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利開始歇斯底里地發脾氣,心智狀態立刻倒退回兩歲,淚眼汪汪吵著要他媽媽,聲音嘶啞而固執,鼻涕往下直流到他的嘴唇。我把他帶開,摟著他走到中間的一條走道,試著哄他。我帶他走到賣場最後面的肉品冷凍櫃。切肉的馬威先生仍堅守崗位。我們對彼此點點頭;在當前的狀況下,我們也無心交談。
我席地而坐,將比利抱在膝上,讓他的小臉靠著我的前胸,輕搖著他,對他說話。我對他說盡了為人父母的在惡劣情況下所能說的一切謊言,那些小孩會聽信的話,極力用最鎮定的語氣說出來。
比利說:「那不是普通的霧。」他抬頭看我,兩眼哭得腫腫的。「對不對,爸爸?」
「是的,我想那不是普通的霧。」關於這點我不想說謊。
大人會抗拒震驚,小孩卻不會;他們會接受它,和震驚共處。或許那是因為在他們十三歲之前,多半都處於半驚恐狀態中吧。
比利開始打瞌睡了。我抱著他,以為他或許一下就會驚醒過來,但他卻漸漸睡沉了。也許是因為前一晚他沒睡好;那是自他脫離嬰兒期後,我們三個人第一次同睡在一張床上。也許他察覺到有什麼不幸的事要發生了。這想法使我不覺打了個寒顫。
等到確定他已睡沉,我便輕輕將他放到地板上,想去找什麼東西來幫他蓋一下。大多數人仍站在前方,向外望著濃霧。諾登已吸引了一小群聽眾,正忙著發表演說。巴德·布朗站在他的崗位上,但奧利·魏克不在原處。
走道裡有不少面露驚惶的人,失魂落魄地晃來晃去。我從肉品冷凍櫃和啤酒冰櫃間的雙扇門走向倉庫。
夾板隔間後面仍舊持續傳來發電機的低吼聲,但事情有些不大對勁。我聞到強烈的柴油煙味,越來越重。我盡量屏著氣往隔間走去,但最後我不得不解開襯衫鈕釦,用襯衫衣角掩住我的口鼻。
倉庫長而窄,只有兩排緊急照明燈發出微弱的光芒。到處都堆著箱子。這一側是漂白粉,裡頭還有汽水、通心麵和番茄醬。有瓶番茄醬摔破了,在箱子上染上血一般的顏色。
我打開發電機隔間的門,踏了進去。發電機籠罩在油膩的藍色煙霧中,排氣管由牆上的一個開口通往室外。外頭必定有什麼東西堵住了排氣管口。我找到開關,即刻將發電機關掉。那機器發出一陣咳嗽與喘息聲,停了半晌,又響起一串與諾登那具豪華鏈鋸相似的噗噗聲,才終於完全停息。
緊急照明燈都熄了,四周頓成一片漆黑。我立刻感到心驚肉跳,連方向也摸不準。我的呼吸聽起來猶如翻動稻草堆的風聲。我的鼻子撞上隔牆的夾板門,一顆心噗通直跳。雙扇門的門板上鑲有小玻璃窗,但不知為何玻璃都塗黑了,因此倉庫裡還是伸手不見五指。
我摸黑亂走,撞上一堆漂白粉。紙箱搖晃了一下,一個個掉下來,其中一個差點打到我的頭,幸好我及時後退,但立刻又絆到另一個掉在我身後的紙箱。結果我摔倒在地,撞得頭冒金星。真是精采。
我躺在地上咒罵了兩句,揉著頭,告訴自己不要緊張,只要站起身來,走出去,回到比利身旁。我告訴自己不會有什麼軟軟的、滑溜溜的東西爬上我的足踝或溜進我的手心。我告訴自己不要失控,不然我會轉來轉去,緊張兮兮的,結果只是撞倒更多東西,製造更多障礙,半天也出不去。
我小心翼翼站起身,想找到由雙扇門縫透進來的一線光。我找到了;在黑暗中,一絲模糊卻無可置疑的光芒。我起步朝那光線走去,但隨即又停下腳步。
