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哇塞!」比利喊了一聲。
他站在分割諾登家和我家的籬笆旁,望著我們的車道。長四分之一哩的車道接上一條路面未鋪設的鄉間小路,順著小路走四分之三哩後可以接上兩線道的柏油道堪薩斯路。從堪薩斯路就能到橋墩鎮的所有地方。
我順著比利的目光看過去,一顆心直往下沉。
「別再走過去了,帥哥。現在已經夠近了。」
比利沒有抗議。
雨過天晴的早上,天氣清爽無比。在熱浪來襲時,一直濃濁不清的天色,現在已恢復萬里無雲的藍,幾近秋季時的明淨。還有一點微風,因此車道上的斑斑陽光愉快地跳躍著。但距離比利所站不遠處,傳來持續的嘶嘶聲,原來是草地上有一大團扭曲的電線,乍看之下就像一堆蛇。那是電力公司配送電力到我家的電線,這會兒早已扭成亂七八糟的一團,落在大約二十呎外,把周圍一小片草皮燒焦了,而且還在慢騰騰地扭動,噴出火花。要不是樹木和草皮已經被昨天的大雨先淋得濕透,我們家大概已經被燒光了。好在目前為止只有直接接觸電線的那塊地方燒黑了而已。
「爸爸,那會電死人嗎?」
「當然。」
「我們該怎麼辦呢?」
「不怎麼辦。等電力公司的卡車來。」
「他們什麼時候來呢?」
「我不知道。」五歲的小孩就是愛問問題。「我想他們今天早上一定很忙,要不要跟我散步到車道盡頭?」
他向我走了一、兩步又停了下來,緊張兮兮地瞪著那團電線。其中一條電線彈了起來,又慢慢轉了個方向,好像在跟他打招呼似的。
「爸爸,電可以射穿地面嗎?」
好問題。「可以,不過你別擔心。電要找的是地面,不是你,比利。你只要離電線遠一點就不會有事。」
「電要找地面。」他喃喃說了一句,向我走了過來。我們手牽手走上車道。
情況比我想的還糟。一共有四棵樹倒在車道上:一棵小的,兩棵中的,另一棵則是直徑五呎的老樹,樹幹上佈滿了青苔。
遍地都是樹枝,有些葉子幾乎都不見了。比利和我走向鄉間小路,一路忙著把較小的枝椏丟進道路兩旁的林子裡。這使我想起約莫二十五年前的一個夏天,那時的我跟比利差不多大。我的伯父、叔父全都在這兒,他們拿著手斧和鐮刀,在林子裡砍了一整天矮樹叢。那天午後,他們圍坐在我父母的野餐桌旁,大吃了一頓熱狗、漢堡和馬鈴薯沙拉。大杯大杯的啤酒乾個不停,後來魯本叔叔更穿著一身衣服,連鞋子也沒脫,便跳進湖裡游泳。當時這片林子裡還有鹿。
「爸爸,我可以到湖邊去嗎?」
他丟樹枝丟膩了。在一個小男孩不想做某件事的時候,你唯一的對策便是讓他去做別的事。
「好啊。」
我們一起走回屋子,然後比利往右轉繞過屋子,對落在草地上的那團電線避得遠遠的。我左轉走進車庫去拿鏈鋸。
正如我前晚猜想的,湖岸四處都傳來清晰可聞的鏈鋸噪音。我把鏈鋸的油箱加滿,脫掉外衣,正要回到車道時,黛芬從屋裡走出來。她不安地瞪著車道上的樹。
「情況有多糟?」
「我可以把樹鋸成幾段。屋裡怎麼樣?」
「嗯,我把碎玻璃清乾淨了,可是那棵樹你得想想辦法才行。我們客廳裡總不能有棵樹吧。」
「沒錯。」我說:「妳說的很對。」
我們在陽光中彼此相視,不覺得笑了出來。我把鏈鋸放在一邊,開始吻她,一手摸向她的臀部。
「別這樣。」她低喃道:「比利在──」
話還沒說完,比利便轉過屋角往我們走了過來。「爸爸!爸爸!你應該看看──」
這時候黛芬看到那團冒火的電線,尖叫著要比利小心。本來已經遠離電線的比利立刻停了下來,瞪著黛芬,彷彿她瘋了一樣。
「我沒事,媽。」他用哄老人的語氣說著,慢慢朝我們走來,以示他有多安然無恙。黛芬靠在我懷中,不自禁地顫抖。
「沒事的。」我對她耳畔低語:「他很清楚不能碰電線。」
「但還是有人被電死。」黛芬說:「電視上一天到晚都有宣傳短片,教人小心掉落的電線──比利,立刻進屋去!」
「哎,別這樣,媽!我要帶爸爸去看船屋!」他既興奮又失望,眼睛都快鼓出來了。他第一次看見暴風雨後的壯觀,很想找人分享。
「你現在就進去!那些電線很危險,而且──」
「爸說它們要找的是地面,不是我──」
「比利,別再說了!」
「我會過去看,小子。你先過去吧。」我可以感到黛芬靠著我的身子再度變得僵硬。「兒子,你從另一邊繞過去。」
「好!遵命!」
他經過我們身邊,三步併作兩步跑過環繞房屋西側的石階,不一會兒便消失不見了,只遠遠傳來一聲:「哇塞!」想必又發現了另一處遭到風雨摧毀的奇景。
「他知道那些電線很危險,黛芬。」我輕輕攬住她的雙肩。「他很怕那團電線,這樣很好,他就不會有危險。」
一顆淚沿著她的臉頰滑落。「大衛,我很怕。」
「不要這樣!都已經過去了。」
「真的嗎?去年冬天……還有今年春天來得晚……在鎮上,他們說什麼黑春……他們說從一八八八年以來,從來沒有過那樣的春天──」
