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章
迷霧降臨

  我們挨挨擠擠地回到蔬果區走道,一如掙扎著要游向上游的鮭魚。我看到幾張熟面孔,像是鎮民代表麥克·哈倫、教小學的雷普勒太太(這個令三年級學生心驚肉跳的女老師,此刻正冷眼瞧著哈密瓜),還有杜曼太太;有時我和黛芬外出時,她會為我們照顧比利。

  但大多數顧客都是來此避暑的人,買了一大堆免煮食品,並互相戲稱是在「搶購存貨」。冷火腿切片已被挑得所剩無幾,連義大利通心麵沙拉也快沒了,只剩一條孤零零的波蘭煙燻香腸。

  我買了番茄、黃瓜,還有一罐美乃滋。黛芬還要培根,但培根早已賣完。我選了些燻肉代替,雖然自從食品檢驗局報告說每塊燻肉包裝裡都有少量昆蟲排泄物後,我對這玩意兒就不怎麼吃得下去了。

  「看。」我們轉彎走進第四條走道時,比利說:「有軍人耶。」

  一共有兩個軍人,一身土黃色制服在眾多鮮豔的夏季服裝相襯下,顯得格外突出。由於「箭頭計畫」不過在三十哩開外,我們早已習慣見到偶爾三三兩兩出現的軍事人員。這兩名士兵外表看來稚嫩,簡直像是還不到刮鬍子的年紀。

  我又低頭查看黛芬開的購物單,認定大概全都買齊了……不對,還差一樣。在最底下,可能是臨時又想到的,她草草加了一句:一瓶藍瑟斯白酒?這主意倒不錯。今晚等比利睡後,喝兩杯酒,也許可以親熱一下再睡。

  我丟下購物推車,一個人擠向放置酒類的架子,拿了一瓶。往回走時,我經過通往倉庫的大雙扇門,聽見一部大型發電機持續不斷的吼聲。

  我想這部發電機大概只夠保持冷凍庫的冷度,還不夠供應自動門、收銀機和其他電器設施吧。它的吼叫聲聽起來簡直就像後面有輛機車似的。

  我們一加入結帳的長龍,便看見諾登走了過來,兩手捧了兩盒六罐裝低卡啤酒、一條麵包,和我剛才看見的那條波蘭香腸。他插隊走到我和比利身邊。沒有冷氣,超市裡相當悶熱,我很納悶何以沒有工作人員會悶到去把門打開透氣。我剛才看到巴迪·伊格頓在前兩個走道,他圍著紅圍裙正在堆放貨品。發電機的隆隆聲響很單調。我開始覺得有些頭痛了。

  「把你的東西放進來,免得不小心掉了。」我對諾登說。

  「謝謝。」

  隊伍已綿延繞過冷凍食品區,人們不時得穿過隊伍才能拿到他們要買的東西,「對不起」和「借過」聲此起彼落。「這可真他媽麻煩!」諾登抱怨道。我不禁皺了皺眉,我不喜歡讓比利聽到這種粗話。

  隨著隊伍前行,發電機的響聲漸漸減低了些。諾登和我有一搭沒一搭地閒聊,避開使我們鬧進法庭的邊界爭論,只談著諸如紅襪隊的勝率和天氣之類的閒事。最後我們已無話可談,兩人都沉默下來。比利跟在我身旁動來動去,長龍慢慢爬行。現在我們右側是冷凍餐,左側是高價葡萄酒和香檳。隊伍朝著較便宜的酒前進時,我想著也許該買瓶瑞波紅酒,我年輕時的最愛。結果我沒買。反正,我的青春也沒什麼了不起。

  「天啊,他們為什麼不快一點呢,爸爸?」比利問道。他臉上痛苦的表情並未消退。突然間,我再度被不安的情緒籠罩。在這團不安的迷霧後方,彷彿透出某種可怕的東西──那是恐懼的面目,明亮而無情。但這慌亂的情緒只持續了短短一剎那。

  「別急,小子。」我說。

  我們已經走到麵包架,也就是隊伍左轉的地方。現在我們看得見結帳出口了;六個出口中只有兩個開著,另四個關閉不用,每一個上面都立了個小標示,寫著:「請到其他出口結帳」。

