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櫻花秘密基地·03

  雖然在回憶往事,但就算撕破了嘴,我也不會說「還是過去好」。或許在某種意義上,那時的風氣的確比現在淳樸,但人類社會任何時代都是相似的,沒有一個人,可以過著完美無缺的人生。

  每天四處亂跑,玩到天黑才回家的我們,也都背負著各自家庭的苦衷。

  就拿我家來說,爸爸得了難治的病,在我小時候,他就基本不能工作,家裡的洋貨店都壓在媽媽肩上,維持生計一點也不輕鬆。實際上,為了籌措店子的周轉資金和治療費,借了很大一筆錢。這筆錢後來由我接著還,直到三十歲出頭才終於還清。當然,姐姐們也分別幫了忙。

  至於渡邊兄弟,弟弟光弘還是嬰兒時,父母就意外身亡,他們是由爺爺奶奶養大的 爺是個手藝很好的瓦匠,但養兩個正能吃的孩子也很不容易。良弘對父母還有模糊的記憶,光弘就完全沒有印象了。他那麼愛哭鼻子,跟這件事恐怕也有一定關係。

  小輔家裡原本經營釣具店,但四歲時父母離婚,成了只有媽媽的單親家庭。我沒問過離婚的原因,聽周圍大人們的口風,好像是他爸爸有了別的女人。因為爸爸愛好才開的釣具店也維持不下去,媽媽一邊到鄰鎮的飯館上班,一邊撫養小輔。

  也許正因為各自都有苦衷,我們才會像兄弟一樣要好。不過除非是很重要的事,通常我們都不提家庭。寂寞、痛苦什麼的,更加不會提起。

  男孩子的自尊心,不容許我們當著人面沒羞沒臊地說這些事。我們覺得,極力不說出自己的壓力,以冷靜的表情面對,才是有志氣的表現。

  不過情緒多變的良弘,時不時就會爆發。

  也不知道他是對什麼不滿,突然就跟弟弟或小輔抬槓,拿他們撒氣。不管他們說什麼,全都壞心眼地反對,甚至有時正玩著遊戲,會故意伸腳把他們絆倒。碰到這種時候,他一定是在家裡或者學校遇到不愉快的事情,想尋找一個宣洩口。

  可是小兩歲的小輔他們毫無辦法,只能任由良弘胡鬧。開始還會帶著討好的笑容埋怨一下,發現不管用後,就只有沉默了。

  「別鬧了,良弘!」

  這個時候,當然是由我出來勸阻。前面我也說過,年長者如果沒有保護年幼者的意識,孩子的社會就會崩潰。

  「幹嗎從剛才就一直跟光弘、小輔抬槓?這可一點都不像你啊!」

  「哪裡抬槓了?你少沒事找事!」

  「就算你沒這個意思,他們可都嚇到了呢!」

  有時事情就這樣解決,也有的時候會吵到打起來的地步。這時也不會讓小輔他們出手,而是由我和良弘一對一對決。

  極少數情況下會演變成很麻煩的狀況(比如三天互不理睬),但通常都是良弘改變態度,結束爭吵。可那也不是因為我打贏了,而是扭打的過程中,彼此都會感到傷心,也就沒了鬥志。我從來沒有開口問過他,不過不管有什麼樣的理由,對我們來說,好夥伴反目成仇才是最傻氣、最悲傷的事情啊。

  就算結束爭吵,良弘也絶對不會老老實實地道歉,而是擺出讓我們忍不住好笑的滑稽動作,然後又是扭又是掐地扮鬼臉,含含糊糊地喊上一聲:

  「抱歉啦,之前都是我不對喲——!」

  當然,有時候也不會憑這一句話就把他那惱人的罪狀一筆勾銷,甚至對他那鬧著玩的態度感到火大。不過可能是他天生有人緣吧,大多數時候只要這麼一說,就什麼事都沒了。某種意義上來看,這也是種很占便宜的性格。

  如今想來,我們當中最堅強的,要算小輔。

  過去就有句俗話,小個子男人有骨氣(不過也說不定只是我周圍的人這麼說,並不是俗話),小輔正是這樣一個堅毅的少年。他從沒有抱怨過家裡的不幸,有什麼難過的事也不會表露在臉上。從他第一個發現櫻花秘密基地也可以看出,他有著出眾的行動力,是那種再大的困難也不當一回事,奮勇前進的性格。他的運動神經也很發達,在運動會上十分耀眼。

  這樣的小輔,卻有一個短暫的時期失去了活力。那是小輔上小學二年級、我上四年級的那年暑假結束的時候。

  那年夏天,渡邊兄弟去了遠房親戚家,我和小輔兩人雖然不是每天見面,也常在一起玩。不是在便宜的公共泳池游上一整天,就是去公用住宅區看盂蘭盆會的舞蹈,每天都過得非常開心。不過少了渡邊他們,畢竟有點不夠完美。我和小輔也因此走得比平常更近,真可以說是兄弟一樣的感覺。所以小輔對我也比平常更加無話不談,才會一反常態地主動吐露心事。

