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章
麻雀鈴松·04

  幾天以後,發生了那件事。

  也許一切都只是偶然,並不值得特別記述,但我至今都堅信,那是個小小的奇蹟。

  當時我準備去車站前的銀行提取生活費。

  搬來公寓時,我對房東大嬸說我在上班,其實我根本沒去工作。以前的工作給我帶來了無窮的痛苦,但薪水還算豐厚,我就靠原來的積蓄過日子。

  那是上午十一點左右,我照例沿著曲曲折折的小巷拐了幾次彎,來到鄰近大街的地方,那裡有一個巴掌大的公園。公園呈歪斜的平行四邊形,似乎是見縫插針造出來的,裡面的設施也很寒磣,只有小型滑梯和鞦韆可供嬉戲,此外就是木製長椅和幾叢滿天星。

  我平常去車站都會路過這裡,但公園裡難得見到人影。因為對想嬉鬧的孩子來說,地方不夠開闊,對想歇腳的大人來說,景色又索然無味。

  可是那天我卻看到一個熟悉的高大男人獨自坐在油漆剝落的長椅上,讓我著實吃了一驚。

  (那是……鈴松先生吧。)

  沒錯,那個高大男人正是鈴松。但讓我吃驚的,並不是他在工作日的白天待在那裡。

  他的工作類似修路,根據現場情況,有時白天作業,也有時只能夜間作業,所以上班時間和休息時間都不一定,白天在街上閒晃也不奇怪。我吃驚的是,當時他一臉沮喪。

  雖然睜著眼睛,視線卻怔怔地望著腳下,幾乎不會左右移動。嘴巴抿得緊緊的,一直筆挺的脊樑也彎了下去,彷彿一夜之間就老了。

  「鈴松先生!」

  我想他一定是身體不舒服,急忙跑了過去。

  「啊……是你啊。」

  看到我出現,鈴松稍稍移過視線,很快又望向腳下。

  「你怎麼了,待在這種地方……是哪裡不舒服嗎?」

  我在旁邊的長椅上坐下,一邊問道。鈴松輕輕搖了搖頭。與此同時,我聽到他小聲說:

  「……我在等。」

  「等什麼呢?」我反問。

  鈴松輕輕打開疊放在膝上的手掌給我看。

  「等麻雀死去。」

  我一時理解不了他的意思。不過鈴松粗大的手掌裡,確實有一隻麻雀。它的翅膀微微張開,但一看就已經筋疲力盡了。

  「這只麻雀是怎麼回事?」

  「今天早上去學校路上,阿博發現的……不知道是被貓襲擊了,還是從哪裡掉了下來。」

  麻雀的身上沒看到血跡,被貓襲擊的可能性不大。

  「麻雀會從哪裡掉下來嗎?」

  「應該是被壞小孩用石子打中了吧。」

  聽我這樣問,鈴松不耐煩地皺起眉頭。

  「總之,我在等待它死去……因為阿博拜託我了。」

  一頭霧水的我,儘量挑選不會刺激到鈴松的話,請他告訴我事情原委。

  「其實也不是什麼麻煩事。」

  望著掌心的麻雀,鈴松語氣平靜地說。

  「早上阿博出門上學,還沒五分鐘又回來了,說在公寓附近的路旁發現了這小傢伙,然後萬分急切地跟我說,要我救救它。」

  啊,這的確是阿博會說的話,我心想。

  「可是……它情況不太妙。」

  我不是獸醫,但也看出這只麻雀似乎撐不了太久。雖然偶爾想起似的搧動一下翅膀,但軟弱無力,嘴的色澤也很暗淡。更重要的是,麻雀雖然體形小巧,畢竟也是野生動物,它沒有試圖逃離鈴松的掌心,說明已沒有任何體力。

