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鰲睡著之後,酒的後勁又湧上來浸人的神經,一覺睡到大天亮,耳邊人聲嘈切,這才打著呵欠睜開眼睛。
地下的「天亮」,其實是「開天窗」,店裡的夥計上到地面,抬移開幾塊地皮,陽光會從厚玻璃窗內直透進來,在正對著的餐廳大堂裡灑下幾塊明亮的光斑。
李金鰲翻身坐起,房門已經大開,房間裡,各人忙各人的,葉流西梳頭,丁柳搽面霜,肥唐做俯臥撐,肚子會著地的那種,高深卷收地墊,昌東在冊子上寫著什麼。
一片忙碌裡,唯獨不見了鎮山河。
李金鰲咦了一聲,走到門外,扶著二樓的欄杆張望了一回。
大堂裡,有幾隻雞悠閒地踱來踱去,間或停在光斑裡沐浴過濾了的陽光,但都沒有鎮山河。
「那個……」李金鰲看向門內,有點摸不著頭腦,「你們誰看見我那隻雞了嗎?」
葉流西頭也不抬,手指輕巧地繞住梳子上帶下的幾根髮絲:「沒注意,出去溜躂了吧。」
「這破雞!」李金鰲怒氣衝衝,衝著樓下吼,「死在外頭別回來算了!」
昌東正記手賬,聞言筆頭一滯。
多少綁架傷害案,人質都被放回來了,家屬還不知道受害者曾被綁架過——大概都長了一顆跟李金鰲一樣大的心。
——
下樓前,昌東又遞了個口罩給葉流西,她沒好氣接過來,把鬆緊繩掛上耳朵。
丁柳在邊上看到,很是同情。
葉流西昨兒進店起就開始戴口罩了,理由是地下的味道讓她不舒服,聞多了頭暈——丁柳覺得,這問題確實不好解決,味道這玩意兒,四面八方,見縫就鑽,戴口罩也就圖個心理安慰,可憐她西姐黑眼圈都出來了,昨晚肯定沒睡好。
早飯是稀粥、烤饅頭片、鹹水花生米,為了讓葉流西吃得舒服點,丁柳特意選了張正被陽光罩住的桌子,人一坐進去,滿身暖融,滿眼明亮。
這一夜還算好,有驚無險,眼下粥熱餅脆,花生米鹹糯得剛好,肥唐吃得有滋有味,聊興也起來了:「哎,東哥,昨晚上李金鰲說的那個唐朝,你不覺得怪有意思的嗎?」
昌東正看前台,聞言收回目光:「怎麼個有意思法?」
肥唐說:「你就沒發現,唐朝的詩人,特別喜歡寫玉門關嗎?比如啊,那個『春風不渡玉門關』,是王詩人寫的,『孤城遙望玉門關』,也是個王詩人寫的,還有『長風幾萬里,吹度玉門關』,嗯,忘記誰寫的了。」
昌東說:「李白在你旁邊哭呢。」
肥唐還真往身邊看了一眼:「他都詩仙了,不在乎這個……東哥,你有沒有琢磨出點什麼?」
顯然沒有,昌東說:「要麼,您給點撥一下?」
肥唐得意洋洋:「東哥,你這叫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你聽我說啊。」
「上一次異像是在唐朝——異像是日現南斗,而南斗破玉門——關內亂了一陣子,老鰲說至少百十年——與此同時,關外是怎麼個情況?嗯?」
關外……
昌東沉吟。
關外正值唐朝。
他記得,小時候看唐太宗的電視劇,李世民對西突厥用過兵,後來為了跟吐蕃爭奪西域和青海,反覆征戰,戰場大多在河西一帶,唐時邊塞詩大流行也正是因為邊患頻仍。
肥唐神氣活現:「你說,有沒有可能,上一次那一亂,從關內延續到了關外?」
