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從冰箱裡拿出啤酒,喝了一口,搖搖頭,想想還是覺得不對勁。
對於真穗要嫁去遠方這件事,三郎並沒有覺得有太大的打擊,雖然很遺憾,但如果她是心甘情願,做父親的自當支持。但三郎心裡有一種難以名狀、揮之不去的不安,因為他覺得事實並非如此。
真穗從小就喜歡看書,即使天氣好的時候也不太外出,就喜歡待在屋裡看書。所以真穗說希望進出版社工作時,三郎非常認同,因為她之前就常說自己的夢想是製作精美的圖書。
但現在那個夢想怎麼辦?打算就此放棄了嗎?她不是經常說非常喜歡現在的工作、做得很開心嗎?怎麼可以那麼輕易地放手?
三郎覺得女兒是為了自己喜歡的男人才忍痛選擇放棄夢想。因為對方是長子,必須繼承家業。但應該不用馬上就回對方老家吧?難道沒有什麼折中的辦法嗎?
另外,木田家是當地的大戶,這一點也讓三郎有些擔心。事實上,飯後他一個人的時候用手機搜索過木田家的情況,結果發現當地的大部分企業都與他們家有關係。
三郎很擔心女兒一個人嫁進這種人家會不會受欺負。那種大戶人家的親戚裡一定會有人很多嘴,會對她這個來自東京的長媳說三道四,評頭論足。
真穗是個老實的女孩,不是想什麼就說什麼的性格。她一定會為了顧全大局而選擇逆來順受,委曲求全。短時間內,也許還行,但時間長了,精神上肯定會出問題。那個叫修介的男人看上去雖然是個有禮貌的好青年,但他能不能保護好真穗呢?
三郎越想越鬱悶。他朝牆上的掛曆看了一眼,二月馬上就要過去,具體的婚期還沒確定,但據說他們想選在秋天結婚。
三郎感覺正月彷彿還在昨天,沒想到已然快到三月。這麼看來,到秋天也是一眨眼的工夫,然後就要看著真穗遠嫁他鄉。
三郎手裡拿著啤酒,在沙發上坐直了,呆呆地望著這煞風景的室內。突然,他想到了那套日式人偶。那是真穗出生後過第一個女兒節的那年,三郎母親送給真穗的禮物。直到真穗上中學為止,每年過女兒節,都會拿出來擺好。
如果過了女兒節還不趕緊把人偶收拾起來,女兒就會晚出嫁——三郎的母親經常這麼說。現在想來,之前應該每次都晚點兒收起來。但三郎自知這麼想只是徒勞。
那套人偶現在在哪裡?
肯定沒扔。三郎記得在加奈子死後,整理她遺物的時候好像見過。
三郎放下手裡的啤酒罐,站起身來。他的性格就是如此,一旦想到了,不弄清楚就會坐立難安。
他打開臥室裡最頂上的櫥櫃,看到一隻熟悉的紙箱,上面用記號筆寫著「人偶」。三郎有些意外,沒想到居然一下子就找到了。
紙箱一共有兩個。三郎把兩個紙箱都搬到客廳,擦去灰塵,打開蓋子,看到人偶一個個被紙包得好好地收放在裡面。數量還不少。三郎數了一下,光是人偶就有十五尊。看著這些人偶,三郎突然想拿出來擺設一下,希望擺好之後,自己的心情也會跟著好起來。
首先,他開始搭擺放人偶用的祭壇。祭壇一共有五層,鮮豔的紅色至今保存良好。接著,他一個個地打開包人偶的紙團,每尊人偶都還保存得不錯。
然後——
正打算擺放人偶的時候,三郎停下了手。因為他不知道該如何擺放。他朝箱子裡看了看,沒找到類似說明書之類的東西。
三郎拍拍膝蓋站起身。他想到只要看一下相冊就行,因為裡面有好幾張女兒節時拍的照片。
他從寢室裡拿出好幾本相冊,打開一看,裡面全是真穗的照片,幾乎沒有他們夫妻倆的。
他找到女兒節的照片。那時候真穗還是個幼兒,穿著和服。當時為了讓她確認自己的著裝,還拍了她的背影照。從還沒懂事的年紀起,她就是個愛漂亮的娃兒。
三郎仔細確認每年女兒節的照片。每年,照片的構圖都差不多,只有真穗的模樣一年一年地在變化。
三郎嘆了口氣,看了照片才想起真穗那些年的模樣,他真心希望如果時間能夠停止就好了。
他搖搖頭,繼續確認照片。他找到一張單獨拍人偶的照片,然後以此作為參考,開始將人偶一尊尊地放上祭壇。這時候,他又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因為以前都是由他的母親擺放人偶的。
三郎的母親是很強勢的女性。因為父親死得早,所以他的母親只能一邊工作一邊養他。記憶中,三郎從沒見母親服過軟。她對三郎非常嚴格。三郎如果成績下降了,必定會挨罵;在外面打架哭著回家了,就會被母親趕出去,還會被她吼:「是男人就打回去!」
當然,對加奈子而言,她也是個嚴厲的婆婆。母親覺得這個家是亡夫留下的,所以當然屬於她;而嫁到這家來的兒媳當然應該凡事都聽她的。每次稍有不順心,母親必定破口大罵。三郎好幾次看到他母親說加奈子做飯的方法不對,命令她重做。
因為實在看不下去,他曾拜託母親不要那麼多事。母親卻以為是加奈子從中挑撥,氣得眼角吊起。他解釋說並非如此,但母親就是不信,還惡狠狠地責怪三郎,說他太寵老婆,所以才導致加奈子始終成不了一個好主婦。
三郎沒辦法,只能背地裡向加奈子道歉,對她說,也許她想和老人分開住,但還是希望再給他點兒時間。
「沒事。」每次加奈子都是笑著點點頭。多虧加奈子那麼能忍,三郎的日子才好過不少。如果換了別人,估計早就逃走了。
那麼嚴厲的母親對孫女卻很溫柔。只要是真穗說的話,就什麼都答應。這套人偶也是。他母親當時說:「第一次過女兒節,絕不可以弄些寒酸的便宜貨來裝飾。」於是買來了五段式的豪華成套人偶。
三郎想起當年母親和真穗一起擺放人偶的情形。母親沒能等到孫女的成人儀式就撒手人寰。發現她身患胰腺癌的時候,為時已晚。
母親死後,三郎覺得加奈子似乎輕鬆了不少。事實上,她確實看上去比以前快活很多。但這樣的日子並沒有持續太久。加奈子沒有任何前兆地突然倒下,匆匆離世。
聽到死因是蜘蛛膜下腔出血時,三郎覺得非常難過。因為他聽說過勞之人經常會因此倒下,據說發病的原因之一就是壓力太大。不難想像,長年以來,加奈子一直背負著巨大的壓力。如果真是如此,三郎覺得自己也有責任。
回過神來,三郎還是非常擔心真穗。光是遠嫁去陌生的地方已經夠受罪了,還要被名門望族的三姑六婆密切關注,被大戶人家的各種繁文縟節束手束腳,那樣的生活一定會讓她的精神承受巨大的負擔。
一想到這些,三郎覺得女兒太可憐了,自己必須做些什麼——就算自知想也是白想,但三郎覺還是忍不住想了又想。
終於,人偶擺放得差不多了。只是少了一個小零件。
看照片上,男人偶右手應該舉著一塊細長條的牌子,上面寫著「御內裡樣」的字樣,但三郎就是找不到這個小零件。他覺得也許已經弄丟了。
三郎決定不找了。他望著人偶,伸手去拿啤酒罐,但裡面的啤酒已經完全不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