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章
麻雀鈴松·02

  人世間可以用不幸來形容的事多如恆河沙數,但「附近住著可怕的人,或者說無法理解的人」這種事,不幸指數恐怕也算是數一數二了。

  從知道樓下住的是鈴松那一刻起,我在這棟公寓裡的生活不啻陷入了死胡同。既然住在公寓,我當然會注意不打擾到鄰居,可是對方若是當地名聲赫赫的武鬥派,就得多加幾倍的小心。萬一什麼事觸怒了他,只怕什麼警告也沒有,子彈就直接飛過來了。

  (我也太不走運了。)

  在公寓度過的第一個夜晚,我裹著從附近店舖買來的薄被,深深哀嘆自己的不幸。

  可是隨著時光的流逝,如今我覺得,人和人之間的緣分委實不可思議。

  那一夜的我如何能想到,日後我會和鈴松父子越來越親密,交情好到一起吃晚飯,一起喝酒?

  起初,我當然是儘可能地不招惹鈴松父子。

  那天打過招呼後,我從附近的乾貨店買了黃桃罐頭,代替搬進新居後照例要餽贈四鄰的蕎麥麵送了過去,以後便刻意避免打照面。只要不和他們見面,自然就不會發生什麼糾葛。

  每次出門前,我都謹慎地先仔細窺看外面的動靜,確定無虞後才打開門。要說我如此小心戒備,為何後來仍和他們有了交談,那完全是因為鈴松的兒子博明——也就是阿博的緣故。

  誠如房東所說,阿博這孩子一點都不像他爸鈴松。單從長相上看,他和鈴松也天差地別,也許他長得像媽媽吧!

  鈴松薄眉細眼,看上去似乎有點遲鈍,卻又透著兇殘之感。而阿博卻是雙眼皮,大眼睛,水靈靈的很招人喜歡。因為耳朵很大,有些朋友叫他「小飛像」,但他身材單薄,和同年級的孩子相比只怕也算是小個子。父子倆一起走在路上,十足就像老虎和兔子親親熱熱地結伴同行。

  阿博雖然是個孩子,卻很有教養。這樣一個不爭氣的老爸,肯定給他平添了許多煩惱,但他卻異常成熟而堅強。他最令人喜愛的美德,就是會一絲不苟地和人打招呼。

  或許有人會覺得,這也算是美德嗎?

  和人見面的時候當然應該打招呼,但就是這麼簡單的事情,也有很多人做不好。儘管我出門前都要窺探動靜,極力避免和他們打交道,但阿博只要在街上見到我,必然特地停下腳步向我問候。

  「河本先生好!」

  我畢竟沒有那麼冷酷無情,可以不理會一個讀小學二年級孩子的問好。雖然心裡也會嘀咕:他可是鈴松的兒子啊……但誰能厭惡一個每次見面都會打招呼的少年呢?

  所以我也很喜愛阿博。搬來一個月左右的時候,我和阿博正式成了「夥伴」。話雖如此,並沒有發生什麼大事,只是我在他面前表演了一個小魔術。

  那天為了買吉他弦,我難得去了趟鬧市區。但我常用的弦是個冷門品牌,在上野一帶的百貨公司和唱片行都買不到,只能去樂器店一間間找。如果是以前,我會去御茶水那邊熟悉的店,但因為某種原因,我不能在那裡露面,所以只有苦苦尋覓。

