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流西凌晨四點從鎮上出發,她習慣早到,不喜歡讓人等。
車過土路時,看到路燈下或站或蹲一堆堆的人,裹著棉襖,縮著脖子避風,這些都是鄉下出來,等著去工地打零工的,據說五點多工頭就會開車來挑人,隨拉隨走,最近這段時間活少,要靠搶,所以排隊的時間越來越早。
路邊有家早點鋪子開著,賣豆漿、包子和油條,葉流西下去打包了一份,給錢的時候,鈔票被玻璃罩旁的掛燈映得通透。
血汗錢呢。
四點一刻,車停在了前進橋頭,四下黑洞洞的,吃飯還嫌太早,葉流西開了車載DVD聽歌。
這車子有些年頭了,碟片也都是黃德福買的,姓黃的什麼口味,她就湊和著聽什麼歌,從來不挑,也懶得費那個事。
機子裡鑼鼓磬兒鐃鈸月琴齊響,老生唱腔的《鍘美案》,一個字能拖得人喘不上氣——
「包龍圖打坐在開封府,尊一聲駙馬爺細聽端的……」
葉流西往車玻璃上呵氣,呵糊了外頭天邊的星,又伸手抹擦出來。
四點半,昌東沒到,葉流西下了車,朝來路看了看,沒任何動靜,唱曲換成了《蘇三起解》裡最有名的那段西皮流水,也不知誰唱的,捏著嗓子,聲音尖細,風把唱腔送出去,像野地裡鬧鬼。
一個男人,要女人等,什麼玩意兒。
葉流西上了車,車門轟一聲撞上,翻出手機設了5點的鬧鈴:做人要大度,她等人的容量一般在半個小時。
車裡改裝過,為了有足夠大的地方放貨和掛床,後排座位全拆,只留了駕駛座和副駕,葉流西閒著無聊,腿掛上椅背,做懸空倒掛的仰臥起坐。
二十個做過,腰腹和大腿發酸,她掛著不動,像蝙蝠入了定。
唱曲改《夜奔》了,武生駐馬停牌,唱:「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身輕不憚路途遙……」
這是最後一首,唱完了自動停機,卡一聲響,車子裡安靜得像被鍘完頭的陳世美。
……
五點鍾鬧鈴響,葉流西撥昌東的電話,提示關機。她做了一個深呼吸,覺得自己應該耐心點:沒準是出事了呢。
六點鍾,葉流西裹著棉襖看東邊的天:日出前,天空會先罩一層紗紅,然後紅得越來越濃烈,像車禍現場——昌東要麼是傷得不能動了,要麼是死了,不然真是很難讓人原諒。
日出的剎那,葉流西喝光涼透了的豆漿,仰頭瞇著眼睛看太陽,說了句:「我操。」
——
車子重新進鎮,土路兩邊蹲守的人都已經不見了——大概是已經找到了工,求仁得仁。
但她得什麼了?折騰兩三個小時,就看了個日出。
葉流西把車子開到昌東住的酒店門口。
想查昌東有沒有退房、什麼時候退的,前台不讓,一臉「我們很保護客人隱私」的凜然,葉流西不再跟他們廢話,直接進了電梯。
電梯門快關上的時候,外頭有人叫:「哎,勞駕,等一下。」
葉流西撳了開門鍵,那人興沖沖邁步進來,轉頭想說聲謝,笑容忽然僵在了臉上。
肥唐。
葉流西盯著他看:「昌東還住這呢?」
肥唐說:「是……是啊。」
他有點怕她,那天晚上,她揪著他後頸把他從車上拖下來,讓他想起小時候看殺豬的場面。
葉流西的目光落到他手中拎著的袋子上。
肥唐主動交代:「豆……豆腐腦,給東哥帶的早飯。」
葉流西說:「哦。」
肥唐被她「哦」出了一身雞皮疙瘩,電梯裡空間小,有她在邊上呼吸,他覺得特不自在,又覺得時間過得太慢。
終於到了三樓,還得讓她先走。
葉流西朝他伸手:「豆腐腦給我。」
誰帶給昌東都是一樣的,肥唐趕緊把袋子遞給她,葉流西拿手指頭勾著,經過垃圾桶時,手指一鬆,豆腐腦準確無誤地砸開翻蓋,進去了。
肥唐及時剎住腳步,決定不跟過去了:早上空氣好,再四處轉轉吧。
——
門沒關,虛掩,葉流西推門進去,在洗手間找到昌東,他正刷牙,一嘴牙膏白沫,眼角餘光瞥到她進來,咕嚕漱了口,又拿毛巾擦了擦嘴角。
想出來的時候,葉流西身子倚住一邊的門框,腿一抬,踩住另一邊門框正中央。
昌東抬眼看她,她皮笑肉不笑的:「昌東,做人是不是該守時?」
昌東點頭:「那做人是不是該誠實?」
「什麼意思?」
「那張照片,真是你拍的嗎?你真的去過龍城嗎?」
說完了,屈指在她膝上磕了磕:「放下。」
鬼使神差,葉流西居然下意識照做了。
昌東從她身側繞過,進客廳倒水,葉流西跟出來,眉頭微蹙:「是不是有什麼誤會啊?」
有一種人,不見棺材不掉淚,昌東坐到沙發上,把一張紙推過來。
是昨天他畫的龍城路線圖,葉流西覺得不妙:是自己說的方位有問題嗎?
