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了沿路的記號,兩人很是花了一會功夫才回到營地。
遠處看,只有車,沒有掌勺,昌東一愣,緊走幾步,近了才發現,掌勺縮在車底下蜷成一團,睡得正熟,還沒醒。
昌東有點過意不去,昨天走的時候,怕掌勺進到車裡亂摸亂摁,他把車門給鎖死了——沒想到兩人會在外頭耽擱一夜,掌勺一定是晚上風大,覺得冷,實在沒處去,才縮進車底下的。
人哪怕沒了神智,趨寒就暖的本能倒還在。
他把掌勺喊起來,開了車門,第一時間查看衛星電話,搜星已經恢復正常,肥唐顯然打過不少電話了。
昌東回撥過去,和肥唐說了幾句,然後回頭招呼葉流西:「走吧,出去再說。」
——
越野車的油還算給力,支撐著車上了省道,還跑了不短的一段——熄火之後,在路邊等了半個小時左右,肥唐的車疾馳而來。
昌東這兩天和葉流西沙裡翻地上滾,見慣了彼此的狼狽模樣,倒還不覺得什麼,現下走來個肥唐,衣著鮮亮,頭髮都拿梳子梳得整整齊齊一邊倒,立時對比出兩人有多麼灰頭土臉了。
昌東拍拍衣領上的灰沙,覺得眼下最急需的不是物資,而是洗個熱水澡。
肥唐也確實有點小聰明,近前第一句話就是:「東哥,我打幾個電話都沒通,還是不同時段打的……是不是又跟上次一樣?」
「是。」
「沒出什麼事吧……」
他忽然瞪大眼睛:咦,車裡除了葉流西,怎麼好像還多出一個人來?
昌東把掌勺的拉下來,肥唐的煎餅羊湯算是白吃了,愣是沒認出來:「這人誰啊?」
「豁牙落下的人……你在大帳裡混過,有沒有交上朋友?」
說交朋友算不上,但的確有人跟他互換了號碼,以便以後有「生意往來」。
這都被昌東料到了,肥唐有些尷尬:「認識一兩個。」
昌東鬆了口氣:「你儘量聯繫一下,看這人有沒有老鄉朋友什麼的,好把他送回去。」
解決了掌勺的事,昌東從肥唐車上拎下備用的油桶,請肥唐幫忙搬到車頂上,又拿了膠管插進桶裡,自己在膠管另一頭用嘴吸出油,將出未出時,馬上拿手指堵住管口,然後插入油箱口——現在很多車的油箱口都有防盜裝置,只有油槍才能進油,他就是考慮到自己的車子在野外無油槍用油的機會多,所以把裝置拆了不用,以便用這個虹吸的法子隨時過油。
邊上,葉流西給肥唐看那張航拍器合成的照片:「這樣好像路一樣的,兩邊還有皮影棺土台,你覺得像什麼?」
肥唐頭皮發麻,他嚥了口唾沫:「皮影棺……兩邊都是?」
「都是。」
肥唐慶幸現在是大白天、遠離白龍堆、只讓他看照片,沒逼他現場去看實物。
「這看不出來啊,就一條路,頭也沒有,尾也沒有,沒參照。」
葉流西說:「你不會發揮想像力啊?你就想著,這條路是單拎出來的,別往現代的路想,往漢朝啊、唐朝去想,這樣的一條路,像什麼?」
肥唐不敢不想。
他盯著照片看:「這個……路,秦代有馳道,隔三丈栽棵樹……那人家也沒放土檯子啊……皮影棺,又沒死人,要是皮影人都立起來……」
他忽然脫口說了句:「像司馬道。」
昌東控住手裡的膠管,問他:「司馬道是什麼?」
肥唐說:「東哥,你這都不知道……你好歹是住在大西安的,乾陵沒去過啊?」
「沒。」
肥唐沒詞了,過了會悻悻的:「就是武則天和她老公合葬那地方啊,一進去就有條司馬道,又叫神道,通往陵塚的,四公里多長呢,路兩邊好多石人,又叫石翁仲,哎,對了,石翁仲是十對,正好二十個。」
說到翁仲,肥唐就來勁了:「古代帝王還有大臣的墳前頭,經常放石翁仲,分文武,文持簡武持劍,我在陝博裡還看過介紹……這皮影人是躺在棺材裡的,如果立起來……活脫脫皮翁仲嘛。」
昌東說:「石翁仲符合常理,石像耐磨不易損,上千年風吹雨打下來還能保存——弄個皮翁仲,還穿上佈料的衣服,往那一擺,經得了一年嗎?」
肥唐順口來了句:「所以放在棺材裡,還造了土台埋起來啊。」
歪理也是理,聽起來居然還有幾分邏輯。
昌東看向葉流西,兩人目光相觸,腦子裡轉著同樣的念頭。
如果真的是司馬道,道路通往陵塚,那麼玉門關,豈不是一個大的陵墓?