「他們」,無疑是指「橋墩古董店」的卡莫迪太太。黛芬喜歡偶爾進去東摸西摸。比利喜歡跟她一起去。在後面一間陰暗的房間裡,有玻璃眼珠的貓頭鷹標本永遠張著雙翅,兩腳永遠抓緊一截上了漆的木頭;三隻浣熊標本站在一圈,環著一條「小溪」──實為一長片灰撲撲的鏡子;還有一隻被飛蛾蛀蝕的狼標本,口鼻處有一團木屑而不是口水,依然齜牙咧嘴。卡莫迪太太聲稱,那隻野狼是一九〇一年九月某日下午到帝汶溪喝水時,被她父親射殺的。
我太太和我兒子對造訪卡莫迪太太的古董店樂此不疲。黛芬著迷於有圖樣的彩色玻璃,比利則對那些已死的標本著迷。黛芬本來個性很實際、也很有主見,但居然會聽信那老太太的話,讓我頗為不悅。她發現了黛芬的弱點。而黛芬也不是本鎮唯一聽信卡莫迪太太的「鄉野傳聞」和「民俗祕方」(她總以上帝之名開藥方)的人。
如果妳丈夫是那種喝了三杯就喜歡動拳頭的人,樹汁可以祛傷消腫。六月時數數毛蟲身上有幾圈花紋,或是八月時測量蜂窩有多厚,便可預卜今年冬天是暖、是寒。現在呢,真是天可憐見,一八八八年的黑春重現(你可以自己加上驚嘆號,一個不夠就再加幾個)。我也聽過這說法,在這一帶流行很久了──假使春天夠冷,湖上的冰最後就會變成爛牙般的烏黑。這種情況很罕見,但也不是百年難遇。這裡的居民喜歡說這些,只是我想沒人會像卡莫迪太太那樣言之鑿鑿。
「去年冬天是很冷,春天也來得很晚。」我說,「現在又是個悶熱無比的夏天,再加上一場風暴。但風暴也過了。黛芬,妳平常不是這樣的。」
「這不是普通的風暴。」她以同樣沙啞的聲音說。
「不錯。」我答道,「這點我同意。」
「黑春」的說法,是畢爾·喬提告訴我的。他在蓋斯克鎮與他的三個酒鬼兒子合資經營一家喬提修車廠(偶爾他的四個酒鬼孫子也會幫幫忙,要是他們能抽空放下雪地機動車和越野摩托車的話)。畢爾高齡七十,看來像八十,喝起酒來卻像二十三歲的小夥子。五月中旬,一場來得意外的風雪為本區帶來將近一呎的積雪,把剛長出的花草都蓋住的第二天,比利和我一起把我們家的斯柯達四驅車送到喬提車廠去。畢爾剛喝了幾杯取暖,因此興沖沖地對我們提起「黑春」的說法,自然少不了添油加醋。然而五月下雪也不是什麼千載難逢的罕事;那場風雪只持續了兩天便消逝無蹤,沒什麼大不了的。
黛芬又懷疑地望向那團落地的電線,「電力公司的人什麼時候會來?」
「盡快吧。不會太久的。我只要妳別為比利擔心,這孩子不笨。他會忘了把衣服收好,但不會笨得走去踩一堆冒出火花的電線。他跟我們一樣想好好活著。」我碰碰她的嘴角,望著她不由自主綻出一抹微笑。「覺得放心點了?」
「你總能讓事情看起來好些。」她的話教我安心了些。
在房屋臨湖一側,比利喊著要我們過去看。
「走吧。」我說,「我們去看看有什麼壞了。」
她哼了一聲。「我要是想看有什麼壞了,客廳裡就夠我看了。」
「那麼,我們去討個小孩的歡心吧。」
我們手握著手走下石階。才剛彎過石階的第一個轉角,比利便全速從另一個方向衝過來,差點撞上我們。
黛芬皺皺眉說:「慢一點。」也許,在她腦海中,她正想像著他衝向那團致命的電線。
「你們一定要來看!」比利氣喘吁吁地說,「船屋被壓爛了!堤防落到石頭上……泊灣裡還有樹……耶穌基督!」
「比利·戴敦!」黛芬吼了一聲。
「對不起,媽──可是妳一定得──哇!」他又跑走了。
「說完就跑,這些人都是這樣。」我這句話使得黛芬又笑了。「聽著,我先把橫在車道上的那些樹鋸開,然後就到波特蘭路的中緬因州電力公司去一趟,把我們這邊的情形告訴他們。好吧?」
「好。」她欣然說道,「你想大概什麼時候能去?」
如果不是因為那棵青苔滿佈的老樹,我大約只要花上一小時就夠了。但加上那棵大樹,我想至少得忙到十一點。
「那你午餐後再去。可是你得到超市去幫我買些東西回來……我們的牛奶和奶油都快沒了。還有……呃,我最好寫張購物單給你。」
只要有點災難的影子,女人就會像松鼠一樣忙著儲備糧食。我摟了她一下,點點頭。我們繞到屋子後面,一眼便明白比利為什麼會那麼大驚小怪。
「上天保佑。」黛芬低語了一聲。
我們所站之處地勢較高,可以看到將近四分之一哩長的湖岸,包括左鄰畢柏家的,我們自己家的,還有右鄰諾登的。
原來護著我們泊灣的那棵巨松,已經攔腰截斷,殘株像一枝亂削一通的鉛筆兀自豎立著,樹心在深色老樹皮的對比下顯得無比慘白。至於長約百呎的松樹上半截,如今只有一部分從淺淺的泊灣中露了出來。我突然想到我們的小「星遊號」沒被松樹壓沉到水中,實在是夠幸運。上星期,汽艇的引擎有些毛病,因此現在它仍停泊在拿坡里碼頭,耐心地等著歸期。
在我們這一小段湖岸的另一邊,我父親所造的船屋被另一棵大樹壓扁了。在我們家還算有錢的年代,這棟船屋還曾停過一艘六十呎長的遊艇。我仔細一瞧,原來那棵樹是諾登的,讓我不禁怒火中燒。那棵樹五年前就已經死了,他早就該砍掉才對。現在那顆死樹從四分之三處折斷,不偏不倚壓在我們的船屋上。屋頂被壓扁了,木板在風中繞著屋子的大洞打轉。比利的說法:「壓爛」,真是一點也不為過。
黛芬說:「那是諾登的樹!」聽她憤憤不平的口氣,儘管還是氣在心頭,但我忍不住露出了微笑。旗桿躺在水裡,舊國旗和一團繩索濕漉漉地漂在一旁。我可以想像諾登的反應:去告我呀!
