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章
遠征藥局

  我先告訴杜曼太太,然後告訴亞曼達。最後才跟比利說。今早他似乎好了一點,吃了兩個甜甜圈和一碗家樂氏早餐麥片。

  吃完早餐後,我和他在走道上賽跑了兩回,他甚至露出了笑容。小孩的適應力實在強得嚇人。他的眼睛因前一夜流淚而有些浮腫,臉色蒼白,甚至有種蒼老的神情,彷彿經歷太久的情緒波動,而變得像老人的臉。可是他依然活潑,依然能笑……至少在他記起身在何處,以及一切經歷之前。

  賽跑後,我們和亞曼達及杜曼太太同坐,用紙杯喝運動飲料,就在這時我告訴他,我要和幾個人到隔壁藥局去。

  他的小臉立刻呈現一片陰霾。「我不要你去。」他說。

  「不會有事的,比利小子。我會幫你帶幾本《蜘蛛人》漫畫回來。」

  「我要你留在這裡。」現在他的小臉已由一點陰霾轉為烏雲滿佈。我握住他的手。他立刻把手抽開。我再度握住。

  「比利,我們遲早得離開這裡。這點你明白的,對吧?」

  「等霧散了……」他的語氣缺乏信心。他慢慢喝著運動飲料,卻好像食而無味。

  「比利,已經過了幾乎一天一夜了。」

  「我要媽咪。」

  「呃,也許這是回到她身邊的第一步。」

  杜曼太太開口說:「不要給孩子太大的希望,大衛。」

  「管他的,」我反駁道,「他總得抱著什麼希望吧。」

  她垂下眼睛。「是的。我想你說得對。」

  比利不理我們的對話。「爸爸……爸爸……外面有怪物。怪物。」

  「是的,我們知道。但是牠們有些──不是全部,但大多數──只有天黑以後才會出來。」

  他說:「牠們會等的。」他的眼睛瞪得很大,直望向我的眼睛。「牠們會等在霧裡……如果你沒辦法進來,牠們就會把你吃掉。就像童話故事裡一樣。」他驚慌而用力地抱我。「爸爸,請你別去。」

  我盡可能輕輕撥開他的手,並告訴他我非去不可。「不過我會回來的,比利。」

  「好吧。」他啞著聲說,卻不肯再看我了。他不相信我會回來。他臉上不再是陰鬱,而是哀傷。我不禁又懷疑自己要做的事,那樣冒生命的危險是不是對的。我瞟向中央走道,又看到卡莫迪太太。

  她已經找到第三個聽眾;一個鬍鬚斑白,眼睛細小的男人。由他充血的眼睛,瘦削的臉頰和顫抖的手,看得出他前一夜一定喝了不少酒。他就是麥隆·拉福勒,把一個男孩員工送出去找死的男人。

  (那個瘋老太婆。那個巫婆。)

  我親親比利,緊緊摟住他。然後我往賣場前方走去。不過我避開了家庭用品走道,因為我不要卡莫迪太太看見我。

  走過大約四分之三的路後,亞曼達趕了上來。「你真的非出去不可嗎?」她問。

  「我想是的。」

  「請不要見怪,不過我覺得那不過是逞英雄的愚蠢行為。」她兩頰酡紅,眼眸更加翠綠。她很生氣,帶著一種對我的忠誠。

  我握住她的手,把我和唐尼·米勒的對話重述給她聽,汽車之謎以及沒人從藥局過來的事實,她都無動於衷。但卡莫迪太太的事卻說動了她。

  「他可能是對的。」她說。

  「妳真的相信嗎?」

  「我不知道。那女人讓人渾身不舒服。人們一旦擔驚受怕太久,自然會轉向任何一個答應提供解答的人。」

  「可是用活人來獻祭,亞曼達?」

  「阿茲特克人就來這套。」她不動聲色地說,「聽我說,大衛。你得回來。不管發生什麼事……任何事……你都要回來。殺人、逃跑我都不管。不是為了我。昨晚發生的事是很好,但那已是過去了。為你的兒子回來。」

  「是的,我會的。」

  「我懷疑。」她說了一句。現在她看起來有點像比利,憔悴而蒼老。我突然想到,大多數人大概都有相同的神情,只有卡莫迪太太不然。卡莫迪太太反而顯得年輕了些,而且更有活力;彷彿她找到了生命目標,藉這次事件來滋養身體。