  「這麼棘手的事情,阿博輕鬆一句話就交給了我……可是不管阿博拜託我做什麼事,我都要想辦法做到。」

  說起來,阿博確實為有一個能幹的爸爸而感到自豪。

  「我也是個笨人,當時就跟阿博說:『放心,包在爸爸身上!』」

  鈴松伸出右手中指,輕柔地撫摸躺在他左掌心的麻雀脊背。受驚的麻雀撲打著翅膀,但明顯比剛才更虛弱了。

  「可是,實在沒法子啊……那孩子馬上就要哭喪著臉了。如果有可能,我真不想看到他傷心的模樣。」

  鈴松彷彿在向我訴說,又彷彿在自言自語。

  「可是啊……即使是我,也有做不到的事情。」

  「我想起來了,這附近有沒有寵物醫院?如果請專業的醫生來診治,說不定還有希望。」

  「恐怕已經晚了。」

  鈴松有氣無力地打斷了我的話。

  「要是阿博剛帶回來的時候,也許還有救……現在已經遲了,救不了它了。」

  鈴松說話的時候,麻雀的動作已逐漸變得遲鈍。我也看得出來,麻雀正在死去。

  「說真的,我也想過請醫生看。我翻了公共電話亭裡的電話簿,也找到了寵物醫院。」

  鈴松喃喃地說著,細小的眼睛眯得更細了。

  「可是……我沒有錢。我全部的財產湊起來,也只有四百元,你覺得這夠付寵物醫院的費用嗎?」

  我無言以對。原本我也沒去過寵物醫院,不知道會花多少費用,不過以前偶然聽人說過,動物如果沒買保險,收費會很高。

  「而且如果花掉這四百元,今天晚上阿博的晚飯就沒著落了……很可憐吧?我就是這麼沒用。」

  鈴松露出一抹自嘲的笑容,我卻不知說什麼好。也許去了寵物醫院也救不了麻雀的性命,而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應該犧牲阿博的晚飯。

  「所以我想,雖然做不了什麼,至少要守著它直到死去。這樣多少也算有個交代。」

  說完,鈴松深深地嘆了口氣。

  老實說,我心裡不無疑問,覺得並不需要做到這個程度。我不想說「不過是只麻雀」這種話,但一隻麻雀的生死,有必要看得這麼認真嗎?世界上多的是麻雀默默無聞地活著,又在無人照料的情況下死去。

  (他一定覺得有這個必要吧。)

  因為他已經答應了兒子,而且他也不是那種可以若無其事地拋棄受傷麻雀的性格。從他對阿博的慈愛也可以看出,雖然長相很凶,但他其實是個感情深摯的人。

  「人啊,真的很沒用……麻雀快要死了,可是我什麼都做不了。」

  鈴松用憐愛的眼光望著垂死的麻雀,悵然地說道。不知為何,這句無心之語強烈地震撼了我。

  人真的很沒用,無法挽回即將逝去的生命。如果對方是人,至少還可以安慰他「不要怕」,但對方是麻雀的話,就連這一點也做不到,只能默默地看著它那比人類更脆弱的生命燃燒殆盡。

  終於,鈴松掌中的麻雀一動不動了。

  我用手指碰了碰它的嘴,又捏起它那無力耷拉著的翅膀,但什麼反應都沒有。這條微不足道的小生命,已經在鈴松粗大的手掌上消逝了。

  「不好意思,想請你幫個忙。」

  「好啊,什麼事?」

  現在想想,那情景多少有點古怪。畢竟大白天的,兩個男人悲傷地望著小麻雀的屍骸,然後湊到一起說話。

  「可不可以跟阿博說,麻雀恢復了活力飛走了?」

  「可以……就這麼辦吧。」

  想到請爸爸照顧麻雀的阿博的心情,我認為這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沒有必要特意告訴他真相。

  然後我和鈴松在公園的滿天星下挖了個小洞,為麻雀舉行葬禮。

  「我說你啊,為什麼辭掉工作不幹?」

  鈴松一邊挖洞一邊問。

  「雖然我不是很瞭解,不過應該是份好工作吧?你自己也說過,錢賺得很多。」

  「有的工作雖然很賺錢,可是也很痛苦。」

  我也一邊挖洞一邊回答。看樣子鈴松心裡早已雪亮。

  「本來那份工作就有受騙的味道。我和同伴有自己希望嘗試的音樂,公司卻把我們包裝成偶像團體。」

  「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我也聽過一點你們的歌,可真是夠丟臉的。」

  「啊,拜託不要唱,不然我會揍人的。」

  「嘿,就你這身板還想揍我?」

  不久,我們挖好了一個大而深的洞穴作為麻雀的墳墓。把麻雀安放在洞穴中央,我們靜靜地填上土。

  「不過,不是很可惜嗎?也有人很努力想從事你那樣的工作吧?」

  「鈴松先生,失去最看重的東西,就等於失去了一切。是真心想做音樂,還是只想享受眾星捧月的滋味,選擇的目標不同,結果也會大不相同,你不覺得嗎?」

  以前的工作受到很多人的支持,也獲得了相當的成功。可是我一點都不快樂,反而覺得越是成功,就離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越遠。