比利站在消波塊上,研究那段被水沖到石頭上的堤防;堤上漆了醒目的黃、藍條紋。比利回過頭,高興地對我們喊道:「那是馬丁家的,對不對?」
「不錯。」我說,「比利,你涉水過去把國旗撈起來,好不好?」
「沒問題!」
在消波塊右側有一小塊沙灘。一九四一年,珍珠港事變之前,我父親雇人用卡車運來整整六卡車的海灘細沙,直鋪到水深五呎左右的深度,差不多到我胸口高。那個工人要了八十元工資,自此以後那片沙地就一直在那裡。還好那時候可以這樣做,這年頭即使在自己的土地上,你也不能造沙灘了。由於小木屋越蓋越多,廢水毒死了大半的魚,剩下的活魚也因含有毒素而不宜食用,因此環保局便禁止私人設置沙灘了。你瞧,沙灘可能會破壞湖泊生態;因此現在鋪設沙灘是違法的,除非你是土地開發商。
比利涉水去取國旗,但忽然停住了。同一時間,黛芬靠著我的身體也僵住了,然後我自己也看到了。哈里森鎮那頭的湖不見了;眼前只有一團白色的霧,看來猶如一團大晴天的白雲無端從天上掉到地面上來。
我想到了昨夜的夢。所以當黛芬問我那是什麼,我差點沒衝口說出「上帝」。
「大衛?」
對面的湖岸完全不見了。但根據多年來眺望長湖的經驗,使我認定看不見的湖岸線大約只有幾碼。那團濃霧的邊緣幾乎是筆直的。
「爸,那是什麼?」比利喊道。他站在及膝的湖水中,伸手去撈水中的旗子。
「霧峰。」我說。
「出現在湖上?」黛芬懷疑地問。從她的眼神,我看得出卡莫迪太太的影響。那該死的女人。但我自己的不安瞬間即逝。夢終究是虛幻的,就像霧一樣。
「當然,妳又不是沒看過湖上起霧。」
「但沒看過這種霧。簡直就像一團雲。」
「那是因為陽光的關係。」我說:「就像妳坐飛機時看到的雲一樣。」
「但怎麼可能?只有陰雨天才會起霧!」
「現在不也起霧了。」我說:「至少是在哈森鎮。那不過是風暴過後的影響罷了。兩道鋒面交錯,才會形成這種現象。」
「大衛,你肯定嗎?」
我笑著攬住她的肩頭,「我一點也不肯定,我瞎掰的。要是我肯定的話,就去新聞臺播氣象了。妳進去寫購物單吧。」
她懷疑地瞥了我一眼,舉起手背擋住強光,看看那霧峰,然後搖搖頭說:「真怪。」這才走了。
比利對那團霧已經沒興趣了。他撈到了國旗和一團糾纏不清的繩索。我們把旗子攤在草地上晾乾。
「爸,我聽說不可以讓國旗碰到地面。」比利一本正經地說。
「是嗎?」
「是啦,維多·麥里說那樣做的人會被送上電椅。」
「嗯,你去跟維多說,他滿腦子都是草地的肥料。」
「你是說狗屎,對吧?」比利是個聰明的孩子,只可惜毫無幽默感。在它看來,每件事都是正經事。我希望他長大後會領悟到,那樣的態度在世上是很危險的。
「對啦,不過別告訴你媽我這麼說。等國旗乾了,我們就把它收好。我們甚至可以把它摺成一頂帽子戴起來,那樣就絕對不會碰到地上了。」
「爸爸。我們會修好船屋的屋頂,再插一枝新的旗桿嗎?」他第一次露出憂慮的神色。看來他已受夠了這些混亂與破壞。
我拍拍他的肩膀,「你的意見可真多。」
「我可以到畢柏家去,看看那邊怎麼樣嗎?」
「只能去一下。他們一定也在清理環境,心情不會太好。」我也很想對諾登發火。
「好。再見!」他走了。
「別妨礙人家工作,小子。還有,比利?」
他回過頭來。
「記得避開落地的電線。要是你在別的地方看到,也千萬別靠近。」
「當然了,爸爸。」
我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先打量一下損害,繼而又望向那團濃霧。那霧團似乎近了點,但實在很難說的準。要是它移近了,便無疑違反了所有的自然法則,因為一絲輕柔的微風正吹向那團霧。所以,那根本是不可能的。它的顏色極白,使我聯想到在冬天寶藍色天空的映照下,剛剛落下的白雪。然而雪會反射陽光而閃閃發光,但這團霧雖然潔白明亮,卻不反光。雖然黛芬說陰天才有霧,但其實晴天起霧並非罕事;只是起霧到這種地步時,懸浮在空中的濕氣必定會形成彩虹,可是這回又不見什麼彩虹。
先前的不安又回來了,在我心底蠢蠢欲動,但我還來不及多想,就聽見一串低低的機器聲──噗──噗──噗!接著是低低的一句「狗屎!」機器聲再度響起,但這回沒有咒罵聲。第三次噗噗響聲後,接了一句以同樣洩氣而又懊惱的聲調說出的「他媽的!」
噗──噗──噗──噗──
──寂靜──
──接著……「去你的!」