  我們一直等到早上九點半才動身,一行七人:麥克、奧利、我、唐尼、麥隆的前好友吉姆(他也喝多了酒,但似乎決心要找到某種方式贖罪),還有巴迪·伊格頓。第七個是小學老師雷普勒太太。唐尼和麥克試著說服她不要來,她卻執意不肯聽從。

  我連試也沒試。我猜,不算奧利的話,說不定她比我們每個人都更有用。她帶了個帆布購物袋,裡面裝了好幾罐雷達殺蟲劑和黑旗牌殺蟲劑,而且瓶蓋皆已取下,隨時等著派上用場。在她的另一隻手裡,是支斯柏丁網球拍;那是她從二號走道的運動用品架上拿下的。

  吉姆問她:「妳拿那個有什麼用呢,雷普勒太太?」

  「我不知道。」她的聲音低沉、粗糙而有力。「可是我拿在手裡覺得很好。」她以冷冷的目光打量他。「吉姆·高汀,對吧?你上過我的課吧?」

  吉姆不安而窘困地咧嘴笑著。「是的,老師。我和我妹妹寶琳。」

  「昨晚喝多了?」

  人長得高大,體重至少比她重一百磅的吉姆,小平頭的髮根都漲紅了。「呃,沒──」

  她轉開身子,不再搭理他。「我想我們準備好了。」

  我們每個人都帶了各式各樣的自衛工具。奧利帶了亞曼達的槍,巴迪從倉庫找來一根鐵鉗。我拿的是掃帚柄。

  「好,」唐尼略微提高聲音說,「你們大家可不可以聽我說一下?」

  有十來個人已三五成群站在出口大門旁觀望。在他們右側,站著卡莫迪太太和她的新門徒。

  「我們要到隔壁藥局去看看那裡的情況,希望可以帶藥回來協助柯萊翰太太。」她就是昨晚怪蟲來襲時被人踩踏的那位老太太。她斷了條腿,苦不堪言。

  唐尼望向我們。「我們絕不會冒任何危險,」他說,「一有威脅跡象,我們就立刻折回這裡。」

  「而且把所有地獄惡魔帶回來!」卡莫迪太太喊道。

  「她說得對!」響應的是兩個度假婦人中的一個。「你們會驚動牠們!你們會把牠們帶來!現在不是好好的嗎?」

  那些聚在大門旁看我們行動的人,有不少人紛紛贊同。

  我開口說:「這位太太,妳覺得現在是『好好的嗎』?」

  她茫然地垂下眼睛。

  卡莫迪太太上前一步,兩眼炯炯發光。「你會死在外面的,大衛·戴敦!你要你兒子變成孤兒嗎?」她用目光掃射我們。巴迪立刻垂下頭,同時舉起鐵鉗,似乎想將她擋開。

  「你們全都會死在外面!你們還不明白世界末日已經來了嗎?惡魔被放出來了!《啟示錄》裡的苦艾星已亮起,你們每個人一踏出那扇門就會被撕成兩半!而且牠們還會來抓我們這些剩下的人,就如這位女士所說的!你們願意讓這種事情發生嗎?」她現在是向旁觀者訴請,他們紛紛低聲議論。「看看昨天那些不信邪的人有什麼下場吧!死亡!死亡!死──」

  一個燉豆罐頭突然飛過兩行的結帳臺,擊中卡莫迪太太的右胸,使她驚叫一聲,搖搖晃晃向後退了兩步。

  亞曼達站上前來。「閉嘴!」她說,「閉嘴,你這長舌婦。」

  「她是魔鬼的使者!」卡莫迪太太尖叫道,臉上掛著一抹獰笑。「妳昨晚和誰睡在一起呢,太太?昨晚妳和誰睡覺?卡莫迪媽媽看得很清楚,喔,是的,卡莫迪媽媽都看到了。」

  不過她創造的那陣迷咒已經消散,亞曼達的目光也不曾動搖。

  「我們是要去呢,還是要整天站在這裡?」雷普勒太太問。

  於是我們出發了。上天幫助我們吧,我們出發了。

  ※※※

  唐尼·米勒領頭,奧利緊跟著。我走最後,雷普勒太太在我前面。我一輩子從沒這麼害怕過,握著掃帚柄的手掌汗淋淋的。

  四處飄著由濃霧傳來的不自然的微酸味。我走出門外時,領頭的唐尼和奧利已沒入霧中,而列隊第三的麥克也已模糊難辨。

  (只有二十呎,)我不斷的告訴自己。(只有二十呎。)