因為我聽到一個聲音。一種緩緩滑動的聲音。它停了一下,又更詭譎地響了起來。我全身發軟,心智倒退回四歲。那聲音並不是賣場裡傳來的,而是來自我的背後、來自室外、來自濃霧之中。某種物體正悄然滑過外面的柏油路邊,也許,正想要鑽進來。
或者「它」已經進來了,正在找我。或許下一秒鐘我就會感到那發出聲音的東西爬上我的腳,或是我的頸背。
那聲音又響起了。這次我肯定它還在外面,但我也沒有比較放心。我想走,但我的腿卻不聽使喚。就在這時那響聲起了變化。那原來慢慢滑行的東西,加快了速度,帶著嘎嘎聲響急速穿過黑暗。我的心跳到了喉嚨口,整個人不由自主衝向門縫的光,伸手推門而出,撞進賣場裡。
倉庫的雙扇門外站了三、四個人,包括奧利·魏克。我一衝出來,他們全都嚇了一大跳。奧利捂住胸口。「大衛!」他驚魂未定地說:「耶穌基督,你想害我少活十年──」他看見了我的臉色:「你怎麼了?」
我問:「你聽到了嗎?」我的聲音聽起來很奇怪,幾近於尖叫。「你們有人聽到嗎?」
不用說,他們什麼也沒聽到。他們是要來看看為什麼發電機停了。就在奧利對我說明時,一個在超市裡工作的年輕人走了過來,兩手捧了一堆手電筒。他好奇地看看奧利,又看看我。
「我把發電機關掉了。」我說道,並加以解釋。
「你到底聽到了什麼?」有個男人問。他叫吉姆什麼的,在鎮上的公路管理處上班。
「我也不清楚。一種滑行的沙沙聲。我不想再聽一次。」
「你太緊張了。」另一個人說。
「不,絕不是太緊張。」
「照明燈熄滅前你就聽到了嗎?」
「沒有,熄燈以後才聽到的。可是……」沒什麼可是。從他們的表情我看得出來。他們已經聽夠了壞消息,不願再聽任何可怕的事。看來只有奧利相信我的話。
「我們進去,再重新開動發電機吧。」那名年輕的員工開口說道,並把手電筒傳給我們。奧利遲疑地接過一支。那年輕人也遞給我一支,眼中閃現一抹輕蔑的神色。他大概才十八歲。我想了一下,接過手電筒。我還是得找條毯子什麼的給比利蓋。
奧利打開倉庫門,把門卡住,讓光線進去。夾板隔間的門半開著,四周散了一地漂白粉紙箱。
叫吉姆什麼的那個人嗅了兩下說:「這裡味道真差,怪不得你把倉庫門關起來。」
一束束手電筒燈光上下跳動,照過裝在紙箱裡的罐頭、衛生紙、狗食。由於排氣管不通,手電筒的光束中盡是排不出去的煙氣。那個年輕員工照向最右邊的卸貨門。
奧利和另外兩個男人走進發電機的隔間裡。他們的手電筒不安地前後照射,使我聯想到什麼男孩的冒險故事。我還在唸大學時,為這類故事畫了一系列插圖。像是海盜在午夜時分埋下血腥的黃金,或是瘋狂醫生和他的助手正在盜墓。在光束下扭曲而又巨大的影子,層層疊疊投射在牆上。正在冷卻中的發電機不時發出一些聲響。
年輕的員工舉著手電筒照路,朝卸貨門走了過去。我說:「換了我就不會到那裡去。」
「我知道你不會。」
「試試看吧,奧利。」有個人說。發電機噗了一聲,隨即隆隆作響。
「耶穌!快關掉!老天,臭死了!」
發電機又停了。
奧利與另外兩個人走出隔間,那名年輕員工也從卸貨門那裡走了回來。一個男人說:「排氣管被堵住了,沒錯。」