我忍不住咧嘴而笑。這地方傳聲極佳,而所有的鏈鋸嗡嗡響聲又都有一段距離,所以我可以聽出那不甚悅耳的咒罵聲是我的鄰居發出來的,也就是名律師布倫·諾登。
我朝湖水走近了些,假裝走向消波塊外的碼頭。現在我看得見諾登了。他站在他家門廊旁的空地上,腳下落著厚厚的一層松針,穿著一件白色運動衫和一條濺了油漆斑點的牛仔褲。此刻他那花了四十元剪的頭髮蓬鬆零亂,汗水涔涔而下。他一腳跪地,拚命拉著他的鏈鋸。那把鏈鋸又大、又豪華,不像我從大賣場買的平價小鏈鋸。看起來好像什麼功能都有,只可惜少了個啟動鈕。布倫·諾登用力拉扯起動線,製造出那刺耳而持續的噗噗聲響,但無法發動。看到一棵黃樺橫倒在他的野餐桌上,把那張桌子壓成兩半,我心裡暗暗高興。
諾登用力扯動那條起動線。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就差那麼一點,老兄。
又一次猛力拉扯。
噗──噗──噗。
「媽的。」諾登低啐一句,對著他的豪華鏈鋸齜牙咧嘴。
我繞過屋角往回走,從今早起床後第一次覺得心情愉快。我的鋸子一觸即發,使我的工作暢行無阻。
※※※
十點鐘左右,有人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過頭,看見比利一手拿著一罐啤酒,另一手拿著黛芬寫的購物單。我把那張單子塞進牛仔褲後口袋,又接過雖不夠冰,但還算清涼的啤酒。我幾乎一口吞下半罐。這罐啤酒來得正是時候,我對比利舉了舉罐子致謝。「謝啦,兒子。」
「我可以喝一口嗎?」
我讓他喝了一口。他皺著眉頭,把啤酒罐遞還給我。我灌掉剩下的啤酒,然後及時停手,差點把空罐捏扁。空瓶罐可以換抵押金的辦法已經實行三年多了,但捏扁啤酒罐的習慣實在難改。
比利說:「媽在單子下面還寫了幾個字,可是我看不懂。」
我把單子又拿出來。「我在收音機上收不到WOXO。」黛芬寫道:「你想會不會是風暴造成的?」
WOXO是本地播放搖滾音樂的調頻臺。它設在北方約二十哩外的挪威鎮,是我們老舊微弱的收音機唯一能接收到的調頻電臺。
我把黛芬的問題唸給比利聽,說道:「跟她說很可能就是這樣。問她能不能收到波特蘭的調幅電臺。」
「好。爸爸,我可不可以陪你一起到鎮上去?」
「當然可以,你和媽咪都可以。」
「好。」他拿著空啤酒罐跑回屋裡。
我已開始對那棵大樹動工。我鋸了一會兒,隨即停下讓鏈鋸冷卻。這棵樹對我的小鋸子來說實在太大了,不過我想只要不操之過急,應該還能應付。不知道通往堪薩斯路的鄉間小道是否已經清理乾淨。就在我這麼想著時,一輛電力公司的橘色卡車轟隆隆地駛了過去,大概是要開到小路另一頭吧。那就好。路已經通了,電力公司的人可能中午以前就會到這兒來,把落地的電線處理好。
我鋸下一大段枝幹,將它拖到車道旁再推到路緣。那段樹幹滾下斜坡,落到坡下的矮樹叢裡。許久以前,我父親和他的兄弟們(他們全是藝術家;我們戴敦家族一直很有藝術氣息)曾剷除過那些灌木叢,但它們又早已恢復舊觀了。
我舉手抹掉臉上的汗,好想再喝罐啤酒;一罐只能潤喉,哪解得了渴?我拾起鏈鋸,想著WOXO電臺的事。那正是那團霧峰的方向,也是撒摩區的方向:「箭頭計畫」的所在地。
那是老畢爾·喬提對所謂「黑春」提出的解釋:「箭頭計畫」。在撒摩區西半部,距石稜鎮鎮界不遠處,有個政府保留地區,四周圍了電線,並佈有哨兵和閉路電視,天曉得還有什麼。至少那是我聽說的,我並未親眼瞧見,雖然老撒摩路沿著那片政府保留區的東側約有一哩多長。
沒人確知「箭頭計畫」之名是怎麼來的,也沒人可以百分之百肯定地告訴你那真是該計畫的名稱──如果真有什麼計畫的話。畢爾·喬提說有,但你若問他這消息是打哪兒聽來的,他就打馬虎眼了。他說,他的侄女在洲際電話公司做事,聽過一些內幕什麼的,大概就是這套。
「原子彈之類的。」畢爾這麼說著,靠在我的斯柯達窗口上,一口啤酒酒氣直衝我的臉。「他們在那裡就搞這些,把原子射到空中去什麼的。」
「喬提先生,空中本來就充滿了原子呀。」比利接口道:「倪利老師說的。她說每樣東西都是原子構成的。」
畢爾·喬提用他那雙佈滿血絲的眼睛瞪了我兒子比利半晌,瞪得比利有點心虛。「那不是一樣的原子,小夥子。」
「噢,好吧。」比利喃喃說道,不再爭了。