他越說越是覺得自己推測的有道理:「哎,真的,東哥,你發現沒有,唐朝是尊崇道教的,道士滿街走,還有,志怪小說!唐朝的志怪筆記小說是不是達到了一個頂峰?為什麼?文化永遠反射社會情態,透過現象看本質,是不是因為……」
他壓低聲音:「那時候玉門關的關門破了,有妖出關了?」
昌東還沒來得及回答,前台處忽然一陣混亂,前台女人的聲音氣沖牛斗:「這是什麼玩意兒!」
昌東和葉流西交換了一個會意的眼神。
——
時間要回到昨天半夜。
鎮山河小心翼翼地回過頭來。
六目相對之下,鎮山河展現出了超越常雞的鎮定。
它……若無其事地走了。
葉流西差點撲出去,被昌東給攔住了,他低聲說了句:「不著急。」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一隻大半夜聽牆角的雞,誰知道是什麼玩意兒?但也不用當場翻臉,動靜大,搞得一地雞毛,誰都不好看。
捱到快天亮的時候,昌東和葉流西互相配合,實施了綁架:鎮山河睡得正熟,昌東捏住它的雞喙和爪子,葉流西拿膠帶把它嘴封住,又用布條把它連翅膀帶身體裹綁了三圈。
整個行動乾脆利落,雞毛都沒落一根。
外頭隱約有了人聲之後,葉流西倒提著鎮山河出去,前台處有張桌子,桌布挺長,幾乎罩到桌腿根,但只有個桌面,底下是中空的。
很好,她設法把鎮山河倒吊在下頭,走的時候,拿剪刀把布條剪出個豁口,稍事掙扎,一定能撐開。
鎮山河全程一動不動,滿眼呆滯。
李金鰲說,那個蠍眼的人,身邊帶了好大一隻蠍子。
昌東說,從現在起就要萬事小心了,因為那個蠍眼的人,已經把他們當敵人了。
這人是誰呢?旅館裡住了幾十號人,不揪出來就不知道該提防誰,簡直坐立不安,看誰都像。
這人如果退房,一定要過前台,而過的時候,應該會把蠍子裝進拎包或者箱子裡,她沒法翻人的包看,但沒關係,手頭有最靈敏的雞形探測器。
——
前台的那張桌子成了精一樣又撞又晃,雞翅膀扇起的風把桌布帶得一拋一拋,前台女人凶悍地把桌布一把拽下:「什麼東西……這誰的雞!沒人領宰了啊!」
大堂裡所有人都看向前台,昌東也看,看得理所當然,這時候,不看熱鬧的人,才說明心裡有鬼。
那個雙手拎著行李袋尷尬退開的男人,二十來歲年紀,個子瘦小,穿件不得體的黑風衣,貌不驚人,臉上有一種病態的白,腰又佝僂得厲害,像個晚期的絕症病人。
肥唐伸長脖子,看得樂顛顛的:「這誰的雞啊?」
在他眼裡,公雞都是一個模樣,完全沒往鎮山河那裡想。
正鬧得不可開交,李金鰲一溜小跑著過來:「哎……那是我……我的雞!」
……
病弱男拎著行李袋,不聲不響地順著往上的樓梯出去,留下李金鰲在原地,一個勁地跟前台女人賠不是。
昌東收回目光,壓低聲音:「剛剛那個男人,可能是蠍眼的人,不遇到也就算了,再遇到,要小心點。」
肥唐張了張嘴,好一會兒才結結巴巴發問:「剛……剛哪個男人?」
他光顧著看雞作怪了。
高深提醒他:「穿黑風衣的那個,瘦瘦小小,剛出去。」
正說著,李金鰲垂頭喪氣地拎著雞過來,停在他們桌邊發牢騷:「都不知道是誰,把鎮山河吊在桌子下頭……」
葉流西吃完了,筷子往桌上一擱,說:「我啊。」
她順勢站起,伸手揪住李金鰲的領口就往距離最近的空屋裡拖,昌東站起身,示意丁柳她們:「你們慢慢吃,不著急。」