  在出口後方是大面玻璃窗;透過窗玻璃可以看見停車場,以及一一七號公路和三〇二號公路的交流道。窗上貼有特價品廣告,其中一項是一套大自然百科全書。

  廣告背面的白紙擋住了一些視線。我們站的這排,是通往巴德·布朗站的那個出口。我們前面至少還有三十個人,其中最容易認出的是穿了橙黃色褲裝的卡莫迪太太,簡直像在促銷黃色一樣顯眼。

  突然間,遠方傳來了一陣尖銳的聲音。聲音越來越大,我們很快就聽出是令人發狂的警笛聲。交叉路口有一聲汽車喇叭長鳴,接著是猛然煞車的聲音和輪胎燒焦的氣味。由於角度不對,我看不見究竟出了什麼事,但警笛聲經過超市時音量達到最高,隨即漸漸遠去。有幾個人忍不住離開隊伍去看個究竟,但大部分人都待在原處,不願排了半天隊後放棄他們的位置。

  諾登跑去看了;反正他的東西都在我的推車裡。過了幾分鐘,他走回來,又一次插進隊伍。「小火災吧。」他說。

  這時鎮上的火警鈴響了起來,聲音越來越高亢,先是緩和下來,又再次轉為尖銳。比利緊揪著我的手。「怎麼了,爸爸?」他立刻又加了句,「媽咪沒事吧?」

  「一定是堪薩斯路上有火災。」諾登說,「應該是那些被風暴吹斷的電線。消防車很快就來了。」

  我的不安突然有些具體的理由了。我們的院子裡也有一團斷落的電線。

  巴德·布朗對他手下那個結帳員說了句什麼,因為她一直東張西望,想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她脹紅了臉,又開始敲手裡的小計算機。

  我不想在這裡排隊;突如其來的不想。可是長龍又往前移動了,而且現在才離開似乎愚不可及。我們已排到了香菸架旁。

  有個年輕人推門而入。我認出那是沒戴安全帽騎山葉機車,差點撞上我們的那個小夥子。

  「霧!」他喊道:「你們該看看那團霧!它一直滾向堪薩斯路!」

  人們轉頭看他。

  他氣喘吁吁,似乎剛跑了一大段路。沒人答理他。「呃,你們真該看看。」他又說了一次,有點為自己說話的意味。

  人們打量著他,有幾個略顯躊躇,但沒人願意離開隊伍。有些還沒排進隊伍的人,丟下他們的購物車,從沒有開放的結帳出口走了出去,想看看是否看得見那年輕人所說的。一個戴了頂遮陽帽(那種只在啤酒廣告中出現的帽子,而且背景一定是烤肉)的大個子推開出口大門,另有十來個人跟在他後面。那個年輕小夥子也跟了出去。

  那個年輕的士兵打趣道:「別讓冷氣都散出去了。」激起了一些笑聲。我沒笑。那團濃霧如何滾過湖面,我是親眼瞧見過的。

  諾登說:「比利,你怎麼不去看看?」

  也不知為了什麼,我立刻斬釘截鐵地說:「不行。」

  隊伍再度前移。人們伸長脖子,尋找那小夥子提到的濃霧,但此時此地能看到的,只有碧藍如洗的晴空。我聽到有個人說,那年輕人一定是在開玩笑。另一個人即刻回應道,他不到一個鐘頭前曾在長湖上看到一條奇怪的霧線。消防車的聲音尖銳地響起。我感覺一陣悚然。那聽起來像是敲響厄運的喪鐘。

  更多人出去了。有幾個人離開隊伍,使得隊伍的移動速度加快了。接著,在加油站當技工的老強恩·李·方文跑了進來,叫道:「嘿!有沒有人有照相機?」他左右張望一下,隨即又跑了出去。