  「可是,逃走不太好吧?不會給公司和同事帶來麻煩嗎?」

  「我不是逃走,只是拒絶續約。可是其他的成員不理解……他們似乎迷上了被追捧的感覺。」

  為此我備受指責。被一道打拚過來的夥伴責怪,讓我很受打擊,我感覺到他們內心對音樂的雄心已經蕩然無存,這也讓我倍感痛苦。

  所以我決定暫時遠離他們。我想一個人重新思考種種問題,於是離開了家。附帶一提,雖然他們宣稱我「失蹤」了,但續約談判依然擱置,並沒有損害事務所的利益。

  「這樣可以了吧?」

  麻雀的墳墓很快堆好了。約一碗土的小小土堆,真的很不起眼。

  「好了,大功告成。」

  地上掉了一根冰棒的細棍,我順手插了上去。

  「做得太過火了,混蛋!」

  我後頸上立刻挨了鈴松一巴掌。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這是必不可少的東西,但鈴松卻意外的古板。

  「鈴松先生,阿博撿到那只麻雀是在早上對吧?這麼長的時間,你一直待在那個公園嗎?」

  安葬了麻雀後,我們一起踏上回公寓的路。我在路上問他。

  「差不多吧。」

  「那你待了有三個小時吧?那段時間你在做什麼呢?」

  「做什麼啊……我一直在撫摸它,想說至少讓它舒服一點。」

  想像著那情景,我覺得在某種意義上,那只麻雀還是幸福的。雖然改變不了死去的命運,但卻有人如此溫柔地看護它。

  「咦,那孩子已經回來了。」

  我們回到公寓前時,看到阿博和往常一樣,坐在鐵製樓梯的半中間。不知是學校因故提前放學,還是因為那天是星期六。

  「爸爸!」

  阿博一看到鈴松,立刻露出不安的表情跑了過來。

  「那只麻雀怎麼樣了?把它救活了嗎?」

  喂,阿博……你可知道為了你一句話,你爸爸承受了多少悲傷?——我很想這麼說,但終究沒有說出口。

  「噢,已經沒事了。看樣子本來傷勢也不重。我稍微照顧一下,它就精神抖擻地飛走了。」

  鈴松伸出右手揉著阿博的頭髮,一邊說。

  「你要不信,可以問這個哥哥。」

  我吃了一驚,趕忙點點頭。

  「那只麻雀啊,嗯,確實變得活蹦亂跳……嘰嘰地叫得可歡呢,嗯。」

  儘管我極力幫他圓謊,阿博還是將信將疑的樣子。畢竟鈴松的說法太不自然了。

  就在這時,發生了一個小小的奇蹟。

  不知從何處突然飛來一隻麻雀,在我們的頭頂不住盤旋,並在阿博的肩上停留了短短一瞬間。這時機,真是巧到不能再巧。

  「哎呀,好一隻懂禮貌的麻雀。你看,它不是特地來感謝阿博了嗎?」

  鈴松也略帶興奮地說。確實看起來還真像這麼回事。

  「真的呢!爸爸,謝謝你!」

  飛來的當然是另一隻麻雀,並不是受傷的那只。不過幸運的是,在人看來都差不多。

  親眼看到實實在在的證據,阿博這一喜非同小可。他高興得又蹦又跳,望著在頭頂飛來飛去的麻雀。他一定一直在牽掛著它吧。

  雖然不明所以,但我想,也許有時候就是會有這樣的巧合。

  目送著麻雀的身影消失不見,偶一回神,我發現鈴松正背著阿博偷偷朝我合掌。可我又不是菩薩,從來沒人拜過我。

  後來我一問才知道,原來鈴松以為那只麻雀是我用魔術變出來的。不然,怎麼會那麼巧飛過來?

  我再三跟他說,我可沒有這麼高妙的手段。可是鈴松早聽阿博吹噓我是魔術達人,因而堅信這就是真相。

  魔術師的確可以憑空變出鴿子,可那也是有玄機的。我既不諳訣竅,也不會手法,不可能做得到。可是任憑我如何分說,鈴松就是不肯信。

  「人不可貌相,你真是個心地善良的人。」

  我不知道這話是什麼意思,但自從這件事以後,鈴鬆動不動就對我這麼說。我很想原話奉還,但鈴松的臂力著實可怕,所以每次他這樣說,我只能吼他:「『人不可貌相』這句話就不用講了!」

  就這樣,我們一起喝酒成了尋常事。在我住在老街的期間,不,直到數月後我離開那裡,我們一直保持著奇妙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