  「學哥……老實說,有件事我很煩惱。」

  那天,我們在噴氣號的載貨台上舔著冰棍,小輔皺起眉頭說道。繁密的櫻樹葉剛好擋住太陽,載貨台上涼爽宜人。

  「怎麼啦?要是作業沒做完,我可幫不了你喔!」

  「不是的……作業我三十一號加把勁就能寫完了,不用特地找你商量。」

  我的很多朋友打的都是這個算盤。

  「那是什麼事?」

  「你能答應我,不跟其他人說嗎?對良弘哥他們也是。」

  對良弘他們也要保密……聽他這麼說,我不禁有點吃驚。我和良弘早就有了對小輔他們保密的事(比如抽菸、喜歡的女生之類),可是小輔這樣要求,卻還是第一次。

  「好吧!我絶對替你保密,你儘管說好了。」

  大概是跟良弘一樣,有了喜歡的女生吧?沒怎麼當回事的我,舔著冰棍輕鬆地回答。

  「其實……最近有個怪怪的叔叔來我家,幾乎每晚都來。」

  「怪怪的叔叔?」

  「嗯。好像是媽媽下班的時候,開車搭她回家……不過也有時候在家裡過夜。」

  「是公司的同事嗎?」

  當然,就算是同事,過夜也很不尋常。

  「我不太清楚……說不定,是我的新爸爸。」

  問起詳細情形,小輔說那是個三十歲上下的男人,自我介紹叫N田。身材高大,乍一看很讓人害怕,但時常帶禮物過來,跟他聊過天后,覺得似乎是個不錯的人。

  我一邊聽,一邊回想著小輔媽媽的樣子。

  去小輔家叫他的時候我們見過面,路上也幾次碰到過,所以我當然認識他媽媽。我不清楚她的年紀,應該是三十四歲吧,看起來有點像我當時就讀的小學的音樂老師。我沒見過她化妝,但她跟小輔不同,有一雙大而明亮的眼睛,不施粉黛也是個美女。她非常關心小輔,每次碰到我,都會殷殷地拜託:「阿學啊,以後也要多關照我家小輔啊!」

  「為什麼你會這麼想呢?」

  我一問,小輔沉默了好久,終於斷斷續續地說了出來。

  「媽媽說了,說不定會這樣。」

  這種時候應該露出什麼樣的表情,我真的不知道。

  如果是已經成為大人的現在,我大概會站在父母的立場看問題,覺得是件可喜的事情吧。可是對孩子來說,就不是那麼簡單了。因為那意味著,一個陌生人將要以父母的身份進入自己的生活。那是多麼嚴重的事情,當時的我,實在無法想像。

  「不過,人還不壞吧?」

  「還可以吧……就是有時總覺得,他看我的眼神很可怕。」

  「會不會是你的錯覺呀?」

  我一問,小輔想了好一會兒,然後說:「也許是錯覺吧。」

  「我就說嘛,你不用那麼在意啦!」

  沒有任何證據,我就說出了這種不負責任的話。

  「總之,你先問問媽媽,那個人是不是真的會成為新爸爸吧?」

  最後我只是這麼回答他,說了等於沒說。事實上,N田這個男人的出現帶給小輔多大的困擾,我根本無法理解。

  「你媽媽最近怎麼樣?」

  「她好像特別開心。只要那個人在,她說話就會像小孩子一樣。」

  說這句話時,小輔眼裡滿是落寞。

  後來渡邊兄弟回來了,小輔就再也沒提過這個話題。照我猜想,他大概是不想讓油嘴滑舌的良弘和同年級的光弘知道這個敏感的問題,同時也不希望別人以為他在哀嘆自己的境遇,更不想讓人知道媽媽把男人帶回家。

  唯一知道這件事的我,當然會趁四下無人的時候,幾次問他後來的狀況。也只有那一瞬間,小輔會露出十分認真的表情回答我。

  「那個叔叔已經在我家住下來了……不過他在夜店上班,只有白天和星期天會見面。

  「差不多就是爸爸了吧。不過他說,不用勉強這麼喊他。

  「發火的時候很嚇人,可是也有和善的地方。他會發火,都是因為我做錯了事。

  「媽媽很高興,她說現在最幸福了。

  「我也覺得,只要媽媽幸福就好。」

  說這些話的時候,小輔十足就像個大人。

  而我,也只能回說「是嗎,那就好」之類的話。但十月過半時,在學校聽良弘說的一件事,讓我深感不安。

  「喂,阿學,我看到一件很驚人的事喔!」

  那天早晨,良弘一來教室就徑直走到我座位旁說。

  「昨天晚上,爺爺突然說帶我們去吃漢堡,我們就坐公交車到了車站前面……我在漢堡店旁邊看到了小輔。不知道怎麼回事,他一個人慢騰騰地走著。我正想打招呼,仔細一看,原來不是他一個人,他媽媽走在他前面三米的地方……不,應該說,我覺得那是他媽媽。」

  「到底是不是呀?你不是見過小輔媽媽嗎?」

  「所以我才拿不準啊。因為她打扮得花裡胡哨的,還化著大濃妝,就像個沒名氣的藝人一樣。」

  這件事讓人一時難以相信。我怎麼也想像不出小輔媽媽化濃妝的樣子。說不定,是良弘認錯人了?

  「不會錯的,她路上還回頭喊『大輔,走快點』呢。」

  良弘伸手推了推眼鏡,蠻有把握地說。

  「不過,更讓我吃驚的是,有個男人走在他媽媽身邊……剃著光頭,感覺超可怕的。」

  「有個男人跟他們一起?」

  「嗯。穿著後背是老虎圖案的運動衫,這樣子走路。身材也很高大。」

  說著良弘兩手插進褲兜,模仿那個人晃著肩膀走路的樣子。

  「真的很可怕。他是什麼來頭啊?」

  大概是小輔的新爸爸……不知道為什麼,這句話我就是說不出口。而且我還告誡他,不要到處去說這件事。

  後來我去小輔家找他時,親眼看到了那個「花裡胡哨的媽媽」和可怕的男人。很像音樂老師的小輔媽媽,如今散發出在夜總會上班的女人的氣息。那個叫N田的男人也的確如良弘所說,一看就很恐怖,對上小學四年級的我也投來威脅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