  這下排隊的人有些蠢蠢欲動了。如果那景象值得拍照,一定值得一看。

  突然間,卡莫迪太太以她嘶啞卻有力的蒼老聲音喊道:「不要出去!」

  大家都轉頭看她。原來秩序井然的隊伍開始亂了,不斷有人脫隊跑出去看霧,站在卡莫迪太太周圍的人也想離她遠點,也有些人開始尋找熟人。一個身穿紫紅色T恤、墨綠色休閒褲的年輕女人,以深思的目光端詳著卡莫迪太太。有幾個機會主義者乘機插向前幾個位置。巴德·布朗手下那個結帳員又回頭張望了。布朗用一隻手指敲敲她的肩膀說:「專心做妳的事,莎莉。」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喊著:「那是死亡!我感覺得到外面就是死亡!」

  巴德和奧利都認識她,露出不耐的神色,但站在她四周那些來避暑的人都紛紛避開她,無暇顧及他們排了半天的隊,就像在城裡遇到遊民時的反應,彷彿她們會傳染什麼病。誰曉得?或許她們真的會傳播疾病也說不定。

  就在這時,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發生,令人措手不及。一個男人搖搖晃晃地推開大門,走進賣場。他流著鼻血。「霧裡有怪物!」他尖叫道。

  比利緊貼著我──我不知道是為了那人在流鼻血,還是為了那人所說的話。「霧裡有怪物!霧裡的怪物把老強恩抓走了!怪物──」他搖搖晃晃退向一排靠窗的草地肥料包,順勢坐了下來。「霧裡的怪物把老強恩抓走了,我聽見他尖叫!」

  情況變了。風暴、警笛、火警鈴,以及越來越多的怪事造成的不安,開始造成變化。人們開始集體行動。

  他們並不驚惶。如果我這麼說,可能會造成完全錯誤的印象。他們沒有奔跑,至少大部分人沒有。可是他們移動了。有些人只是走到另一側大玻璃窗旁向外眺望。有些則由入口大門走出,有些還提著他們想買的東西。焦躁而又公事公辦的巴德·布朗急急叫道:「嘿!你們還沒付錢!嘿,你!把那些熱狗麵包拿回來!」

  有人嘲笑他,那笑聲有點肆無忌憚,惹得別人也笑了起來。但他們即使面露笑容,卻仍顯得迷惘、困惑與不安。又有另一個人大笑起來,巴德不禁脹紅了臉。這時有個女士正巧擠開人群,經過他身旁,想去站滿人的窗口眺望外面,巴德把她手上的一盒洋菇一把搶了下來,她大叫道:「把我的小菇菇還給我!」她這種奇怪的暱稱使得站在鄰近的兩個人忍不住大笑出來。卡莫迪太太又一次嚷著要人別去外面,消防車的警鈴聲尖得教人喘不過氣,宛如一個強壯的老婦,以為可以嚇走闖空門的小偷。比利哭了起來。

  「爸爸,那個流血的人是誰?他為什麼流血?」

  「沒事的,比利小子。他只是流鼻血而已。」

  諾登問:「他說霧裡有怪物,那是什麼意思?」他雙眉緊鎖,那大概就是律師表達困惑的表情吧。

  「爸爸,我好怕。」比利淚眼汪汪地說,「我們可以回家嗎?」

  某個人粗暴地從我身邊擠過,差點把我撞倒,我連忙抱起比利。我也開始害怕了。四周越來越混亂。名叫莎莉的那個結帳員慌得想跑開,卻被巴德一把拉住她的衣領,領口應聲撕裂。她臉孔扭曲地伸手給了他一巴掌,尖叫道:「把你的髒手拿開!」

  「喔,閉嘴!妳這小賤人。」巴德回她一句,卻聽得出他聲音裡的驚愕。

  他又伸手抓她,但奧利喝阻道:「巴德,住手!」

  又有個人尖叫出聲。先前還算穩定的狀況,此刻已漸呈驚慌失控。人們紛紛從出口和入口湧出。某片玻璃碎了,還有一罐打開的可樂滾過地面。

  諾登嚷道:「這到底怎麼回事?」

  就在這一刻,天色轉暗了……不,這樣說不太對。當時我的想法並不是天色轉暗,而是超市的燈熄了。我不假思索地抬頭看向日光燈,有這反射性動作的人不只我一個。因為我忘了早已停電,自然以為亮度的改變是電燈熄滅的緣故。然後我想起我們一進來時就已經停電了,但先前賣場裡並沒有這麼暗。於是我明白了;即使站在窗畔的人還沒開始尖叫、指指點點,我就知道了。

