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櫻花秘密基地·02

  我生長在關東圈的一個小城市。

  雖然後來蓋起了大片高樓大廈,成為一個大型衛星城,但我上小學的時候,城市才剛剛開始發展,除了以私營鐵路車站為中心的方圓兩公里的地方很繁華,其他地方都是新舊建築雜糅並處,純粹就是個鄉下小鎮。

  不僅有稻田,還有背高泡立草[註]四面環繞的池塘。但與此同時,也有聚集著老舊工廠的角落,和一排排同樣造型的小巧公用住宅。建築物總的來說都很低矮,離車站越遠,二層以上的建築就越稀少,直到被一條從境內流過的小河戛然截斷為止。河的對面,換成了鄰市的田園風光。

  [註] 菊科桔梗目多年生草本,原產北美,七八月開黃花,又名北美一枝黃。

  我是鎮上一家小洋貨店的長子,從小活潑好動,就算下雨天也要跑到外面玩才開心。不過那時的孩子差不多都這樣,大概跟家裡地方小,不像現在這樣有很多可以在屋裡玩的娛樂不無關係吧。

  我朋友很多,不同的時候有不同的玩伴,不過從小學三年級到五年級,每天一起玩的就是渡邊家的良弘、光弘兄弟和樋口小輔。

  渡邊良弘是我同班同學,長得圓溜溜的,人見人愛。

  他戴著一副黑色半框眼鏡,看上去很像個高才生,其實功課並不怎麼樣,聽說視力變差是因為躲在暗處看的漫畫書太多了。如今想起來,他雖然情緒變化無常,卻是個動不動就愛開玩笑的有趣傢伙。

  弟弟光弘比他小兩歲,雖然是親兄弟,兩人卻不太相像。光弘手腳修長,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睛,再加上白皮膚、長睫毛,不止一次被錯當成女孩子。他的眼角有顆俗稱的「淚痣」,本人也真的是個超級愛哭鬼,一點小事就號啕大哭,所以我每次想起他,浮現在腦海的都是一張哭泣的臉。

  樋口小輔是光弘的朋友。其實他本名叫大輔,但因為個子小小的,看上去總是比實際低一個年級,良弘就開玩笑說:「什麼大輔,笑死人了。再怎麼看也是小輔嘛。」於是他就有了這個外號。

  他自己並不喜歡這個外號,一再提出抗議:「不許叫我小輔!」不過堅持叫的話,他也會答應就是了。

  小輔總是被太陽曬得黑黝黝的,是個活力十足的少年。但上揚的眉梢和鋭利細小的眼睛,讓他乍看總像是不高興的樣子,算是個美中不足。不過,越是這樣一副嚴肅面孔的人,笑起來越是格外可愛。我最喜歡他那一現即逝的笑臉。

  我們四個是怎麼玩到一起的,我已經不記得了。大概是我和良弘一起玩,然後弟弟光弘加進來,不久小輔也加入進來……這樣一個過程吧。我不知道現在的小孩子是怎樣,我們小的時候,有時去公園碰到其他小學的孩子時,也會心平氣和地一起玩耍,在五年級以前,對年級的差別也不怎麼在意。只要年齡小的不忘尊重年齡大的,年齡大的也懂得保護年齡小的,孩子們的社會就能自如地運轉下去。

  我們四人組出奇的合拍,在一起玩得多了,變得像兄弟一樣要好。渡邊兄弟來不了的時候,我就和小輔兩個人玩,光弘和小輔也到我家裡來玩過。我在家是長子也是老么,上面有兩個姐姐,所以也把他們當弟弟一樣看待。

  櫻花秘密基地是小輔發現的。

  那時我們的集合地點,是一個老婆婆開的粗點心店附近的公園(老婆婆長得活像明星左卜全,我們把那家店叫做卜全店)。公園裡有一個「螺旋基地」,簡單來說,就是一座類似兩台滑梯合在一起的石造塔形遊樂設施,因為外形很像縱向伸展的海螺貝殼,所以起了這個名字。

  只要去這附近玩,很快大家就會不約而同地到來,不知不覺間,四個人已經聚齊了。可是畢竟是公園的遊樂設施,除了我們以外,其他的小孩當然也可以使用。所以雖然起了基地的名字,終究不是只屬於我們的場所。

  「對了,學哥、良弘哥,我找到了一個超棒的地方!」

  我和良弘讀三年級的那年冬天,小輔掩不住興奮地告訴我。不用說,他和光弘還是一年級學生。

  「天冷的時候也可以去玩,下雨也不怕,而且別的小孩絶對不會來。」

  對於喜歡在外面玩的孩子來說,寒冷和下雨是最大的敵人。

  能夠克服這兩大障礙,又為我們所獨占的地方,我能想到的就是有房頂的空屋了。莫非鎮裡還有這麼理想的遊樂場?