我們的保險經紀人狄克·穆勒則說,「箭頭計畫」只是政府經營的一處農業試驗中心,僅此而已。「比較大的番茄、比較長的採收期等等。」狄克輕描淡寫地說著,隨即又回頭大談我如果早死的話,對我的家人可能會有多大幫助。我們的郵差小姐珍妮·羅莉說,「箭頭計畫」是和原油有關的地質探測計畫。她很有把握,因為她小叔為某人工作──
至於卡莫迪太太,可能比較偏向於畢爾·喬提的觀點。不只是原子,而是不一樣的原子。
我又從那棵大樹鋸下了兩段枝幹,把它們丟到坡下。比利跑回來了,一手拿了罐啤酒,另一手免不了又是黛芬的紙條。我想不出天下會有什麼事比來回傳話更讓我兒子興奮的。
我接過啤酒和紙條,說道:「謝謝。」
「我可以喝一口嗎?」
「只能喝一口。剛才你喝了兩口,我不能讓你早上十點就喝醉酒。」
「十點十五分了。」他說著,羞怯地笑了笑。我也對他笑笑,倒不是他的笑話說得好,你知道,只不過比利不常說笑話的。然後我低頭看紙條。
「在收音機上收到JBQ。」黛芬寫道:「別在進城前喝醉了。你可以再喝一罐,但午餐前到此為止。你想我們的路可以開嗎?」
我把紙條遞還給比利,拿過我的啤酒,「告訴你媽說小路通了,因為一輛電力公司的卡車剛剛開過去。他們很快就會到我們這裡來了。」
「好。」
「小子?」
「什麼事,爸爸?」
「跟你媽說一切都沒事。」
他又展開笑容,大概還沒安慰媽媽,先安慰了自己吧。「好。」
他跑走了。我目送他離去,望著他咚咚跑走的背影,可以看見他翻起來的鞋底。我愛他。他的小臉和他的眼神,使我覺得好像一切真的都沒事。當然,這不是事實。哪有可能一切都好的呢?但是我的孩子讓我相信了這個假象。
我又喝了口啤酒,把罐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一塊石頭上,然後再次操作鏈鋸。過了二十分鐘,有人輕拍一下我的肩膀。我回過頭,以為一定又是比利,卻意外看到布倫·諾登。我關掉了鏈鋸。
他沒有平常倨傲的神態,看來又熱又累又不快樂,而且有些不知所措。
我開口說:「嗨,布倫。」我們上一次的對話可以算得上惡言相向,以致我現在有點不知該說什麼。
我有種奇怪的感覺,覺得在鏈鋸聲的遮掩下,他在我背後至少已經站了五分鐘了。他禮貌地清清喉嚨,準備開口說話。今年夏天我還沒正眼看過他一次。他瘦了,但看起來氣色不佳。
說起來他瘦點應該比較好看,因為他原本至少超重二十磅,然而事實不然。他太太去年十一月過世,死於癌症。這消息是黛芬從艾姬·畢柏那裡聽來的。艾姬是我們這區的訃聞佈告欄。每個社區大概都有一個這種人。
以前諾登談到他太太時,總是用種不在乎的語氣,甚至有些輕蔑,所以我原本猜想,她的死對他來說也沒什麼。說真的,我甚至曾經猜測今年夏天他就會挽著一個比他年輕二十歲的女孩出現,臉上還掛著「我老婆已上天堂」的笑容。然而,此刻他臉上非但沒有那樣的傻笑,還多了些顯老的新皺紋。
他減輕的體重又都減錯了地方,造成鬆弛的垂肉和皺褶,充分顯示了他的年紀。有一剎那,我很想把諾登帶到陽光下,讓他坐在一株倒下的大樹上,手握我的那罐啤酒,然後為他畫張炭筆素描。
我們尷尬地沉默了很長一段時間,而且由於鏈鋸停了下來,於是更加尷尬。最後,他終於開口說:「嗨,大衛。」他頓了一下,又衝口說出:「那棵樹,那棵該死的樹。真對不起,你說得沒錯。」
我聳聳肩。
他又說:「另一顆倒在我的車上。」
「真遺憾──」我才開口便隨即愣住,問道:「該不會是那輛雷鳥吧?」
「就是那輛。」
諾登有輛車況極佳的一九六〇年雷鳥,才開了三萬哩,車子裡外都是深藍色。他只在夏天才開那輛車,而且很少開。他對那輛車的喜愛,正如有些男人沉迷電動模型火車、模型船或手槍之類的。
「真可惜。」我真心說道。
他緩緩搖了搖頭。「我本來不想把它開來的。我差點就開那輛旅行車來了,你知道。然後我告訴自己,管他的。我把它開過來,結果一棵巨大的老松樹不偏不倚地壓倒它。車頂全扁了。我想我是可以把它鋸斷……我是說,那棵樹……可是我沒法起動鏈鋸……我花了兩百塊錢買那把鋸子……結果……結果……」
他的喉嚨開始發出低微的咯咯聲,他的嘴上下扭動,彷彿沒有牙齒卻拚命要嚼動一顆棗子。有一瞬間,我以為他會站在那裡,像個站在沙坑裡的小孩那樣,無助地哭號起來。不過他畢竟控制住自己的情緒,聳聳肩轉開身子,好像對我鋸下的那幾截樹幹很有興趣似的。
「呃,我們可以檢查一下你的鋸子。」我說:「你的雷鳥有保險吧?」
「是的,」他說:「你的船屋也有保險吧?」