  濃霧逼近了。

  ※※※

  霧是從堪薩斯路那邊過來的,漸漸籠罩了停車場。即使相距如此之近,但它看來與我們最初在湖的對岸注意到時並無不同。

  這團霧純白、明亮,但完全不反射光線。它移動快速,擋住了大部分陽光。原來日正當中的景象,現在只殘存著天上的一點光影,猶如被浮雲掩蔽的冬月。

  霧團慢慢逼近。我想起昨晚的水龍捲。大自然中,有些巨大的力量是難得一見的,像是地震、颶風、龍捲風等等。我沒有全看過,但以我看過的經驗,足以讓我猜測,它們全是以同樣緩慢而有催眠效果的速度在移動。它們會讓你目瞪口呆;就像昨晚站在大落地窗前的比利和黛芬那樣。

  這團霧慢慢滾過雙線柏油路,將整條路從視象中抹除。麥肯家那棟漂亮的荷蘭殖民風建築整個被吞噬了。有一會兒,麥肯家隔壁那棟老公寓的二樓還固執地出現在那團白霧中,但下一瞬間也跟著消失了。停車場入口處的「靠右」標示,以及出口處指向公路的箭頭標示皆已消失。標示上的黑字在霧中漂浮了一會兒,仍逃不過葬身的厄運。停車場裡的車輛也一一消失了。

  「這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呀?」諾登又問了一句,聲音中透著緊張。

  霧繼續向前滾動,從容不迫地吞掉藍色的天空。即使距離只有二十呎,它的邊界仍像直尺劃出來的一樣清晰。我覺得自己像在觀看某種超級視覺特效,電影導演的奇特夢想。它來得真快。蔚藍的天空先是剩下一塊,接著是一長條,接著只剩鉛筆劃出般的一條細線,然後便完全消失。一片白茫茫壓向賣場的大玻璃窗。我還能看到窗外大約四呎的垃圾桶,但此外便什麼也看不見了。我看得見我的越野車擋泥板,但僅此而已。

  一個女人發出淒厲的長聲尖叫。比利更是緊靠著我,他的小身體不住顫抖,猶如一團鬆脫卻不斷有高壓電流過的電線。

  有個男人大吼一聲,一個箭步跳過沒有開放的結帳通道,往大門衝去。這個舉動引發了集體奔逃;人們開始混亂地衝向霧裡。

  「嘿!」巴德·布朗大吼一聲。我不知道他是出於生氣還是害怕,或是二者兼具。他的臉幾乎變成紫色,膀子上青筋突起,看起來和電線一樣粗。「嘿,你們,你們不能把東西拿走,把東西拿回來!你們這樣是偷竊!」

  他們還是繼續向前衝,但有幾個人把東西丟回店裡。有些人興奮地大笑起來,但畢竟是極少數。他們一窩蜂湧進霧裡之後,我們這些留在賣場裡的人就再也沒見過他們了。敞開的店門外飄進一絲微酸的氣味,門口已經擠得水洩不通了。不少人又推又擠,唯恐落於人後。我的肩膀因為抱著比利而開始發痠;這孩子壯得很,有時候黛芬會叫他「我的小牛」。

  諾登也隨著人群邁出腳步,一臉著迷的神情往大門走去。

  我換隻手抱比利,及時伸手拉住還未走遠的諾登:「別去,換了我就不會去。」

  他回過頭。「你說什麼?」

  「最好等一下。」

  「等什麼?」

  「我不知道。」我說。

  「你不認為──」一聲尖叫從霧團中傳來。

  他驀然住口。本來擠著要出去的人流大亂,開始往回擠。原來興奮的談話聲和叫嚷聲也都忽然停息。站在門邊的人們臉色驀地轉白,而且看來扁平可怖。

  尖叫聲持續不斷,和火警鈴聲相互呼應。一個人能有這麼大的肺活量,發出如此之久的尖叫聲,似乎是不可能的事。諾登舉起雙手揪著頭髮,喃喃說了句:「上帝啊!」

  那尖叫聲猝然而止;不是漸漸低微,而是突然中斷。又有個人往外跑去;是個穿著工作褲,身材高壯的男人。我猜他大概是去救那個尖叫的人。有一會兒,隔著玻璃門,我可以看見他在濃霧中穿行。不一會兒(就我所知,我是唯一一個目睹此景的)在他前方似乎有什麼東西動了起來,一片白茫中的一團灰色陰影。在我看來,那個穿工作褲的男人並非自行跑進濃霧裡,而是被抓進去的,他的雙手高舉,彷彿不知所措般前後揮動。

