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郎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夜裡十一點了。因為一個人住,所以獨棟小屋裡沒人為他留一盞燈,整個家裡一片漆黑。他推開有些生鏽的房門,只聽到金屬摩擦的聲音,接著就是一片寂靜。
進家門後,他首先去洗手間洗手。這是女兒年幼的時候夫妻倆為了給她做榜樣而開始的「家規」,現在已經完全成了一種習慣。雖然不知道到底產生了多大的效果,但他覺得,至少自己再沒得過流感。
解開領帶,脫下上衣,他來到客廳坐在沙發上,一下子覺得疲憊不已,喉嚨乾渴,卻完全沒力氣去廚房拿喝的。
他嘆著氣橫躺在沙發上,眼睛看向客廳的櫃子上方。一組相框的中間放著一張加奈子笑著的照片,那是在葬禮上用來做遺像的照片。
三郎開口問已經去了天堂的妻子:「你覺得怎麼樣?」
當然,照片裡的加奈子沒有回答。但三郎似乎聽到她用那獨特的、氣定神閒的關西腔說:「我覺得行啊,只要真穗覺得好就行。」
「你很能忍,所以才會和我媽那樣的人一起相處了那麼久。但我不想讓女兒在那種婆家受氣——」
三郎重新回憶了一下今天發生的一切。但就是因為做了這番回憶,才讓他變得更加悶悶不樂。他本來還想從今天發生的事裡挑出些愉快的記憶。
幾個小時前,他和女兒真穗一起去了東京市內一家高級料亭,因為要在那裡和「那些人」見面。對方不是別人,正是真穗的未婚夫木田修介和他的雙親。
說實話,三郎覺得心情有些沉重。作為公司的技術職員,幾乎沒什麼機會和別人第一次見面就去那麼高級的料亭,所以去之前他就覺得自己很不自在。而且對方是女兒未來的公婆,這讓他更加緊張。他之前一直在想,如果能不去或是能延期就好了,但這一天還是如期到來。
而且,真穗要結婚這件事本來就讓他很意外。雖說女大不中留,但他一直以為那將是很久以後的事,所以一開始女兒向他介紹修介的時候,他還很篤定地以為這兩人要不了一兩年肯定分手。但沒想到,今年過年的時候,修介過來說兩人已經決定要結婚了,這讓他覺得非常突然。當時,三郎喝到一半的啤酒一下子噴了出來。
據說修介是在聖誕夜求的婚,真穗當場就接受了。這對三郎而言簡直就像天方夜譚。
他當時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可以反對,所以只能茫然地說了句:「哦,是嗎?那太好了。」當時他滿腦子都在想千萬不要露出狼狽的表情,不然就太丟臉了。但是之後,他思來想去,越想越不是滋味,那傢伙搞什麼東西!說什麼「已經決定要結婚」?一般而言,那種場合下應該他向我低頭請求說:「請您同意我們結婚。」但他完全沒有「請求」,只是「通知」。當我是傻子嗎?真穗也真是的,只是二字當頭的年紀,雖說要不了幾年就會到三十歲這道檻兒,但畢竟現在還只是二十幾歲。最近不是流行晚婚?二十幾歲就結婚的女生不是越來越少了嗎?新聞裡、網絡上全都這麼說。幹嗎非要急著結婚?三年前,加奈子蜘蛛膜下腔出血去世的時候,真穗還曾對著遺像保證說:如果老爸有什麼,我一定會全力照顧,請老媽不要擔心。那些都是假話嗎?