我聽出了他的言下之意,再度想到黛芬說的「有保險又怎樣」。
「是這樣,大衛,我能不能借你的車到鎮上去一趟?我想買些麵包、火腿和啤酒。買很多啤酒。」
「比利和我正要開我的斯柯達去。」我說:「你可以跟我們一起去。不過你得先幫我把這棵樹拖到路邊。」
「沒問題。」
他抓住樹幹一頭卻無法抬高,因此我得多費點力氣。我們兩人合力把樹幹拖到路旁,讓它滾下坡去。諾登氣喘吁吁的,兩頰幾乎脹成豬肝色。在他拉扯了半天鏈鋸之後,我對他的心臟實在有些擔心。
「還好吧?」我問。他點點頭,依舊上氣不接下氣。「那麼,跟我到屋裡去吧。我請你喝罐啤酒。」
「謝謝你。」他說:「史黛芬妮好嗎?」他又開始回復那種討人厭的圓滑世故。
「很好,謝謝。」
「你兒子呢?」
「他也很好。」
「那就好。」
黛芬走出屋子,當她看見和我在一起的是什麼人時,一抹訝異滑過她的臉龐。諾登面露微笑,眼光溜過她的緊身T恤,他終究沒什麼變。
「嗨,布倫。」黛芬謹慎地說。比利從她腋下伸出頭來。
「嗨,史黛芬妮。嗨,比利。」
「布倫的雷鳥遭殃了。」我告訴黛芬:「他說車頂被樹壓垮了。」
「喔,真糟!」
諾登喝著我們的啤酒時,又把故事重說了一遍,我也喝著今早的第三罐啤酒,卻一點也沒有醺然的感覺;顯然啤酒一下肚就化為汗水流出去了。
「他要跟我們一起進城去。」
「呃,我想你們不會太快回來。你們大概得到挪威鎮去。」
「哦?為什麼?」
「嗯,如果橋墩鎮的電力中斷了──」
「媽說,收銀機跟冰箱什麼的都得靠電力。」比利補充道。
言之有理。
「購物單還在吧?」
我拍拍牛仔褲後口袋。
黛芬望向諾登,「布倫,很遺憾凱拉過世了。我們都很難過。」
「謝謝妳。」諾登說:「謝謝你們。」
另一陣尷尬的沉默後,比利率先開口:「我們現在可以走了嗎,爸爸?」他已經換上牛仔褲和球鞋。
「我想可以。你準備好了吧,布倫?」
「再來一罐啤酒,我就可以上路了。」
黛芬皺皺眉。她從不贊成「路上帶一罐」,或是開車的男人膝上放罐啤酒的做法。我對她輕輕點頭示意,她聳聳肩。我不希望現在又和諾登重啟戰端。黛芬遞給他一罐啤酒。
他對黛芬說:「謝謝。」但不是發自內心,只是嘴上說說,很像在餐廳裡對女服務生道謝一樣。他轉向我,「帶路吧,隊長。」
「我馬上來。」我邊說著邊走進客廳。
諾登跟在我後面,一看到那棵樺樹不免哀嘆一番,但是此時我對他的哀嘆和換那面窗玻璃的花費並不感興趣。我透過陽臺的落地門望向湖面。微風使空氣變得清新多了,當天的氣溫在我鋸樹時也上升了大約五度。我以為我們先前看到的那團奇怪的濃霧必然已經散了,但事實卻不然。而且它靠得更近,已經掩到湖心了。
「早先我也注意到了。」諾登裝模作樣地說:「我猜,一定是某種逆溫現象吧。」
我不喜歡眼前的景象。我強烈感覺到從來沒見過這樣的一團濃霧。一方面是由於那霧峰陡直的邊緣教人不由得惴惴不安。在自然界中,不可能有那麼平直的東西;垂直面是人造的。一方面則是由於那團霧令人炫目的純白;一片純淨而毫無變化的白,又沒有濕氣造成的閃光。現在它離我們只有半哩遠,它的白與天空及湖水的藍,形成一種極其強烈的對比。
「走了啦,爸!」比利扯著我的褲腿。
我們全都走回廚房。布倫·諾登又瞥了一眼那棵栽進我們客廳裡的樹。
「可惜不是蘋果樹,呃?」比利自作聰明地說:「那是我媽說的。真好笑,對吧?」
諾登說:「你媽真聰明,比利。」他敷衍地揉揉比利的頭髮,眼睛再度轉向黛芬的胸前,他絕對不是那種能讓我真心喜歡的男人。
我問道:「我說黛芬,妳何不跟我們一起去?」不知為了什麼,我突然想要她一起來。
「不了。我想我還是留在家裡,把花園裡的雜草拔一拔好了。」她說。她看看諾登,又望向我,「今天早上我好像是這裡唯一不必用電力起動的東西呢。」
諾登大笑起來,笑得有點誇張。
我聽出她的意思,卻不死心地再試一次。「妳真的要留下來嗎?」
「當然了。」她堅定地說:「拔拔草對身體有益。」
「那麼,別曬太久的太陽。」
「我會戴草帽的。等你們回來,我們可以一起吃三明治。」
「好。」
她仰起臉讓我吻她。「當心點。說不定堪薩斯路上也有被風雨吹倒的樹。」
「我會小心。」
「你也要小心。」她又對比利說,並親吻他的臉頰。
「知道了,媽。」他跑出門去,任由紗門嘎吱一聲關上。
諾登和我跟著他走出門。「我們何不到你家去,先把壓在雷鳥上那棵樹鋸一鋸?」我問他。我突然想出很多個可以暫時不要進城去的理由。
