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3 章
水晶念珠·01

  電話震動的時候,直樹正在打工的鐵板燒餐廳表演華麗的燒烤秀。雖然已經感覺到口袋裡的手機正在震動,但他依然繼續雙手揮動廚具。不僅要帥氣地切肉,還要讓火苗高躥,取悅顧客。今晚的客人中還有小朋友,所以他比平時更賣力地表演。手機震了一會兒就停了。

  客人們圍坐在直樹所掌鐵板台的三面,其中有三名日本人。從他們聊天的內容可以發現他們並非遊客,而是在波士頓工作的白領及其家人。他們的孩子是個十幾歲的男孩。

  「沒想到在離家這麼近的地方能吃到鐵板燒。」看上去像是父親模樣的人開口說,「而且價格還很公道,真是太好了。」

  「是啊,我一開始還以為必須去紐約才能吃到呢。」和男人對話的人看上去像他的妻子。

  「歡迎你們常來。除了鐵板燒,這裡還有其他各種日式料理。」直樹說著把烤好的肉送到他們各自的盤子裡。

  「我們會常來的。真的好開心這裡還有烏冬麵和蓋飯。」說完,妻子模樣的女人抬頭看著直樹,「其實我剛才就想說,我覺得好像在哪兒見過你。」

  「是嗎?可能是因為我長了一張大眾臉。」

  「不是的。你那麼帥,做廚師可惜了呢。對吧?」

  「嗯,是個帥哥。」丈夫都沒好好正眼看直樹就隨聲附和了一句,然後開始動筷吃肉。他只是敷衍一下,其實對這個話題毫無興趣。

  「謝謝您的誇獎。請慢用。」直樹欠身致意,然後暫時回了廚房。

  他取出手機,查閱未接來電,驚訝地發現剛才那通電話是他姐姐貴美子從日本打來的。雖然他早就告訴過姐姐他在這裡的電話號碼,但姐姐幾乎從沒打來過。而這一次姐姐不僅打來電話,還發了郵件,讓他看到後盡快聯繫。

  直樹覺得回郵件太麻煩,於是直接打電話。

  「喂,是直樹嗎?」電話很快就接通了,直樹聽到電話裡的貴美子的聲音,清楚得讓人很難想像這是國際長途。

  「是我。有事嗎?不知道你那裡現在是幾點,但我現在正在工作呢。」

  「哦,那我直接說正題吧。你下周十四號能回來一趟嗎?日本時間十四號的話,你那裡應該是十三號。」

  「太突然了吧?那天有什麼重要的事嗎?」

  「你忘了?十四號是爸爸的生日,我想給他辦個小小的慶生會。」

  「啊?搞什麼!為這種事特地打長途到美國?我忙著呢。」

  「希望你無論如何都回來一趟。」

  直樹感到姐姐的語氣有點兒奇怪,但還是說:「肯定不行,我怎麼可能為了這種理由特地飛回去?」

  「但這是最後一次了。」

  「什麼最後一次?」

  「最後一次見爸爸的機會。」

  直樹驚得一時間說不出話來,調整一下呼吸後才繼續問:「怎麼回事?」

  「他得了癌症,是晚期,已經轉移到肝臟、胰臟,還有……」

  直樹覺得自己心跳加速。他完全沒想過會有這種事:「為什麼之前一直沒告訴我?」

  「是我和媽媽商量後的結果,不到萬不得已,不告訴你。畢竟你現在也是關鍵時期,我們不想讓你分心。」

  直樹再次吃驚得說不出話來,因為他這才發現,原來家人一直都在為自己著想。

  「確定是……癌症嗎?一點兒辦法都沒了嗎?」

  「醫生說能做的已經都做了,讓我們做好心理準備。爸爸本人看上去好像挺精神的,但其實應該渾身都在疼。」

  直樹緊緊握著手機。那麼精神的爸爸居然快死了?上一次見他的時候,還覺得他老當益壯呢。直樹不敢相信這是真的。

  「喂?」貴美子說,「你能回來一趟嗎?我想讓爸爸最後再看你一眼。」

  直樹做了個深呼吸:「我覺得他一定不想見我。」

  「為什麼?」

  「還用說嗎?是他提出要和我斷絕關係,把我趕出家門的,我們已經七年沒見了。事到如今,老爺子肯定覺得我這種不肖子還是眼不見為淨。」

  「沒那回事!」貴美子脫口而出,「天底下哪裡會有父親臨死前不想再見兒子一面的?雖然之前發生過很多事,但我知道,他雖然嘴上不說,但心裡一定很想見你。爸爸也知道自己剩下的時間不多了。就當是我求你,回來一趟吧!」