「我去看看。」年輕人說。他的眼睛映著手電筒的亮光閃動,臉上有種不顧一切的表情;那正是我在畫探險故事插圖時畫過無數次的表情。「開一下發電機,讓我把卸貨大門打開。然後我繞過去,把堵住排氣管的東西清掉。」
「諾姆,我覺得不太好。」奧利懷疑地說。
名叫吉姆的那個人問道:「那是電動門嗎?」
「是的。」奧利答道,「不過我覺得讓諾姆到──」
「沒關係。」另一個男人說著,把頭上的棒球帽往後轉。「我去好了。」
「不,你不明白。」奧利又開口道,「我覺得任何人都不該──」
「別擔心。」那人寬容地對奧利說。
那個超市的年輕員工忽然覺得很沒面子。「聽著,那是我的主意。」他說。
忽然間,也不知著了什麼魔,他們不談該不該去,卻爭論起究竟誰要出去了。自然,他們誰也沒聽過那可怕的滑動聲。
「停!」我大叫一聲。
他們轉頭望著我。
「你們好像不明白,或者故意不想明白。這場霧可不是普通的霧;這場霧來了之後,就再也沒人進來過賣場。要是你們打開那扇卸貨門,結果有什麼東西跑進來──」
「譬如什麼東西呢?」諾姆的聲音裡透著典型十八歲年輕人的輕蔑。
「製造出我聽到那種噪音的東西。」
「戴敦先生,」吉姆說。「對不起,但我不相信你聽見了任何聲音。我知道你是個大畫家,在紐約和好萊塢都很有名氣,可是那不表示你在這裡就有多了不起。據我想,你因為一個人在這黑漆漆的地方,免不了就有些……神經過敏罷了。」
「也許我是神經過敏。」我說,「但如果你們想跑到外面去逞強,剛才就該先送那位女士回家找她的孩子。」吉姆、他朋友和諾姆的態度不但令我生氣,同時也令我更覺得害怕。他們眼裡有種光芒,彷彿黑道分子要去貧民區射殺告密者一樣。
「嘿,」吉姆的朋友說,「如果我們想聽你的話,自然會開口問你。」
奧利躊躇地開口說:「其實,發電機也沒那麼重要。冷凍櫃裡的食物,即使沒電,也可以保存至少十二個小時──」
「夠了,小夥子,你去。」吉姆打斷他的話:「我來開動馬達,你把門拉開,這地方就不會這麼臭了。我和麥隆會站在排氣管旁,你清理乾淨了,就喊我們一聲。」
「當然。」諾姆說完,興奮地邁步走開。
「這太瘋狂了。」我說,「你們讓那位女士自己回家──」
「我也沒聽見你開金口說要護送她吧。」吉姆的朋友麥隆說。他已經有些臉紅脖子粗了。
「──可是你們要讓這小夥子冒生命危險,只為了一部根本不重要的發電機?」
諾姆吼道:「你不能閉上你的狗嘴嗎?!」
「聽著,戴敦先生,」吉姆冷笑道,「我告訴你吧。要是你還有別的話說,我想你最好先數數你有幾顆牙,因為我已經聽膩了你的狗屎連篇。」
奧利看著我,顯然嚇壞了。我聳聳肩。他們都瘋了,就這麼簡單。他們已經失去理智。面對濃霧,他們恐懼、迷惑、無助;但這裡只是個簡單的機械問題:一部故障的發電機。這問題是可以解決的。解決這問題可以使他們不再感到那麼困惑無助。因此他們非要解決它不可。
吉姆和他的朋友麥隆認為已經把我擺平了,轉身走進機房裡。「準備好了嗎,諾姆?」吉姆問。
諾姆點點頭,隨即意識到他們看不見他點頭,急忙應了聲:「好了。」
「諾姆,」我說,「別拿生命開玩笑。」
「不該這麼做。」奧利補上一句。
諾姆看看我們兩人。他的臉忽然顯得比十八歲還小,變成一張孩子的臉。他的喉結不住跳動,臉色也因懼怕而變綠。他張口想說話,我猜他要叫停了。但就在這時,發電機吼了起來,開始發電。諾姆一個箭步衝向卸貨門,鐵捲門便在刺耳的吱嘎聲中向上開啟。發電機一開,倉庫裡的緊急照明燈也都亮了,但因為電力不足,光芒比剛才晦暗。