  我們半信半疑地跟小輔去了一看,那裡跟我們想像的大不相同。

  邊境小河的附近,有一家承建道路工程的公司。距離公司後面兩公里左右,有一塊用高高的混凝土牆圍起來的不知道做什麼用的地方。小輔所說的場所,看來就是那裡了。

  雖然有一道鐵門,但似乎很多年沒開了。從外面望過去,只看到叢生的雜草和茂密的背高泡立草。

  「隨便從這裡進的話……會挨罵的吧?」

  「所以要從那裡進呀!」

  聽我這麼問,小輔點點頭,把我們帶到圍牆的右邊。那裡豎著一根老舊的木製電線杆,底部是混凝土鑄成的「コ」形檯面。當時我不懂那是什麼,現在想來,大概是一種埋入下水道的部件。

  「沒問題吧?從這裡爬上去……」

  這還用說,以前的小孩就跟野貓沒兩樣,沒路的地方也能硬闖過去,翻個圍牆、在牆頭像走鋼絲一樣行走更是小菜一碟。

  小輔從コ形台攀上電線杆,輕鬆翻過圍牆,我們也有樣學樣地緊跟在後。圍牆內側搭著一個大大的卡車輪胎,只要腳踩在輪胎上,就可以一躍而下了。

  「這個輪胎是我特地搬過來的……好重的呢!」

  「你腦子真快。」

  良弘難得地誇獎了他。不過設身處地想想,當初發現這裡時只有他一個人,小個子的他為了爬上牆頭出來,搬這麼一個輪胎恐怕也是省不了的。

  「不過,也虧你找到這麼一個地方。」

  我打量著圍牆裏邊,說道。

  那塊土地是做什麼用的,過去和現在我都不明白。也許是某棟建築拆除後的遺蹟吧。實際面積並不算大,不過在當時的我看來,有學校的兩間教室大就已經很好了。地面是裸露的泥土地,四下雜草瘋長,看樣子很久沒人來過。土地的形狀是個歪斜的平行四邊形,大概權屬問題懸而未決,又或者想不出怎樣利用,於是就此擱置吧。

  「可是……沒看到什麼屋頂啊?」

  掃視著這片空地,光弘說道。但是小輔的確說過,天冷的時候也可以去玩,下雨也不怕。

  「是那個啦,那個。」

  小輔一臉自信指著的,是被丟棄在空地角落的一輛藍色卡車。

  車的左半邊陷在背後叢生的樹木和雜草當中,車身鏽跡斑斑,輪胎全都破了,左後輪更是不見蹤影,當然也沒有牌照。這說不定是非法丟棄,不然就是這塊土地的主人嫌處理舊車麻煩,索性丟在這裡不管。後面的載貨台上鋪著拆開攤放的大瓦楞紙箱,一次次雨水濕了又乾後,變得像破破爛爛的海藻一樣。

  「看,這裡面不正合適嗎?」

  小輔跑到卡車跟前,打開駕駛座的車門。裡面還不算太髒,座席也沒有破損。擋風玻璃積滿了灰塵,但左右車窗都可以正常開關。

  「就算突然下雨,這裡也不會被淋濕,天氣冷也沒關係。」

  我禁不住和良弘面面相覷,聳了聳肩。

  小輔說得沒錯,這裡的確可以遮蔽風雨,可是卻不是我們想像中的,不用煩惱下雨和嚴寒、可以到處跑的地方。卡車只有兩個座席,就算是小孩,也擠不下四個。

  「算了,畢竟人生才開始六年嘛,可以理解。」

  說完,良弘笑著拍了拍小輔的肩膀。他從小就喜歡這麼拐彎抹角、咬文嚼字地說話。

  小輔本人卻不住地眨著眼睛,似乎完全不懂為什麼他會語帶譏諷。他微微噘著嘴,顯然覺得自己並沒有說錯什麼。

  「不過,這裡的確誰也不會來。」

  「好,那就當作我們的秘密基地吧!」

  年長的我和良弘這樣決定後,便讓大家開動腦筋想名字。為了和公園的螺旋基地區別開來,也有必要起個名字。

  為了紀念小輔發現這個地方的豐功偉業,起初我們都傾向於命名為「小輔秘密基地」,但小輔本人不想讓這個因為個子小得來的外號落地生根,所以婉言謝絶。最後決定暫且命名為「卡車秘密基地」。

  幾個月後的春天,卡車後面的樹綻開美麗的花瓣,我們才知道那棵樹是櫻花樹(之前誰也沒發現)。於是我們不約而同地叫它「櫻花秘密基地」。雖然只有一棵櫻花樹,花的美也令我們這些孩子心動。

  從那以後,我們經常泡在櫻花秘密基地。

  小輔料得沒錯,這塊混凝土牆圍起的空間誰也不會進來,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盡情嬉戲。有時拿背高泡立草當劍對打,有時沉迷在扮演英雄的遊戲裡,玩到忘了時間;也有的時候在起名為「噴氣號」的卡車載貨台上整理海藻似的瓦楞紙箱,不知不覺變成了聊天會,圍坐在一起吃著從粗點心店買來的點心;有時我們還會隨便躺在地上,望著高高的天空,爭論雲彩看起來像什麼形狀。愛幻想的光弘,聽說一個人也會去那裡玩這個遊戲。

  實際上,櫻花秘密基地的規矩很簡單,只要遵守約定,絶對不把這個地方告訴外人,想做什麼都可以。所以我和良弘偷偷抽從家裡拿來的煙,也是在噴氣號的駕駛座上。不過只抽了一根就天旋地轉,良弘更是大吐一場,最後兩人一塊倒在載貨台上。聽良弘坦白對一個同班女生喜歡到不行,也是在載貨台上。

  說起來,我養的狗狗丸子病死時,我也是在噴氣號的駕駛座上放聲大哭。從小被教導「男子漢不能當眾流淚」的我,在姐姐們面前無論如何也忍著不掉眼淚(還因此被責怪太冷漠),只有到了那別無他人的所在,才總算哭了個痛快。記得那天下著大雨,噴氣號的擋風玻璃上就像有瀑布在流淌。我趴在方向盤上,哭得嗓子都啞了。

  就這樣,櫻花秘密基地對我們每個人來說,都是一個特別的地方。只是如今想起那裡的風景,恐怕沒有人會不心痛。

  除了一個人——小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