他有一肚子的話想要說,但結果一句都沒說出口。因為他意識到,這些怨氣歸根結底只有一個原因:他不想放手這個獨生女。
結婚的事似乎進展得很順利。三郎最近才得知他倆的交往過程。真穗大學畢業後在一家出版社工作,但工作時間非常不規律,所以開始工作的同時也開始了一個人的生活。雖然偶爾會打電話給三郎,但幾乎沒有直接見過面。關於木田修介,三郎知道的並不多。只知道他老家在東北,作為實習醫生來東京的醫院工作。至於他家裡是什麼情況、是從哪所大學畢業的,三郎覺得自己好像曾經問過,但沒當回事,早就忘記了。
如今真穗快要結婚了,所以他開始特別在意修介的事。
今天在前往料亭的路上,聽真穗說起木田家的事情時,他非常吃驚。木田家經營著一家縣內屈指可數的綜合醫院,父親是院長。
「他家居然這麼厲害?」三郎不由得停下腳步。
「沒跟你說過嗎?我記得說過的。」
「我只記得說過他爸爸也是醫生什麼的……」
真穗讓他等等,然後開始劃手機,對他亮出一個畫面。
手機屏幕上顯示的是那家醫院的官網。一看到醫院建築物的外觀,三郎不由得仰天驚愕。這可不是一般的醫院,而是一家大醫院。當看到與之相關聯的機構一覽圖時,三郎不由得更加瞪大了眼。不僅有醫院,木田家似乎還經營老人院和幼兒園,等等。
「喂!什麼嘛,他們家根本就是豪門。」
「好像是吧。我有個同事和他是同鄉,問他知不知道木田家時,他說木田家是當地無人不知的大戶。」真穗說話時那副氣定神閒的語氣簡直和她母親一模一樣。
「哎喲,你怎麼好像事不關己似的?我沒想到他們家那麼厲害,真傷腦筋。我們家這麼窮,怎麼配得上啊?」
「我們家窮嗎?普通吧。」
「跟他們家相比,我們就是窮人啊。真傷腦筋。」
三郎越想越怕,但又不能逃走不去赴宴,只能硬著頭皮走向約定的地方。
來到料亭門口,三郎驚得邁不開腳步。這是他從未進去過的超高級料亭,洋溢著一種只有在古裝宮廷劇中才見過的高貴氣氛。本來就已經畏畏縮縮的三郎覺得更加憋屈,心裡埋怨著幹嗎要選這種店見面。
「據說木田家的人來東京的時候常在這家店吃飯。」真穗說,「還說這家店上一代的店長和修介的爺爺很熟悉。」
三郎嘆了口氣。還沒見面,就覺得自己已經被完全壓倒。
和修介一起在料亭裡等候的是一位個子不高卻感覺非常沉穩、很有氣派的男人,還有一個長著典型日本面容的女人。雙方正坐寒暄過後,三郎等人紛紛落座。
三郎已經不記得一開始說了什麼。好像他們問了問他工作和身體方面的情況,三郎客套地回答了一下。之後,因為真穗什麼都沒說,所以他也沒敢隨便開口。
木田夫妻的穿著打扮給三郎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木田父親一身合體的西裝,一看就是定製的高級貨,材質也閃著只有高檔衣料才有的啞光光澤。木田母親穿的襯衣看上去是真絲材質。吃壽司的時候,三郎還瞎操心地擔心萬一醬油不小心濺到他們那麼昂貴的衣服上該怎麼辦。
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三郎開始稍稍放鬆下來,說的話也多了起來。看到三郎沒那麼拘束之後,木田母親開始提及兩人結婚的事。換言之,就是關於兩人結婚之後打算怎麼過的問題。三郎一開始沒聽明白這個問題的含義,所以回答說:「當然由他們自己決定。」
這話一出,對方的父母立刻露出嚴肅的表情。
「也就是說,您也知道那件事了?」木田母親問。
「那件事?」三郎歪著腦袋,不知道對方所指何事。
這時,一旁的真穗開口說:「我還沒對我爸說過。」
「是嗎?但令尊剛才說讓你們自己決定,對吧?」木田母親笑著對三郎說。
「呃……到底是怎麼回事啊?」三郎撓著腦袋,回以笑臉。
木田母親對兒子說:「你們來解釋一下吧。」
「好的。」修介對三郎說明了一下,但他說的內容卻讓三郎的腦袋裡瞬間一片空白。
因為修介的實習期馬上就要結束,所以打算實習結束後就結婚,與此同時,他會回老家,在自家的醫院裡工作。當然,真穗也會一起跟去。
「啊,但是——」三郎看著真穗,「你的工作怎麼辦?」
「那……」女兒的言辭有些含糊。
「工作肯定是沒法繼續做了。」木田母親笑著說,「總不可能從我們老家往返東京來上班。而且醫生的工作屬於重勞動,必須有人在家裡守著那個家。」
「你做得到嗎?」木田母親問真穗。
「嗯。」真穗點點頭,但看上去有點兒勉強。
「大家都在老家翹首以盼呢。」木田父親笑著說,「他們都說修介不早日來醫院上班他們就不能安心,好像都在盼著我快點兒上天堂。哈哈哈!」
之後雖然也有交談,但三郎已經完全沒了興致。真穗不僅要結婚,還要嫁去遠方。這讓三郎深受打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