  雷普勒太太在我前頭走得又慢又穩,網球拍在她右手裡輕輕晃著。我們左側是一道紅色空心磚牆;在我們右邊,第一排車子如鬼船般自霧中浮現。另一個垃圾桶從一片白茫中現形,接著是讓人坐下等公用電話的長椅。(只有二十呎,唐尼說不定已經走到了,二十呎只不過是十來步而已,所以──)

  「喔,天啊!」唐尼的叫聲傳來,「喔,上帝啊!看看這個!」

  他的確已經走到了,沒錯。

  巴迪·伊格頓走在雷普勒太太前面。他轉身想跑,兩眼瞪得極大。雷普勒太太用網球拍輕拍一下他的胸口,以嚴厲而略微沙啞的聲音問:「你想到哪裡去?」

  其他人立刻趕上唐尼。我回頭望了一眼,看見聯邦超市已被霧氣吞沒。紅色空心磚牆變成粉紅色,緊跟著便消逝無蹤。能見度大概只有橋墩藥局出口五呎左右。我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立,甚而寂寞。或許就像失去了子宮。

  藥局裡是一片屠殺後的慘狀。

  我和唐尼看得很清楚,幾乎踩到了屍體。在霧中的一切怪物,全是靠嗅覺行動。這自然有其道理。視覺幾乎無用,至於聽覺,一如我說過的,霧有扭曲音響的作用,有時使近處的聲音聽起來像發自遠處,有時使遠處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很近。因此霧中的怪物依賴最真實的感覺──嗅覺。

  我們困在超市裡的人,因停電而僥倖逃過一劫。自動門不能開啟。換句話說,大霧來時,整個超市是被封死的。

  但是藥局的自動門……是手動打開的。由於停電使得空調停止運轉,因此他們把門打開通風。只是除了風以外,別的東西也進去了。

  一個穿著咖啡色T恤的男人臉朝下趴在門口。

  確切地說,是我以為他的T恤是咖啡色的;接著我看見衣角的幾抹白色,才意識到他的衣服原來是全白的,那咖啡色是已乾的血。

  而且他看來有點不大對勁。我半天看不出什麼端倪;甚至當巴迪·伊格頓轉身作嘔時,我還沒弄懂。我想,當某種致命的慘事發生到某人身上時,你的腦子最初會拒絕接受……除非你是在戰場上。

  他的頭不見了,就是這樣。他的兩腿張開地癱在藥局門裡,照說他的頭該探到門前的臺階上,但卻不然。

  吉姆·高汀忍不住了。他轉過身子用兩手掩著嘴,充血的兩眼直愣愣地盯著我。然後他蹣跚地朝超市走了回去。

  其他人強自鎮定。唐尼跨進藥局,麥克緊隨其後,雷普勒太太拄著網球拍在大門一側站定,奧利站在另一側,手舉亞曼達的槍指向馬路。

  他小聲說道:「我覺得好像沒有希望了,大衛。」

  巴迪虛弱地靠著公用電話亭,彷彿剛聽到家中傳來的噩耗。他啜泣不止,寬肩劇烈抖動。

  我對奧利說:「還不要絕望。」我踏進門口一步。我不想進去,但我答應過比利要帶本漫畫回去。

  橋墩藥局一片狼藉。廉價小說和雜誌散了一地。我腳邊就有一本《蜘蛛人》漫畫和一本《綠巨人浩克》,因此我不假思索地彎身撿書,把兩本漫畫都塞進後褲袋內。瓶子、盒子散在各個走道上。一隻手從一個架子上垂掛下來。

  我覺得自己像在不真實的夢境裡。屠殺後的慘象已經夠糟了……但這裡也很像剛舉行過一場狂歡會。

  天花板上垂掛著看起來像是彩帶的東西,只是它們不像紙條般扁平,卻圓滾如粗線或細電纜。我注意到這些「彩帶」的顏色都和霧氣本身一樣白,一股寒流即刻如冷霜般竄過我的背脊。不是縐紗。是什麼呢?有些書和雜誌黏在這白帶子上,吊在半空中。