燈光一出現,黑影向後跑,隨即消融不見。倉庫裡已透進模糊的白光,猶如嚴冬陰雪天那樣的微明。我又聞到那股怪異的微酸味了。
卸貨門向上開了兩呎,繼而四呎。在門的那一側,我看到一塊方形水泥地,四周劃有黃線。很快地,那圈黃線便被霧氣吞噬了。霧濃得不可思議。
「我去了!」諾姆喊道。
一縷縷的霧,白細如游絲的緩緩滲了進來。空氣是冰冷的。一整個早上天氣都很涼,在經過三個星期以來的酷熱後,尤其教人感到涼快,但那是夏天的一種清涼。這卻不同。這像三月時料峭的寒意。我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想到了黛芬。
發電機停了。諾姆由鐵門下鑽出去時,正好吉姆從隔間裡走出來。他看見了。我也看見了。奧利也看見了。
在卸貨水泥地的邊緣,自濃霧中伸出一團觸鬚,不偏不倚揪住了諾姆的小腿,我愕然地張大了嘴。奧利發出短短一聲驚呼──「呃」,那條觸鬚末端厚度大約一呎,約有一條蟒蛇粗細,而緊緊裹住諾姆小腿的部位更粗,約有四、五呎,然後便沒入那團濃霧中。觸鬚頂端是灰色的,以下漸漸轉為皮膚色,並有好幾排吸盤,不斷扭曲、蠕動,好似幾百張噘起的小嘴。
諾姆低頭一看,看清了纏住他的是什麼東西,兩個眼珠都鼓了出來。「不!把牠弄開!耶穌基督!把這可怕的東西弄開!」
「哦,上帝。」吉姆呻吟了一聲。
諾姆緊抓著鐵捲門底部,想借力將自己拉回門裡。那觸鬚鼓起來,就像我們手臂用力時一樣。諾姆用力把自己拉回捲門邊,一頭撞了上去。觸鬚鼓脹得更高了,諾姆的雙腿和身軀已漸漸向外滑去。鐵捲門的門底將他的襯衫衣角由褲腰扯出來。他拚命扳著門,像是拉著單槓在做引體向上運動一樣。
「救救我,」他哭喊道,「救救我,你們,求求你們。」
「耶穌、瑪利亞、約瑟。」麥隆喃喃唸著。他也走出機器間看到這番景象。
我站得最近,因此立刻伸手抱住諾姆的腰,用盡全身力氣將他往裡拉。有一會兒,我們往後移了一點,但只有那一剎那。
就好像拉開一條橡皮筋一樣。那觸鬚雖暫居下風,但絕不放棄牠的獵物。這時,又有三條觸鬚從霧團中浮現,向我們伸了過來。
一條圈住諾姆的工作圍裙,將它扯了下來,捲著那塊紅布又縮回霧裡。
我想起小時候,我和弟弟如果向母親要什麼,像是糖果、漫畫、玩具什麼的,而她又不想給我們的時候,她就會說:「你們不需要這個,就像母雞不需要國旗一樣。」
我想到母親的話,又想到將諾姆的紅圍裙捲走的那條觸鬚,不禁放聲大笑。只不過,我的笑聲與諾姆的尖叫聲聽起來沒兩樣。也許除了我自己以外,沒有人知道我在笑。
另外兩條觸鬚漫無目的地在卸貨水泥臺上來回滑行,發出先前我聽到的那種刺耳擦磨聲。接著其中一條掃向諾姆的左臀,捲過他的身子,也碰到了我的胳膊。
我可以感覺到牠的溫度、跳動和光滑質感。我心想,要是被那些吸盤揪住,我也會隨著諾姆被抓進霧裡去。
誰知道這條觸鬚並不理我,只是緊緊捲住諾姆,第三條則伸向他的另一隻腳踝。
現在我已抱不住諾姆了。「幫我!」我叫道:「奧利!你們哪一個!快幫幫我!」
可是他們沒一個人過來。我不知道他們在做什麼,但他們都沒有過來。