  好不容易買到了三套琴絃,返回公寓時,太陽已將西沉。當時正值梅雨季節,罕有放晴的日子,每天都在灰濛蒙的天空下生活,但那天卻出現了久違的美麗晚霞。

  我從車站附近的大街連拐幾個彎,沿著蜘蛛粗枝大葉織成的小巷來到公寓前時,阿博正坐在鐵製樓梯的半中間。周圍別無人影,他似乎感覺有些孤單,抱著自己的膝蓋。

  「啊,河本先生,你回來啦。」

  發現我的身影,阿博像往常那樣打招呼。可是看到他那寂寞的樣子,我心裡不禁微微一痛。

  那時我已從房東那裡得知,阿博沒有媽媽。據說在他還是嬰兒時,媽媽就因病過世了。

  「鈴松是這麼說的……是不是真的就不知道了。跟脾氣那麼暴躁的人一起生活,就算是我也受不了。」

  大嬸似乎在暗示,阿博的媽媽是棄鈴松而去。真相究竟如何,我也無從知曉。只是,我也在兒時就與媽媽天人永隔,一個沒有媽媽的少年望著晚霞時,心裡在想些什麼,我感同身受。

  「喔,對了,你是叫博明吧?」

  我不忍心就這樣徑直走過,於是一邊說,一邊在下一級台階坐下。阿博顯得有些意外,但立刻就綻開笑容,點了點頭。

  「你在這裡做什麼呢?」

  「沒什麼……就是在發呆。」

  雖然是老街長大的孩子,阿博的語氣卻很有禮貌。

  「爸爸在上班?」

  「是啊,最近通常七點左右回來。」

  聽他的口氣,鈴松的工作沒有固定的上下班時間。我心想,該不會是當建築工吧?一問才知道,我猜得八九不離十。

  「爸爸在做疏濬下水道的工作。」

  「疏濬?」

  「爸爸以前說過,簡單來講就是清理下水道的活計。」

  如果是現在,只要寫出「疏濬」這兩個字,我就會明白工作內容是清除下水道的淤泥,但當時即使阿博向我解釋了,也還是似懂非懂。

  之後,我和阿博坐在鐵製樓梯上聊了很多。聊來聊去,話題始終圍繞著他的父親——鈴松。

  「乍一看到他打架的樣子,可能會覺得他超級可怕……其實並不是那樣。」

  阿博的口吻很像大人。

  「他只是一被怒氣沖昏頭腦,就立刻動手。」

  (不不,所謂「可怕的人」,說的就是這種人啊。)

  「可是他從來不會欺負弱者。」

  (坦白說,前陣子挨揍那傢伙看上去就是弱者呢。)

  「在家裡的表現,也說得上老實。」

  (就算是獅子,在自己家裡也會很老實。)

  聽著阿博的話,我在心裡偷偷回應。不過我當然不會說出來。萬一阿博是個跟父母無話不說的好孩子,我的性命就如同風中之燭了。

  「博明,你很喜歡爸爸呢。」

  等阿博一口氣說完,我如實說出自己的感想。

  「一看就知道了……說起爸爸的時候,你的表情快樂得不得了。」

  我一說,阿博撫摩了幾下臉頰,有點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爸爸真的什麼都會幹。雖然我家沒有媽媽,但做飯和針線活兒也都是爸爸一手包辦。」

  「哎,這樣啊。」

  想像著公寓窄小的廚房裡,人高馬大的鈴松縮手縮腳地做著飯,我不禁有點想笑。但做針線活兒的場景我實在難以想像,那樣一雙大手竟然可以靈巧地飛針走線?

  「他做得很好喔。不過其實並不拿手,所以會露出這樣的表情。」

  說著,阿博皺緊眉頭學給我看。我條件反射地想,他果然一點都不像鈴松。

  就在這時,我看到阿博的襯衫口袋裏裝著一疊卡片。這種印有Q版機器人的亮閃閃卡片,正是當時孩子們熱衷收集的對象。

  「不過,你爸爸再厲害,也不會這一手吧?」

  我一時起了逗弄他的念頭,向阿博借來一張卡片,用右手拇指和食指捏住。下一個瞬間,那張卡片就在阿博眼前倏地消失了。

  「嗚哇,好神奇!」

  阿博的雙眼頓時和卡片一樣閃閃發亮。魔術果然對小孩子很有殺傷力。

  我再接再厲,兩手各持一張卡片,同時倏地消失,又倏地出現。

  其實只是迅速把卡片藏到手背,但只要手法完美,看起來真的很炫。念高中時,朋友告訴我這對提高吉他技巧很有幫助,於是我反覆苦練,終於練成了這手絶技。不過朋友也說,我只會這麼一招,未免太過單調。

  「這是怎麼做到的?」

  「告訴你就不好玩了。」

  我幾次岔開話題,阿博卻說什麼都想知道個中奧妙。對於神秘的事情,讓它保持神秘才能樂在其中,但小孩子畢竟沒有這種覺悟,只有長大以後才會這麼想。

  「老實跟你說吧……這個秘密我只告訴『夥伴』。」

  「夥伴?什麼是夥伴?」

  聽了我故意刁難的話,阿博皺起眉頭。

  「這個嘛……就是類似朋友的關係。」

  「那,我也要成為河本先生的夥伴!這樣就可以告訴我了吧?」

  「不好意思,這是有條件的。」

  「什麼條件?」

  「講話不許那麼客客氣氣。」

  聽我這一說,阿博用打量外星人的眼光看了我好一會兒,終於嘻嘻一笑:

  「我曉得啦,哥……這樣總行了吧?」

  「嗯,合格!」

  就這樣,我和阿博成了「夥伴」。現在想想,這種死纏爛打的做法,有點不像我的作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