  麥克用一隻腳撥著一個奇怪的黑色物體。那玩意兒長長的,且滿是鋼毛。「這是什麼鬼東西呀?」麥克納悶道。

  我忽然明白了。我知道當濃霧襲來時,是什麼東西殺死了藥局裡這些不幸的人。這些倒楣的人被聞到味道──

  「出去。」我說。我的喉嚨乾澀,因此發出這兩個如子彈般斷然的字。「快走。」

  奧利看向我。「大衛……?」

  「這些是蜘蛛網。」我才說了一句,便聽到兩聲尖叫自霧中傳來。第一聲或許出於驚恐,第二聲無疑出於疼痛。那是吉姆。如果真有報應這回事,他是遭到報應了。

  「出去!」我對唐尼和麥克吼道。

  這時某個東西自霧中浮現。由於背景一片純白,想看清牠是不可能的,但我聽到了牠的聲音。那聽起來像揮動皮鞭的「嗖嗖」響聲。當牠纏到巴迪穿著牛仔褲的大腿時,我看得更真切了。

  巴迪尖聲號叫,順手抓起就在身旁的電話。話筒飛了出去,隨即又跟著電話線彈了回來。「喔,耶穌啊,痛死人了!」巴迪嘶喊道。

  奧利伸手抓他,我則看清了一切。這一瞬間,我領悟到何以躺在門口的那個男人會身首異處。那條扭住巴迪大腿,如絲繩般的白索,正陷入他的肉裡。

  牛仔褲腿已被割破,沿著他的腿向下滑。那條白索繼續深陷,使他的肉上霎時滲出一圈血痕。

  奧利用力拉他。在「啪」的一聲輕響後,巴迪掙脫了那條白索。他的嘴唇因驚嚇而發紫。

  麥克和唐尼往這邊跑來,卻嫌慢了些。緊跟著唐尼撞進幾條垂掛下來的絲線,立刻被困住了,猶如飛到蒼蠅紙上的一隻小蟲。

  他用力一扯擺脫束縛,只留下襯衫的衣角掛在網上。

  突然間四處都響起那揮動牛鞭般的「咻咻」聲,白色細索也自各個方向朝我們伸來。每根白索上都有一層腐蝕性物質。我閃開了兩條,與其說是靠技術,不如說是靠運氣。

  有一條落到我腳上,我立刻聽到「嘶」的一聲微響。

  另一條從空中浮出,雷普勒太太泰然自若地對它揮著網球拍。那白索纏住球拍,腐蝕層立即浸穿球拍線,使得球拍線一根接一根斷裂,發出「叮!叮!叮!」的響聲,聽似拉小提琴弦的聲音。