我低下頭,看見那條捲住諾姆腰身的觸鬚已勒進他的皮膚。在他的襯衫衣角被扯出褲頭的地方,那些吸盤正貪婪地吃著他。鮮血漸漸由那條勒緊的觸鬚兩旁滲了出來,顏色就和他的工作圍裙一樣鮮豔。
我的頭「砰」的一聲撞上捲起一半的鐵捲門。
諾姆的兩腿又被拉到外面去了,一隻鞋子掉在地上。又有一條觸鬚從霧團裡伸了出來,牢牢鉗住那隻鞋,捲著它縮了回去。諾姆的手指仍緊抓著鐵門下緣。他死死抓著,手指已呈鉛灰色。他已不再呼救;一顆頭不住搖來晃去,像是一直在搖頭似的,一頭黑髮蓬鬆散亂。
我看到他的肩膀後方有更多的觸鬚伸過來,好幾十條,一大叢觸鬚。大部分都很小,但有幾條相當肥大,簡直就像早上倒在我們車道上的那棵老樹樹幹一樣粗。
那些老觸鬚的肉色吸盤,每一個都跟下水道的人孔蓋一樣大。其中一條甩到卸貨區的水泥地,又「嘶嘶」地朝我們的方向蠕動,猶如一條盲眼的巨大蜓蚓。
我用盡全身力氣一拉,捲住諾姆右腿的那條觸鬚滑脫了一點。但僅此而已。在牠再度抓牢之前,我看見這怪物已經在吃他了。
一條觸鬚輕刷過我的面頰,停在空中,似乎在考慮。這時我想到了比利。比利還在賣場裡,睡在馬威先生的白色肉品冷凍櫃旁。我到倉庫來原是為了找條毯子蓋住他的。要是那玩意兒揪住我,那就沒人照顧比利了。也許只剩下諾登。
這樣想著,我不覺鬆手放開了諾姆;雙腿一軟跪了下去。
我的身子一半在裡、一半在外,恰恰在捲起的鐵門下。一條觸鬚自我的左側伸過,似乎用吸盤在爬行。牠勾住諾姆鼓起的右上臂,頓了一秒,隨即一圈又一圈地繞緊。
眼前的景象就像個狂人的噩夢,不斷擺動的觸鬚自四面八方裹緊了諾姆,也在我周圍蠕動。我笨拙地向後一個蛙跳回到裡面,肩膀著地,滾了一圈。
吉姆、奧利和麥隆都呆立在原處,真如杜莎夫人蠟像館的蠟像一般,面色慘白,眼睛發出異樣的亮光。吉姆和麥隆分別在機房門口兩側。
「開動發電機!」我對他們吼道。
他們誰也沒動,中邪似地瞪視著卸貨區。
我在地上摸索,撿起手摸到的第一樣東西,一盒雪花牌漂白粉,將它扔向吉姆。漂白粉打中他的腹部,恰在皮帶上方。他呻吟了一聲,抱住肚子,眼睛眨了眨,恢復正常的目光。
「快去開動那該死的發電機!」我扯著嗓子叫,喉嚨都發疼了。
他沒動,卻開始為自己說話,顯然認為諾姆既然被霧中怪物活活吃掉了,現在有人要責怪他了。
「對不起,」他哭喪著說,「我不曉得,我怎麼會曉得?你說你聽到某種聲音,可是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你該說清楚一點才對。我以為,我不曉得,也許是隻鳥,或什麼的──」
這時奧利動了,側身把吉姆撞開,搶進機房。吉姆踉蹌後退,絆到一個紙箱,跌倒在地,一如我剛才在黑暗中一樣。
「對不起。」他又說了一句。他的紅髮亂糟糟地覆在額上,兩頰灰白,眼神猶如受驚的小男孩。幾秒鐘後,發電機咳了兩聲,隆隆地開始運作。
我回頭望向卸貨門。諾姆幾乎已被完全捲走了,只有一隻手仍固執地抓緊門緣。他的身軀滿是纏捲的觸鬚,一滴滴如硬幣大小的鮮血濺落在水泥地上。他的頭前後晃動,兩眼瞪向迷霧裡,恐懼得凸了出來。
這時其他觸鬚已悄悄爬進倉庫地板上。控制卸貨門的按鈕旁已爬滿一堆觸鬚,根本無法碰到按鈕。