  超市裡一下子變得鴉雀無聲。

  外頭忽然現出了一群月亮般的燈光。那是停車場的鈉氣燈,剛剛亮了起來,無疑是由地下電纜供電。

  「不要出去,」卡莫迪太太以她最沙啞的聲音說:「不要出去,出去就是死。」

  這回,似乎沒人有心爭辯或嘲笑了。

  外頭傳來另一聲尖叫,聲音模糊,聽起來似乎發自遠處。比利身子僵硬地靠向我。

  「大衛,到底怎麼回事?」奧利問道。他已離開崗位,圓臉上佈滿大顆汗珠。「這是什麼?」

  我說:「我要知道才怪。」奧利顯然嚇壞了。他是個單身漢,一個人住在海蘭湖畔的一棟精緻小屋,喜歡在「歡喜山」的吧檯前喝兩杯。他的左小指戴了個星形藍寶石戒指。去年二月,他中了樂透,便用一部分獎金買了那枚戒指。我總覺得他好像有點怕女孩子。

  「我不懂。」他說。

  「我也不懂。比利,我要你下來。我會握著你的手,只是現在我手很痠,沒辦法再抱你了,好吧?」

  「媽咪。」比利低語了一句。

  「她沒事。」我說。總得說點什麼才行。

  在鍾氏餐廳附近開了家舊貨店的老頭走過去,身上是他經年穿著的一件舊大學運動衣。他大聲說:「那是污染雲。都是藍佛和南巴黎的那些工廠。化學品。」說完他便擠向第四走道,經過放置各種藥品和衛生紙的架子。

  「我們離開這裡吧,大衛。」諾登沒什麼主見地說:「你說我們──」

  頓時轟然一聲巨響。一聲扭曲而怪異的「砰」,那似乎是從腳下傳來的,好像整棟建築物突然向下掉了三呎。好幾個人驚叫出聲。玻璃瓶發出互相碰撞的悅耳聲音,隨即掉出架子,落到瓷磚地面撞了個粉碎。一大塊三角形玻璃自店面的大玻璃窗上脫落,我看見玻璃窗的木框已彎曲變形,有些地方已經碎裂。

  火警鈴猝然中止。

  在沉默中,人們屏息等待新的發展。我愕然無語,腦海中奇怪地浮現了一幕往事。當時橋墩鎮還只有一個十字路口。我爸爸會帶我進鎮裡,站在櫃檯前聊天,而我就透過櫥窗呆望著一分錢一個的糖果和兩分錢一個的泡泡糖。那時是一月融雪時,融化的雪水會沿著錫排水管往下流,滴到店舖兩側的大木桶裡。我呆望著水果糖、鈕釦和紙風車。當頭照下的暈黃燈光,神祕兮兮地投射出前一個夏天留下的死蒼蠅黑影。一個名叫大衛·戴敦的小男孩,呆望著糖果和泡泡糖卡片,微微感覺必須去小便。外頭,是一月融雪時籠罩不去的大團黃霧。