  一會兒過後,另一條白索纏住了球拍把手,迅速將球拍拉進霧裡。

  「後退!」奧利大喊。

  我們步步為營。奧利一手扶著巴迪,唐尼和麥克自兩側護住雷普勒太太。蜘蛛網的白線繼續從霧中飄出,只有靠紅色空心磚建築的背景才能勉強看見。

  一條白線糾纏住麥克的左臂,另一根立刻跟進,「嗖」的一聲繞住他的脖子。

  麥克逐漸被拉了過去,咽喉被割裂,頭晃到一側。他的一隻休閒鞋掉了下來,落在地上。

  巴迪突然俯身向前,差點沒讓奧利也跟著下跪。

  「他昏倒了,大衛。快來幫我。」

  我一手環住巴迪的腰,和奧利合力拖著他前進。

  巴迪人雖昏迷不醒,手裡卻仍緊緊抓著那把鐵鉗。被蜘蛛絲纏住的那條腿,以扭曲的角度可怖地垂掛在軀幹下面。

  雷普勒太太回過頭。「小心!」她啞聲叫道,「小心後面!」

  我正想回頭,一條蜘蛛絲往唐尼的頭上飄了過來,唐尼舉起雙手撕扯。

  一隻蜘蛛從我們後方現形了。牠大小如一條大型犬,顏色漆黑、帶有黃色條紋(「好像賽車車身上漆的那兩條飾帶」,我忽然瘋狂地想到),眼睛是紫紅色的,宛如石榴。

  牠高視闊步,踩著十二或十四隻多關節的腳朝我們爬來──這不是隻普通的蜘蛛被放大成恐怖電影裡的尺寸;而是完全不一樣的東西,說不定根本就不是蜘蛛。

  麥克要是看到牠,大概就會明白剛才他在藥局裡用腳撥弄的黑色物體是什麼了。

  這「蜘蛛」朝我們逼近,由上腹一個橢圓形的孔不斷吐出絲線來,那些線以扇狀向我們飄來。

  這是場夢魘,就像在我們船屋的陰暗處,看著蜘蛛走向死蒼蠅或死蟲一樣。我覺得整個腦子越來越空洞。

  現在唯有想到比利,才使我保有僅存的一點理智。我在發出某種聲音;但究竟是笑,是哭,還是叫,我卻不知道。

  然而奧利·魏克卻像塊巨石般堅毅。他舉起亞曼達的手槍,如打靶般鎮定的將子彈水平地射向那怪蜘蛛。不管那怪物來自何處,還好牠並不是刀槍不入。

  一股黑膿從牠身上噴了出來。牠發出一種低微的「咪咪」叫聲,低到似乎不是聽到,而是感覺到的,就像從電子合成器發出的低音吉他聲。接著便爬回霧裡,失去了蹤影。若非牠流下一灘黑色黏液,一切經過簡直像是一場吃過迷幻藥後的噩夢。

  「鏘」的一響,巴迪終於鬆開了握在手裡的鐵鉗。

  「他死了,」奧利說,「放開他吧,大衛。那鬼東西割斷了他的大動脈,他死了。我們快離開這兒吧。」他的臉上再度汗水涔涔,眼睛在圓臉上向外凸出。一條蜘蛛絲飄然落到他手背上,奧利一揮手便弄斷了它,但他的手背也留下一道血痕。

  雷普勒太太又尖叫一聲:「小心!」我們聞聲轉向她。

  另一隻怪蜘蛛從霧中爬出,幾隻腳一起抓住唐尼。唐尼掄拳對抗。我彎身拾起巴迪的鐵鉗時,蜘蛛已開始用致命的白線包裹唐尼,使他的掙扎變得有如死亡之舞。

  雷普勒太太手握一罐黑旗牌殺蟲劑,朝那蜘蛛走去。蜘蛛的腳向她伸了過來。她用力按殺蟲劑,一股霧狀藥液立即射進蜘蛛的一隻眼裡。

  那蜘蛛也發出一聲低頻的咪咪聲,全身戰慄的開始向後退,毛茸茸的腳刮過路面,卻不肯放開唐尼的身體。雷普勒太太把整罐殺蟲劑都朝牠丟了過去。

  那罐子從蜘蛛的身體彈開,哐啷哐啷滾落在柏油路上。那蜘蛛用力撞向一輛小型跑車,使得車子彈跳了兩下,然後蜘蛛便隱入霧裡了。

  我走向雙腿發軟、臉色死白的雷普勒太太,伸手扶住她。「謝謝你,年輕人,」她說,「我覺得有點暈。」

  「沒關係。」我的聲音嘶啞。

  「我是想救他的。」

  「我知道。」

  奧利也過來了。我們拔腳向超市大門狂奔,蜘蛛絲由四面八方向我們襲來。有一條落在雷普勒太太的購物袋上,立刻陷進帆布裡。雷普勒太太拚命想將屬於她的袋子拉回來,卻輸了這場拔河比賽。那袋子一路沒著地的被拖進濃霧裡。

  我們到達超市大門時,一隻像可卡幼犬大小的小蜘蛛,沿著這棟建築的側面由霧中爬了出來。牠沒有吐絲;也許是牠還不夠大吧。

  奧利用厚實的肩膀頂開大門,讓雷普勒太太入內時,我用力將手裡的鐵鉗擲向那隻蜘蛛。鐵鉗刺進蜘蛛身體,使牠瘋狂地扭動,十幾隻腳一起在空中亂抓,紅色的眼睛彷彿死死盯著我……

  「大衛!」奧利仍頂著門。

  我跑進門內。他隨後跟進。

  蒼白而驚恐的臉孔瞪視著我們。我們出去時一行七人,回來的卻只有三個。奧利靠向厚玻璃門,胸膛劇烈起伏。他開始在亞曼達的槍裡重新裝上子彈,超市經理的白色制服黏在他身上,腋下有明顯的兩團汗漬。

  「什麼東西?」有人用沙啞的聲音低問。

  「蜘蛛,」雷普勒太太不動聲色地說,「那些該死的畜生把我的購物袋搶走了。」

  這時比利推開人群,哭著投進我懷裡。我緊緊摟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