果然,昌東指了指烽燧台的位置:「這張圖裡,我故意畫錯了一個地方,龍城沒有烽燧台。」
葉流西腦子轉得飛快,眼神真誠:「雅丹的形狀本來就千奇百怪,說像烽燧台也不稀奇啊,再說了,我指的是大致方位……」
「那好,你再指一次。」
葉流西沉吟了一下,覺得昌東是在詐她。
她要是改了位置,那就著了他的道兒了:昨天指那,今天指這,不正說明了她根本不知道方位嗎?
只是沒有烽燧台而已。
於是還是指同樣的位置:「就是這。」
昌東沉默了會,說:「挺聰明啊。」
葉流西嫣然一笑,可惜沒笑完——
「……頭一次見到心這麼大的,至少做點功課,去網上查點資料都沒空嗎?」
他拿起筆,劃掉那處路標:「龍城沒有汽油桶路標。」
然後一處處劃下去:「沒有堆滿駱駝骨架的百米溝渠、沒有這條東南進西北出的穿越線,龍城的形狀也不是斜三角……我說得夠明白了吧?」
夠明白了,操你大爺的。
葉流西在沙發上坐下來,抱歉地笑:「這事是我不對,真特別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故意的……這樣,你就說你想怎麼解決吧。」
認得這麼乾脆,還笑得這麼好看,伸手不打笑臉人這話是有道理的——明知道她滿嘴鬼話,都不好發脾氣了。
他要是再不依不饒,她一定會很懇切地說:昌東,我都已經道歉了,你還想怎麼樣呢,你一個男人,怎麼這麼較真呢。
昌東把那張照片攤出來:「我已經知道孔央在龍城,但你,確實不知道具體的方位,也就是說,我不需要你了。」
「我可以自己去,大不了在庫爾勒住下來,每隔一段時間就進龍城,劃區劃塊去找,龍城面積3500平方公里,花上個一兩年,足夠了。」
「所以,你說說看,我為什麼還要帶上你。」
葉流西說:「這事吧,其實……」
昌東打斷她:「我提醒你一句,一個人,撒一次謊,還可以給第二次機會;撒兩次謊,永遠也不值得信任。」
葉流西嘆氣:「我不講實話,是因為你不會相信的……」
昌東說:「你覺得,一個人被嵌進無人區的黃土壟堆這種事,有幾個人會相信?我這都信了,還有什麼不能信的?」
葉流西又改口了:「這還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
她壓低聲音,苦口婆心:「我怕你嚇到。」
這真是他有生以來最煩的女人。
昌東沒耐性了,他伸手指門:「再讓我聽到你說一個字的廢話,只一個字,你就從那……」
「下午四點半,前進橋頭,不見不散。我保證,你想知道的,都會知道,走了,下午見。」
……
為了表明態度誠懇,她關門的時候動作很輕,鎖舌卡噠一聲輕響,盡顯體貼。
不過沒立刻走,在門口站了一兩秒,五指內扣,指甲在門面上哧拉劃過。
——
下午五點多的時候,昌東泡了桶泡麵,肥唐慇勤地湊過來,硬要給他加根火腿腸。
為了找最便宜的四驅越野,他可謂挖空心思:最後以月租金兩千的價格,在網上定下一輛老吉普,車主買來也不貴,3萬多的二手,但很會搞表面文章,車身漆成迷彩色,備胎上橫綁軍工鏟,車前頭還立個掛海盜旗的標竿燈。
肥唐自己都覺得是豬鼻子裡插蔥,沒想到昌東掃了一眼,居然讓他過關了。
真是感激不盡,唯有以代買早飯、塞火腿腸等聊表心意,以及口頭上關心昌東的一切——
「東哥,你不是說今晚約了那女人嗎?幾點啊?」
昌東拿塑料叉子卷面:「四點半。」
「四點……半……」肥唐撳開手機看時間,「呦,東哥,過點了已經。」
「她不會準時的。」
畢竟他讓她枉等了近三個鍾頭,還是在一天中最難熬的時段。
吃完麵,肥唐積極主動,熱情地幫他把湯碗拿出去扔掉,理由是屋裡雖然有垃圾桶,但扔屋裡多悶味兒啊。
回屋的時候,正看到昌東開戲箱,揀了根珵亮的鑿刀出來,攏進袖口。
那鑿刀像管筆,刀口是斜鋒,刻皮子最怕鈍刀拖磨,所以刀子一定要利——昌東經常磨刀,肥唐這兩天看多了,夜有所夢,有一次夢見刀口在自己咽喉上一撩,血線噴出的弧度特別優美。
昌東抬頭,看見肥唐盯著看,於是解釋了句。
——「防身用的,怕她把我給殺了。」
肥唐訕笑著打哈哈:「東哥你開什麼玩笑……咱們這是法治社會……」
笑著笑著就不笑了。
他想起自己被抓個正著的那個晚上,葉流西手裡倒拖著刀,探身進來的時候,刀光都折進她眼睛裡。
——
葉流西果然遲到。
日落的時候她才出現,車子打西邊來,一路疾馳,像半抹夕陽紅裡射出的子彈。
近前,她匆匆下車,小跑著過來,隔著車窗跟他道歉:「不好意思啊,有點事耽誤了。」
昌東說:「沒關係,我送你看日出,你讓我看日落,很公平。」
葉流西笑盈盈的:「那我開前頭,你跟著,車程大概一個半小時。」
「去哪?」
一個半小時車程,以那旗鎮的方位,東南西北不是荒漠就是戈壁,更何況……已經日落了。
葉流西略彎下腰,胳膊疊支到車窗沿:「怕啊?我一個女人,單身,貌美,這麼大黑天,跟你去荒郊野外,要怕也該是我啊。」
昌東說:「那是你沒看過《聊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