  這幕回憶消退了,很慢很慢地。

  「你們大家!」諾登高喊道,「你們大家都聽我說!」

  人們回頭看。諾登兩手高舉,十指張開,像個接受歡呼的候選人。

  「到外面去可能很危險!」諾登叫道。

  「為什麼?」一個婦人尖聲反駁:「我的孩子在家裡!我得回到孩子身邊!」

  「出去就是死!」卡莫迪太太適時接口。她站在大玻璃窗下一袋二十五磅裝的肥料堆旁,一張臉鼓鼓的,彷彿整個人在不住地膨脹。

  一個少年突然用力推了她一下,使她發出驚訝的喘息,整個人坐在肥料包上。「住嘴,妳這老太婆!少在那裡胡說八道!」

  「各位!」諾登又喊道:「我們不妨等等,等濃霧過後,我們再看看──」

  他的話引起一陣沸騰的叫嚷。

  「他說得對。」我大聲喊道,企圖蓋過鬧烘烘的人聲。「我們必須冷靜下來。」

  「我想剛才那是地震。」一個戴眼鏡的男人說。他的聲音很低柔,左手拿了一盒漢堡和一袋小麵包,右手牽了一個大約四歲的小女孩。「我想八成就是地震。」

  「四年前在拿坡里鎮也有一次。」一個住在本地的胖子說。

  「是蓋斯克鎮。」他太太立刻糾正他。一聽她的口氣便知她是個反駁老手。

  「拿坡里鎮。」那胖子堅持道,但已不再像第一次那麼肯定。

  「蓋斯克鎮。」他太太更加堅決,使他不得不認輸。

  不知在何處,一個剛才被那聲「砰」響或地震,或不管是什麼震到的架子最邊緣的罐頭,終於「哐啷」一聲掉到地上。比利哭出聲來。「我要回家!我要媽咪!」

  「你不能叫那孩子住嘴嗎?」巴德·布朗問道。他的眼睛快速地看來看去,無法鎖定目標。

  「你想要我打掉你的牙嗎,馬達嘴?」我問他。

  「算了,大衛,兇也沒用。」諾登沒精打采地說。

  「對不起,」先前尖叫的那個婦人說,「對不起,但我不能待在這裡。我得回家看看我的孩子。」

  她看著大家。她有一頭金髮,一張美麗而疲憊的臉龐。

  「婉妲在照顧小維多,你知道。婉妲才八歲,有時候她會忘記……忘記她應該……呃,看著他,你知道。小維多……他喜歡打開爐火,看紅色的爐火跑出來……他喜歡火光……有時候他又會把插頭拔掉……小維多……婉妲……一會兒就沒耐心看著他了……她才八歲……」她停住口,只是望著我們。

  我想像在她眼裡,我們必定只是一排無情的眼睛;不是人,只是眼睛。「沒有人肯幫我嗎?」她喊著,嘴唇不自禁地顫抖。「難道……沒有人願意送一位女士回家嗎?」

  沒人回答。人們磨著雙腳。她神情痛苦地看過一張臉又一張臉。剛才說話的那個胖子猶豫地向前邁出一步,但他的妻子立刻把他拉了回去,一隻手如手銬般緊緊扣住他的手腕。

  「你?」那金髮婦人問奧利。

  他搖搖頭。

  「你呢?」她又問巴德。

  巴德伸手按住櫃檯上那臺德州儀器製造的電子計算機,沒有吭聲。

  「你呢?」她問諾登。

  諾登開始用他的律師聲音,聲明此時不宜離開等等,但她顯然無心聆聽,諾登只有住口。

  最後她看向我,「你呢?」

  我再度抱起比利,緊緊抱著他,彷彿想以他作擋箭牌,擋住她那張痛苦的臉。

  「我希望你們全都下地獄去。」她說。

  她沒有尖叫,只是聲音裡透著無比疲憊。她走向出口,用雙手拉開大門。我想對她說話,叫她回來,但我口乾舌燥。

  剛才推倒卡莫迪太太的那個少年伸手拉住她,開口說:「呃,太太,聽我說──」她低頭看他的手,他只有一臉愧疚地鬆開手。

  她走出門,走進霧裡。我們望著她走,沒人開口說話。我們眼看著霧一層又一層罩住她,使她的身形越來越模糊,不再像個真人,而像是在全世界最白的一張紙上用鉛筆素描畫出的人形,還是沒人說話。

  有一會兒,那景象與剛才停車場標示牌上「靠右」的黑字浮在虛無中相似;她的手腳和金髮都不見了,只有一身紅色衣裙依然模糊地現在霧中,彷彿在白色的煉獄中舞動。然後,連她的衣服也消失了。

  誰都沒有發出一點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