有條觸鬚捲住一瓶百事可樂之後縮回霧裡;另一條滑繞住一個大紙箱後將它用力勒扁。那紙箱裂開了,一捲捲包在玻璃紙內的金百利捲筒衛生紙如噴泉般射向空中,然後掉到地上四處亂滾。一條條觸鬚立即迫不及待地擒住它們。
有條大觸鬚滑了進來,尖端高高舉起,似乎在嗅著空氣。牠慢慢朝麥隆爬去。麥隆狂亂地退開,兩顆眼珠在眼窩裡瘋狂亂滾。
從他張開的嘴裡,發出一聲幾近尖叫的呻吟。
我四處張望,想找個長一點的東西,可以越過那些搜尋的觸鬚,碰到鐵捲門按鈕。我看見一堆啤酒木箱上有柄掃把,毫不猶豫地伸手抓過來。
諾姆的那隻手已經鬆脫。他摔落在水泥地上,狂亂地想要抓住什麼。這一剎那,我們的目光相遇。他的眼睛清亮無比,完全知道自己的處境。然後他被拉走了,又拖又滾地被捲進霧裡。一聲尖叫和著哽咽聲傳來。諾姆失去了蹤影。
我用掃帚柄頂端碰觸按鈕,馬達開始動了。
鐵捲門慢慢向下滑動,最先碰到的便是往麥隆方向移動的那條碩大觸鬚,鐵捲門壓破了觸鬚的外皮,毫不放鬆地繼續切下去,一股黑色黏液湧了出來。觸鬚翻騰扭動,有如一條惡狠狠的馬鞭,來回掃過卸貨區的水泥地,但後來似乎放棄了。下一秒鐘,牠已縮回霧裡,其他觸鬚也跟著撤退了。
有條觸鬚抓了一袋五磅重的金尼牌狗食,不肯放手。降下的鐵門毫不留情地將牠割成兩半,然後完全關上。
被割斷的那截觸鬚在地上抽搐了幾下,勒破了紙袋,使得袋裡的棕色方塊狗食撒了一地。然後那觸鬚癱在地上,就像條離水的魚,東扯西捲,越來越乏力,終於完全靜止。
我用掃帚頂端撥撥牠。那截長約三呎的觸鬚先是緊緊揪住掃帚柄,接著又鬆開了,無力地躺在滿地的衛生紙、狗食和漂白粉的紙箱中。
倉庫裡倏地變得闃靜,只聽到發電機的隆隆聲,和奧利在機房裡痛哭的聲音。我可以想像他坐在裡面的一張凳子上,把臉埋進雙手掌心裡哭著。
然後我突然又意識到還有另一種聲音,那是我先前在黑暗中已聽過的,緩緩蠕動的聲響。只不過現在那聲音伴有許多相同的和音。那是一條條觸鬚在卸貨門外爬動,想要找路爬進屋裡來的聲音。
麥隆朝我跨近兩步。「聽著,」他說:「你一定要明白──」
我一拳往他臉上揮去。他錯愕得來不及阻擋,因此挨個正著,血從他的上唇湧出,流進他嘴裡。
「你害死了他!」我吼道,「看清楚了吧?看清楚你幹了什麼好事了嗎?」
我又揮動拳頭,左右開弓。我在大學學過拳擊,但此刻亂打一氣,完全不照章法。他向後退,躲過了幾拳,但也麻木而認罪似的挨了幾拳。他的認罪使我更加光火。我揍得他流鼻血,一隻眼睛也浮現黑圈。我又用力一拳擊中他的下顎,這拳使他眼神變得恍惚,幾乎暈了過去。
「聽著,」他不斷說,「聽著,聽著。」我又揍他的下腹,使他嘶喘一聲,再也說不出「聽著、聽著」來。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揍了他多久,但有人抓住我的胳膊。我用力掙脫,回頭怒視。我希望抓住我的人是吉姆,那樣我也可以順便賞他幾拳。
然而那人不是吉姆,而是奧利。他的圓臉一片死白,兩眼都有黑圈,眼裡仍噙著淚水。「不要,大衛,」他說,「不要再打他了,那於事無補。」
吉姆遠遠站在一旁,一臉茫然。我用力把一箱東西踢向他,那紙箱擊中了他的靴子,又彈開了。