  姐姐說的每一句話都在直樹的內心深處迴響不已,他感到有一股強大的無形力量正在對抗著自己此刻意氣用事的倔強。

  「我下周要參加一場海選。」直樹壓低聲音說,「對我來說是一個非常難得的機會,我不想錯過。」

  「你要去參加海選?……這樣啊,沒辦法調整一下嗎?」

  直樹在腦子裡算了算:「慶生會是日本時間十四日?那我參加完慶生會,坐第二天一早的飛機趕回來,應該能趕上參加海選。」

  「那樣……太辛苦了吧。」貴美子語氣低落,開始不想再逼弟弟回來了。

  「你讓我再想想吧。想好了我就回去,但也可能不回去。」

  「知道了。」

  「我還在上班,先掛了。」直樹說完掛斷電話。

  他回燒烤台之前先去了趟洗手間,對著鏡子整理一下自己的著裝。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他想起了父親真一郎。別人常說他長得像他爸爸一樣風度翩翩,但他從很久以前開始就一直不愛聽這種話。

  度會家是當地的豪門,代代都是當地財政界的中流砥柱。真一郎同時掌管著好幾家企業。

  直樹從當地的國立大學畢業後,曾就職於當地一家由真一郎擔任董事長的電子零部件製造公司。當然,他完全沒得到任何特殊待遇,而是像其他普通員工一樣被上級安排工作,被比較工作能力,被點評工作業績。

  直樹在那家公司做了一年就辭了職,卻並非因為對這種待遇感到不滿,也不是討厭上級安排給他做的工作。理由只有一個——他有自己想做的事。

  他喜歡演戲。從高中起就開始對演戲、特別是電影非常感興趣。進入大學後,他加入電影社團,和同學們一起拍攝小短片,每次都由直樹擔任主角,沒人對此有異議。他的夢想是出演好萊塢的電影。

  在公司就職後,他一直非常苦惱——該不該放棄成為演員的夢想?如果就這樣一直做公司職員,自己的人生能否稱得上無怨無悔?

  糾結許久之後,他沒和任何人商量就獨自做出了決定。他決定想做就做,走自己想走的路。他下定決心,無論發生什麼事,都要勇於為自己的選擇承擔後果,因為沒有挑戰就不會有幸福。這是他自己的人生,別人無權阻撓。

  結果他受到了眾人的嚴厲勸阻,而其中最生氣的當然就是真一郎。

  「才上了一年班就丟下工作的人,無論做什麼事都只會是徒勞。你想做演員?出演好萊塢電影?真可笑。你最好的結局就是做個沒有角色名字、沒有台詞的龍套。我可不是為了讓你去跑龍套而讓你從小就學英語的。別再說傻話了,趕緊給我回公司,就當你沒交過辭職信。這件事我會搞定。」

  「我並沒有隨隨便地丟下工作。交給我的工作我全都已經好好地完成了。但我有自己想做的事,所以沒辦法繼續在公司上班。」

  「幼稚!每個人都會對現在的工作或地位感到不滿,但大家都在好好地工作,在工作的過程中發現人生的價值。」

  「沒有夢想的人生哪還有什麼價值?」

  「你這種想法太天真。你不想想,一直以來,你是靠誰才衣食無憂、生活富裕?現在應該是你貢獻力量的時候。」

  「我想以別的形式作出貢獻。」

  「少說胡話!我沒空陪你做白日夢。」

  「我沒叫你陪。」

  「你的意思是叫我這個度會家的一家之主不要管獨生子的痴人說夢?」

  父子倆說再多也都像平行線一樣,談不到一塊兒去。不耐煩的真一郎最後使出絕招。

  「既然你都說到這分上了,那我就真的不管了,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但從今以後,我不再是你爸爸,你也不再是我兒子。當然,我也不會給你一毛錢。就算你餓死街頭,我也不會去為你收屍!」

  七年前,直樹說完「好!我這就去做我想做的」後就離開了家。之後很快來到美國,一邊打工一邊學習表演。對想要在美國成功的人而言,會說英語是最基本的條件。直樹因為從小就學英語,所以語言方面基本上沒遇到問題。

  然而,現實比他想像的還要殘酷。

  因為在日本沒什麼工作經驗,他費了好大勁才找到一份工作,而戲劇的世界裡更是充滿艱辛。在這裡,對於日本演員的需求本來就很少。就算偶爾有需求,他也必須與眾多韓國或中國演員競爭。因為就算角色設定是日本人,但在美國人眼裡,亞洲人長得都一樣。

  但他還是成功地出演了幾部獨立製片人的作品和電視廣告,於是漸漸地開始有大製作公司主動找他。當然,讓他演的全是些沒有台詞的小角色。剛才那位女客人說好像在哪裡見過他,估計就是在哪部作品裡看到過的。

  但這一次的海選很不一樣。因為在這部已經確定將在全球上映的大製作電影中,關鍵人物是一個日本人。扮演這個關鍵人物的演員將由海選決定,默默無名的演員也可以自由參加,讓人不禁感慨這兒真是個充滿機會的國度。直樹很早就提交了報名表,也通過了材料審核。其實能走到這一步,已屬不易。

  直樹的夢想開始膨脹——如果能從海選中脫穎而出,他就能參演這部大製作電影。他希望這部電影在日本熱映的時候,那些曾嘲笑過他的人會目瞪口呆。而他最想看到的,就是當他功成名就、衣錦還鄉時,那位老爺子的表情。

  然而——

  按照姐姐剛才說的情形來看,父親也許撐不到他在海選中取得成功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