「我現在連看都不想看。還是先吃午餐,多喝幾罐這玩意再說吧。」諾登舉舉手中的啤酒,又說:「損害已經造成了,大衛老兄。」
我也不喜歡聽他叫我老兄。
我們都坐進斯柯達四輪傳動車的前座(車庫一角,我的鋤地犁刀在那兒亮晃晃的,猶如聖誕節的鬼魂)。我把車倒出去,壓過一大片被暴風雨吹到地上的小樹枝。
黛芬站在水泥路上;那條水泥路通往在我們家最西邊的幾畦菜園。她戴了手套,一手握了把大剪刀,另一手拿了除草鉗。她戴上那頂舊草帽,帽簷在她臉上投下一圈陰影。我輕輕地按了兩次喇叭,她舉起握著剪刀的手作答。
我們駛出車道,那是我最後一次見到我的妻子。
※※※
開上堪薩斯路前,我們被迫停下一次。自從電力公司的卡車駛過以後,又有一棵中等粗細的松樹倒了下來。
諾登和我下車把樹搬開一些,好讓車子通過,結果把兩手弄得髒兮兮的。比利也想幫忙,但我揮手要他退開。我怕他的眼睛被針葉刺到。古老的樹木總是讓我想到《魔戒》裡的樹人,它們想傷害你。
不管你是在雪地中玩耍、滑雪,或者只是到林中散散步,老樹都想傷害你,而且我覺得只要有可能的話,它們甚至還會殺人。
堪薩斯路上倒沒什麼落木,但我們在好幾處看到斷落的電線。駛過威林營地約半哩路的地方,有根電線桿整支倒在水溝裡,頂上纏了一堆亂髮般的電線。
「這場風暴可真厲害。」諾登以他受過法庭訓練的聲音說;不過他現在倒不顯得滑頭,有的只是嚴肅。
「可不是。」
「爸,你看!」
比利指的是伊利奇家的穀倉。十二年來那座穀倉一直疲態畢露地站在湯米·伊利奇的後院裡,半掩在向日葵、金菊和秋麒麟草中。每年秋天我都會想它大概挨不過下一個冬季了,但每年春天它都還屹立在原地。然而現在可就不是了。穀倉被吹垮,只剩下個空架子,屋頂的木片也掉得差不多了,它的氣數已盡。不知為什麼,看到暴風雨來襲,將這穀倉夷為平地,讓我心裡有種不祥的感覺。
諾登喝乾了手裡的啤酒,用手捏扁鋁罐,隨手將它丟到車裡的地板上。比利開口想說什麼,想想又閉了嘴──好孩子。諾登來自紐澤西,那裡還沒有用空罐換押金這條法令。我想既然我自己都忍不住捏扁罐子,他那樣浪費我的五毛錢也還可以原諒。
比利開始亂轉收音機,我要他試試WOXO電臺。他把收音機撥到FM92,但除了嗡嗡聲外,什麼也收不到。他看著我聳聳肩。我沉思一會兒,在那團怪霧的方向,還有什麼別的電臺呢?
「試試WBLM。」我說。
他把收音機指針撥到另一端,經過WJBQ──FM電臺和WIGY──FM電臺。那些電臺都在,照常播送節目……可是WBLM,緬因州最重要的搖滾樂電臺,卻毫無聲響。
「奇怪。」我說。
「什麼?」諾登問。
「沒什麼,只是自言自語。」
比利又把收音機撥回WJBQ的軟調音樂。沒多久我們就到了鎮上。
購物中心的自助洗衣店關了。沒有電力,投幣式洗衣機也就無用武之地,不過橋墩藥局和聯邦超市都開著。停車場上停了滿滿的車,而且一如每年仲夏,有不少車掛著外州牌照。在陽光下人們三五成群站著,女人和女人、男人和男人,談著這場風暴。
我看到卡莫迪太太。這個成天和動物標本為伍,發出酸臭怪味的老太婆,穿了一身燦爛橘黃色的褲裝走進超市,手臂上掛了個大如旅行箱的手提包。這時一個騎著山葉牌機車的白癡呼嘯著從我的車前飛馳而過,只差幾吋便撞上我的擋泥板。他穿了件卡其夾克,戴了一副反光太陽眼鏡,沒戴安全帽。
「你看那笨蛋!」諾登怒吼道。
我在停車場裡繞了一圈,想找個好停車位,但沒看到半個。就在我打算把車停遠一點再走回來時,好運來了。一輛大如汽艇的萊姆綠凱迪拉克車,退出超市大門正前方的停車位。它一走,我立刻停了進去。
我把黛芬的購物單塞給比利。他才五歲,但已認得不少字。「你去推輛購物車,開始找你媽媽要的東西。我去打個電話給她。諾登先生會幫你的忙。我馬上就來。」
我們下了車,比利立刻握住諾登的手。他從很小就學會過停車場時一定要握著大人的手,到現在還有這習慣。諾登有點驚訝,隨即微微一笑。這讓我幾乎原諒了他對黛芬那副色迷迷的樣子,他們兩個走進超市。
我走向洗衣店和藥局之間的公用電話。一個穿了紫色連身短褲,像在做日光浴的女人汗流浹背地上下拉著話筒架。
我站在她身後,兩手插在口袋裡,心想不知為何自己這樣擔心黛芬,而又為何老是記掛著那團邊緣筆直的白霧,收不到的電臺……和「箭頭計畫」。