「你和你的朋友是對蠢貨。」我說。
「得了,大衛,」奧利不快地說,「夠了。」
「你們兩個蠢貨害死了那孩子。」
吉姆低頭看著靴子。麥隆坐在地上,兩手捧著他的啤酒肚。我喘著氣,耳鳴不止的全身顫抖。我在兩個紙箱上坐下,把頭埋在兩膝之間,兩手緊緊握住足踝上方。我就這樣披頭散髮的坐了一會兒,覺得自己大概會昏倒或嘔吐什麼的。
等我平靜點後,我抬頭望向奧利。在緊急照明燈的微光下,他的戒指閃著粉紅色光芒。
「好。」我木然說道:「我出夠氣了。」
「很好,」奧利說:「我們得想想接下來該怎麼辦。」
倉庫又充滿了廢氣。「把發電機關掉。這是第一件事。」
「對呀,我們離開這裡吧。」麥隆說。他用請求的眼光看著我。「我為那孩子難過,可是你一定要明白──」
「我什麼也不必明白。你和你的朋友回到賣場裡,但你們待在啤酒冷藏櫃旁邊就好,不要對任何人提一個字。還不到時候。」
他們毫無怨言地走了,有點爭先恐後地走出雙扇門。奧利關了發電機,就在燈光熄滅前,我看到一條搬家工人用來墊東西的拼花棉毯,蓋在一疊玻璃汽水瓶上。我走過去拿了那條毯子,可以給比利蓋。
奧利拖著沉重的腳步走出了機房。他和許多胖子一樣,呼吸時會發出一點低微的噓聲。
「大衛,」他的聲音有些顫抖,「你還在這兒吧?」
「我在這兒,奧利。你小心,別絆到那些漂白粉紙箱。」
「好。」
我用聲音引導他,不到半分鐘,他便在黑暗中伸手抓了我的肩膀。他長長地嘆了口氣。
「老天,我們快離開這兒吧。」我聞得到他常在嘴裡嚼的去口臭藥片味。「這黑暗…………真可怕。」
「是的。」我說,「不過你忍耐一分鐘,奧利。我要跟你談談,但不要那兩個混蛋聽到。」
「大衛……他們沒有強迫諾姆出去。你該記住這點。」
「諾姆只是個孩子,但他們是大人。不提也罷,反正事情都發生了。但我們必須告訴他們,奧利,那些在賣場裡的人。」
「要是他們慌了──」奧利的聲音有些遲疑。
「也許他們會,也許不會。可是他們會好好考慮該不該離開;現在大多數人都想往外衝。那是可以理解的,因為不少人都有親人留在家裡,我自己也是。我們必須讓他們明白,他們走出去的話,冒的是怎樣的危險。」
他的手緊緊握著我的臂膀。「好吧。」他說,「是的,我不斷問自己……那些觸鬚……就像大魷魚似的……大衛,牠們連在什麼身上呢?那些觸鬚長在什麼東西上呢?」
「我不知道。但我不要那兩個傢伙對別人胡說八道。那會引起大亂的。我們走吧。」
我四下張望,很快便找到雙扇門中間那道透光的門縫。我們小心翼翼避開四散的紙箱,朝那方向走去。奧利的一隻胖手毫不放鬆地鉗住我的手臂,我突然想到我們的手電筒不知何時都丟了。
走到門口時,奧利茫然地說:「我們看到的……那是不可能的,大衛。你也知道,對吧?即使從波士頓海洋館開輛大卡車,運出一隻像《海底兩萬哩》那樣的巨大魷魚,離了海水牠也會死的。牠活不成的。」
「是的。」我說,「沒錯。」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吭?怎麼回事?那團霧到底是什麼鬼東西呢?」
「奧利,我不知道。」
我們推門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