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麻裡開始來往,是在小學三年級的秋天。
如果問我為什麼是在這個不上不下的時期,我也說不出明確的理由。硬要說的話,就是我們上的小學只有奇數學年才能換班,我們一、二年級的時候在不同的班級,所以彼此不認識……這應該算得上一個理由吧?
後來三年級的時候,我們成了同班同學,但記憶中,第一學期我和麻裡並沒有一起玩過。我們本就是截然相反的性格,平時鮮少有交集。
我從小喜歡看書畫畫,也就是所謂內向的孩子。
我不喜歡出風頭,也不擅長和一大群朋友一起嬉戲,沉默的時候,只是人群中一個不起眼的少女——當時的我,在周圍人眼裡大抵就是這種印象吧。雖然不見得是否定,但要說會被爽快地肯定,恐怕也不盡然。
而麻裡不同,她就是沉默不語,也一樣耀眼。
不管什麼事,她都會積極提出主張,休息時間不是在教室後面手舞足蹈,像表演歌謡秀一樣唱歌,就是大大咧咧地跟男生扭打在一起。這些我說什麼都學不來的事,在她卻只當等閒。而和我典型的日本人的平淡五官相比,麻里長相也引人注目,靈動的雙眼皮,吊梢眼,像小貓一樣可愛。
讓我和麻裡走到一起的,是像項鏈般掛在脖子上的「鑰匙」。
是的,我和麻裡都是鑰匙兒童。今天的社會對這種現象已經習以為常,但在當時,這個詞特指因為父母都出去工作,很晚才回家,所以擁有家裡鑰匙的孩子。
我們念小學是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當時父母都上班的家庭絶對是少數。而且有的家庭有爺爺奶奶,很少需要小學生自己回家開門。可是在我家,爸爸在都心的貿易公司工作,媽媽也在七站地以外的大型百貨商店上班,我放學回來的時候,從來沒見過他們的影子 爺奶奶不和我們同住,我也沒有兄弟姐妹,所以直到晚上七點多都是獨自一人。
麻裡家的情況還要特殊一些,是個沒有爸爸的家庭。
不是離婚,也沒有過世,爸爸偶爾會回來一趟。後來我才聽說(在我家裡,這種八卦基本上都是聽媽媽說的),她爸爸是個有家室的人,媽媽只是情婦。不過麻裡的媽媽也不像是拿著豐厚生活費的金絲雀,她在高中附近的甜品店做今川燒。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依然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和麻裡一起玩的那個日子。前面我也說過,那是小學三年級的秋天,當時我正呆呆地坐在小學旁邊公園的鞦韆上。
那天的夕陽特別美。雖然在我的記憶裡,那就像拙劣的舞檯燈光一樣單調乏味,但實際上一定絢麗而耀眼。至少,它美到讓一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寧可晚回家,也要不錯眼珠地眺望著。
「咦,兒島同學,都五點多了還在玩啊。這可不行喲!」
公園入口突然傳來麻裡的聲音。學校有規定,傍晚五點前必須回家。
那時我和麻裡幾乎沒說過話,所以有點心虛,急忙從鞦韆架上站起來。我生怕她向老師打小報告。
可是麻裡接下來說的話,卻是我做夢都沒想到的。
「哇,夕陽真美……說起來,你試過倒掛在單杠上看夕陽沒有?很好玩哦,夕陽會往上升。」
說完,麻裡就俐落地把裙襬掖進內褲褲口裡(這樣就成了臨時的燈籠褲,防止裙下春光盡泄),飛身撲上鞦韆旁的單杠,緊接著骨碌往前一翻,垂在背後的長髮頓時掃到地面上。與此同時,從胸口飛出一把用毛線串起的鑰匙,像項鏈上的寶石閃閃發光。
(原來加藤同學也是鑰匙兒童。)
看到那把鑰匙,我有種恍然大悟的感覺,隨即攀上她旁邊的單杠。我上小學時通常穿長褲,所以不需要臨時卷燈籠褲。
我同樣來了個杠上前翻,倒掛在單杠上看夕陽。麻裡說得沒錯,沉落的夕陽看起來不斷上升,陷入森林的倒影中。
「好玩吧?」
麻裡開口的剎那,掛在我脖子上的鑰匙也從胸前飛出,重重打在正要張嘴回答的我的門牙上。只聽「啪嗒」一聲,躥過一陣劇痛。
我禁不住兩手撐地,雙腿從單杠上滑落。麻裡見狀,一個翻身上杠,迅速回到正常姿勢,然後跑到我身邊。
「兒島同學,你沒事吧?」
「鑰匙打到牙齒上了……不知道受傷了沒有?」
幸運的是,長出沒多久的恆牙完好無損。
「話說回來,你的鑰匙真漂亮。我家就這個樣兒。」
說著,麻裡拿出那把廉價的小鑰匙給我看。我家是獨棟住宅的鑰匙,而她家是公寓的鑰匙,但巧合的是,掛鑰匙的毛線都是淡紫色。
「我們的顏色一樣呢!」
發現了這一點的麻裡,莫名地興奮到當場跳了起來。我也跟著她一起跳,不知道為什麼,跳著跳著,我們就面對面拉起了手,像跳集體舞似的滴溜溜轉圈。為什麼會這樣,我也不是很明白,想來是因為找到了同是鑰匙兒童的夥伴,我們都很開心吧。
從那以後,我和麻裡就時常一起玩。
我們當然也都有各自的好朋友,但和那些朋友一起玩的時間越來越少,兩人黏在一起的時間則與日俱增。到了三年級結束的時候,我們已經要好得形影不離,甚至有朋友戲稱我們是「兒島麻裡」組合。
「你們倆關係可真好……該不會其實是姐妹吧?」
不止一個朋友這麼酸溜溜地說過。但我們成為好朋友的秘密,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都是鑰匙兒童一族。
鑰匙兒童的好處,就是可以不受父母干擾,自由地利用這個家。天氣不好的時候,我們可以隨便去對方家裡玩遊戲、看電視,只要事後收拾乾淨,還可以在廚房做點東西吃。其他朋友頂多只能在公園跳跳皮筋的時候,我們卻可以像姐妹一樣一起做薄煎餅,一起畫漫畫。而且因為過了五點照樣能在一起玩,簡直可以說感情不好才怪。
到了四年級,我們的友情更加深厚,有時甚至會住在對方家裡。因為我家不太好客,麻裡只在我家住過兩晚,但麻裡的媽媽很歡迎我,時常邀我去她家住。
住在麻裡家時,我和麻裡睡一張床。她長得可愛,睡相卻很差,常常半夢半醒間,發現被子已經被她踢到一邊。每當這種時候,我們總是無意識地抱在一起抵禦寒冷。麻裡的媽媽悄悄給我們拍了照,照片裡我和麻裡臉貼著臉,就像親密的姐妹一樣,一臉無邪地睡得正香。雖然想不起那時夢見了什麼,不過,一定是很開心的事吧。
那樣的日子若能延續到小學畢業,我們將會擁有無數美好的回憶。我父母也不討厭麻裡,不會硬把我們分開。
可是,這樣的生活卻突如其來地終結了——因為一架閃著銀色光輝的U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