這個穿紫色連身短褲的女人皮膚曬得通紅,胖肩上佈滿雀斑。她看起來像個發汗的橘子。她用力掛上話筒,往藥局方向轉過身來,看見了我。
「省省你的銅板吧。」她說:「只會『嗒──嗒──嗒』。」她憤憤地走開了。
我差點沒用力拍一下前額。當然了,電話線不知在哪裡斷了。有些電話線埋在地下,但有些還架在半空。
不過我還是試了試那座公用電話,黛芬戲稱本區的公用電話是「緊張電話」。你不必先放銅板就可以先撥號,但等對方接聽後電話又會自動切斷,這時你就得盡快投下銅板,以免對方聽不見聲音而立即掛斷。
這個設計是有些惱人,但當天卻省了我的銅板。電話裡沒有撥號聲,正如那穿紫色連身褲的女人所說,只有「嗒──嗒──嗒」的響聲。
我掛上話筒,慢吞吞地走向超市,正好趕上一樁有趣的小事。一對老夫婦一邊聊天、一邊走向標示著「入口」的大門。
他們聊著聊著,以為門會自動打開,卻撞上了玻璃門,於是兩人一驚,老太太還叫了一聲。他們滑稽地對望著,然後放聲大笑。那位老先生隨即用力為他太太推開沉重的自動門,兩人才相偕入內。電力一斷,你才會發現有多少不便。
我一推開門,第一件注意到的便是沒有空調。在夏天裡,通常他們會把冷氣開到極強,只要在超市裡逗留超過一小時,大概就會生凍瘡了。
就像多數現代化超市,「聯邦超市」的設計是以心理學為根據。現代化的行銷技術將所有顧客視為白老鼠:你真正需要的東西,例如麵包、牛奶、啤酒和冷凍電視餐,全都放在店裡最遠的內側。要到那裡,你得先經過那些會刺激現代人購買欲的一切商品,從自動點火打火機到橡皮狗骨頭。
一進店裡,就是蔬果區走道。我看了看,沒看見諾登或我兒子的蹤跡,撞上大門那位老太太正在挑葡萄柚,她丈夫提著籃子。
我走過那條走道,然後左轉。我在第三條走道上找到他們。比利望著一架子果凍和布丁粉,諾登站在他正後方,瞧著黛芬寫的購物單。看到他一臉無奈和茫然的表情,我忍不住微笑。
我走向他們,一路經過不少半滿的購物推車(顯而易見,有儲存食物慾望的松鼠很多,不只是黛芬一個)和許多查看貨品的顧客。諾登從最高一層架子上拿下兩罐水果派內餡,將它們丟進購物推車。
我開口問:「你們還好嗎?」諾登立刻回過頭來,顯然如釋重負。
「很好。對不對,比利?」
「是呀。」比利忍不住加上一句:「可是有很多東西,連諾登先生也不知道是什麼呢,爸爸。」
「我看看。」我接過購物單。
諾登很有條理地在他和比利找出的每樣東西旁邊都打了個勾──約莫五、六樣,包括牛奶和六罐裝可口可樂。單子上至少還有十樣東西還沒找到。
「我們得走回蔬果區那裡。」我說:「她要番茄和黃瓜。」
比利開始把購物車往回推。諾登說:「你該看看結帳櫃檯,大衛。」
我真的瞧了一眼。有時候,報紙如果沒什麼大消息,就會放上這種照片,再加上一段趣味標題。
結帳處只開放兩個走道,排隊等待結帳的人形成兩排長龍,經過已無存貨的麵包架,然後彎向右邊,沿著冷凍食物的冰櫃延伸,看不見尾巴。每一臺新的電腦收銀機都被罩了起來。
兩個結帳出口各有一個滿面愁容的女孩,正用小型電子計算機計算購物金額。
兩個女孩身旁各站了一個聯邦超市的經理,巴德·布朗和奧利·魏克。我喜歡奧利,但對巴德·布朗沒什麼好感,他總自以為是超級市場界的戴高樂。
兩個女孩每算完一名顧客的帳,巴德或奧利就會將一張紙條夾到顧客付的現金或支票上,丟進暫時充當金庫的紙盒裡。他們看來都又熱、又累。
「希望你帶了本好書來。」諾登走到我身邊說道:「我們也要去排隊了。」
我又想到單獨在家的黛芬,立刻又是一陣不安。「儘管去買你要的東西吧。」我說:「剩下的東西比利跟我可以自己來找。」
「要我再多拿幾罐啤酒給你嗎?」
我考慮了一下。雖然我和諾登已恢復邦交,我還是不願和他一起喝啤酒度過午後時光。何況現在屋裡還是一團糟,有得清理的。
「抱歉。」我說:「改天吧,布倫。」
我覺得他的臉色變了一下。「好吧。」他簡短說完便走開了。我望著他的背影,這時比利拉拉我的襯衫。
「你和媽咪說話了嗎?」
「沒有,公用電話壞了。我猜電話線大概也斷了。」
「你擔心她嗎?」
「沒有。」我在扯謊。我很擔心,可是卻說不出該擔心的理由,「沒有,當然沒有。你擔心嗎?」
「呃,沒……」但是他也很擔心,他的小臉皺了兩下。那時我們真該回去的,只是那時或許也已經太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