——
昌東決定暫時撤離幾天。
一是兩人這幾天摸爬滾打,確實也需要休整;二是這兩次也算有了經驗教訓,再進的時候,得準備些工具。
和葉流西一說,她沒異議:「那我是可以去取車了嗎?」
她的絕大部分資產,那輛破麵包車,還丟在庫姆塔格大沙漠裡。
昌東一句話就讓她夢破了:「不是,沿哈囉公路直到哈密,兩個方向。」
當然也可以下撤去羅布鎮,但哈密比羅布鎮大得多,物資也多,和內蒙、甘肅都接壤,進出更便利些。
葉流西嘆了口氣,重新上車之後,她窩在副駕上,翻出包裡的錢,仔細數了數。
七百不到。
不知道會在哈密停幾天,住宿、飯錢,再加上買些東西……
昌東專心開車,間或看她,頓了頓說:「到了哈密,我幫你把住宿費付掉。」
「為什麼?」
「你本來也從不住旅館,一直住車裡,我讓你把車留在沙漠的。」
葉流西想了想,說:「這倒不用,車留在那,我多了住宿錢,但同時省了油錢,抵了。不過,你每天應該請我吃一頓飯,最好有肉。」
昌東斜乜了她一眼:「為什麼?」
「你再進白龍堆,不需要放我的血嗎?獻血還能得錢呢。」
「好啊,那以後中飯一起吃。」
葉流西嗯了一聲,轉頭看向窗外,戈壁山的脊線綿綿疊疊,和壓低的雲團間只隔掌寬的間隙。
這樣一來,她的預算就寬裕多了。
昌東將身側的車窗放出一條縫,正是一天中最暖和的時候,吹來的風都合人心意。
——
下午到了哈密,找了家酒店住下,這裡酒店不貴,性價比都挺高。
昌東原本還頭疼,覺得自己可能得帶掌勺的住一屋,誰知道肥唐過來找他,說是聯繫過了,掌勺的老鄉恰好就在本地,住玉石市場附近,自己要去把新撿的石頭出手,可以順道把人給送去。
挺好,總算能得個清靜了。
送走掌勺,昌東痛痛快快洗了個澡,熱水直衝,別提多爽了,洗完了出來燒水喝,水壺大概有問題,半天都不沸,昌東打電話給前台,那頭趕緊道歉,說馬上給換一個。
五分鍾不到,外頭有人敲門,昌東正打滿剃鬚泡沫刮鬍子,順手打開。
葉流西抱著燒水壺站在門口。
昌東關掉剃鬚刀,看了她半天:「又找到工作了?」
「兼職,明天這一層我做房,順路給你送壺。」
她徑直進來,拐進洗手間給水壺加滿水,然後找到插座插上,昌東剃完須,洗掉臉上的泡沫,又拿毛巾擦乾。
等了一會,電水壺正常運行的嗡嗡聲傳來。
葉流西麻利地收起舊水壺,臨走時,忽然想起了什麼:「你要洗衣服的話,樓下有洗衣機,公用,洗衣粉洗衣液都有,就是得自己操作。」
——
昌東自己把內褲襪子給洗晾在屋裡,剩下的大件衣服,拿洗衣袋拎了下樓。
洗衣房位置很偏,問了前台,才知道要進工作間,在一條走廊的盡頭拐彎處——大概是當初造酒店時規劃得不好,留下這不尷不尬的空間,所以做了自助洗衣房。
燈光很暗,裡頭只有一台滾筒洗衣機,旁邊有幾張摞著的塑料凳,角落的檯子上放洗衣粉洗衣液,擱著幾本雜誌,另有一個室內的晾衣架,上頭晾了幾件工作服。
昌東把衣服塞進滾筒,撳了自動洗衣,上一個客人設置的洗衣時間是45分鍾,他默認了沿用。
算算時間,回房再下來取太麻煩了,不如出去轉一圈,等衣服洗好了再回來,順路帶上樓。
他信步出了酒店。
夏季來的時候,這裡會有夜市,很熱鬧,不輸給回民街和敦煌夜市,但現在,空氣乾燥,一連走了幾條街,都安安靜靜。
遇到個還在開的水果檔,買了點葡萄和香梨,店主一個勁地向他推薦哈密瓜:「一瓣也可以賣啊,甜甜香香的,或者幫你削成塊,裝一盒,牙籤插著吃。」
昌東買了一盒。
回到酒店,看看時間,還差了七八分鍾,忽然覺得煩,不想再等:大不了把洗衣機給關了,衣服撈出來擰擰乾就行。
他在走廊盡頭拐彎,忽然看到葉流西。
她坐在塑料凳上,抱著一洗衣袋的衣服,很專注地看滾筒裡的衣服翻來翻去,剛洗好的頭髮濕漉漉的,很服帖,頭髮的尖梢處還有水珠滑落。
其實沒什麼好看的,白色的洗衣泡沫打在玻璃面上,又很快被新一輪的翻洗給捲走。
上一次在她臉上看到類似的表情,還是在她燉湯的時候。
葉流西這個人,一安靜下來,會顯得特別寂寞,昌東倒情願她鬧騰些。
他走過去,拿過兩張塑料凳,一張自己坐,一張擱買的水果。
「吃水果吧。」
又示意了一下洗衣機:「我衣服快洗好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從葡萄上掰下個岔串,每一顆都細細拈剝掉皮,然後送進嘴裡。
燈光昏暗,洗衣機的滾洗節奏單調沉悶,昌東洗好了,在晾架上把衣服晾起,又幫葉流西設置,她用不來這種觸屏的洗衣機,問她時,她不想等太久,選了15分鍾快洗檔的。
反正時間不長,昌東陪著她等完,出來的時候,路過前台,透過落地玻璃,昌東看到停車場,下意識說了句:「肥唐還沒回來呢。」
葉流西嗯了一聲,說:「大概發財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