,小輔用滿不在乎的口氣說,「絶對不會給大家添麻煩的……只要知道我在這裡就夠了。」
小輔隨口說出的話,現在想想很不可思議。
「要是有人問起,告訴他們我在這裡就行了。」
說不定小輔是想刻意製造一場風波,讓媽媽的心傾向自己。雖然有點亂來,但也是小孩子特有的想法。
「真是沒辦法……看來只有隨他去了。」
良弘首先妥協。
「他有他的想法。說到底,也不可能真的離家。」
「也許吧。」
如果小輔深夜還沒回家,他家裡至少會給我家或良弘家打一通電話。既然小輔說過到時可以說出他在這裡,我和良弘就會坦白說出這個地方,視情況,說不定還會被叫出來帶路。
被別人知道櫻花秘密基地的存在,當然不是件開心的事,可是為了小輔也顧不得了。只要能讓迷戀N田的小輔媽媽察覺到小輔的落寞心情,一切都是值得的。
「真拿你沒法子……那你一定要小心喔!天黑了就別到處晃了。」
見小輔已經鐵了心不回家,我們只能這樣叮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