他不慌不忙地跟進屋,反手掩上門。
葉流西把李金鰲推跌在椅子裡,嫌口罩礙事,一把摘掉,反正昨天半夜也照過面了,用不著遮遮掩掩。
她說:「昨天晚上,我和昌東聊了點私密的事情,也不是什麼大事,就是回憶了一下前段日子,我們是怎麼殺人放火的……」
「不想讓人聽見,聽見了就要殺人滅口,太麻煩。」
「誰知道你這隻雞,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全聽去了……你給我說說,這可怎麼辦啊?」
李金鰲訕笑:「這個……你這不是開玩笑嗎,雞哪會聽人話啊,就算聽去了,它也不能張嘴說,這跟沒聽到沒兩樣啊。」
葉流西冷笑:「我不覺得,我覺得是你指使它的,它聽到了什麼,你就聽到了什麼。」
李金鰲眼睛瞬間睜得滾圓:「不是不是,絕對不是,這個雞……」
他突然想到要撇清關係,趕緊撒手,鎮山河跌撲在地上,慢吞吞站起來,周身洋溢著死豬不怕開水燙愛咋咋地的氣質。
李金鰲直嚥唾沫:「這雞天生喜歡看熱鬧,什麼吵架打架,它撞見了,拽都拽不走,你們聊天,要是正常聊的話,它肯定不感興趣……」
葉流西說:「這意思,我聊得不正常咯?」
她語氣不對,李金鰲打了個激靈,沒敢吭聲。
葉流西說:「這麼著,為了讓我放心,雞和你,死一個,你選,別想著能矇混過去,你也不看看,我是坐什麼車的。」
李金鰲還想打哈哈,看葉流西的臉色不像說笑,愣了一會之後,果斷做了個選擇:「它!」
——
丁柳她們巴巴看了好久,終於等到門打開,葉流西拎著雞出來。
肥唐大為歎服:「我西姐牛啊,住了趟荒村,把人物資全掃了,認識個李金鰲,又把人雞給奪走了,真是……」
葉流西走近了,提著雞往前送:「誰會殺雞?」
送到肥唐面前,他趕緊擺手:「不不不西姐,殺雞太殘忍了,我……我幹不來。」
送到丁柳面前,丁柳強笑:「我不行,雞身上有味兒,怪髒的……」
好像只剩下高深了,他從葉流西手裡接過去,拎起翅膀看了看,又看了看雞爪,猶豫了一下,說:「西……小姐……」
他和葉流西年紀相差不大,做不到像肥唐和丁柳那樣張口就是「西姐」,又沒法像昌東那麼叫,稱呼得不倫不類。
「我爺教過我,用來驅邪的大公雞,最好的是金距花冠,目含火光,翎毛如錦,就是雞爪金燦燦跟鋒利的鐵鉤一樣,雞冠像紅花盛開的顏色……」
葉流西嗯了一聲:「這雞都中了?」
「中了。」
先天條件這麼好,長得這麼歪,真是雞中之恥。
高深清了清嗓子:「……我覺得,這一路上說不清道不明的,留著早晚有用,就算要殺,也選最急用的時候殺,現在殺了,雞血都沒出用,太浪費。」
——
昌東用一盒感冒藥,兩包酒精棉片和兩節乾電池結了飯錢和房錢。
離開的時候,看李金鰲眼巴巴的,有點不忍心,但那隻雞確實有點神神叨叨的,真還給他了,又不放心。
葉流西找了繩,把鎮山河拴在車頂的行李架上,然後坐進副駕:「走吧。」
車子重又駛上戈壁灘,一路向西,開了沒多久,前方出現了一個踽踽獨行的人影,一隻手拎行李袋。
是那個疑似蠍眼的病弱男人。
昌東低聲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吧,不想生什麼事,繞過算了。」
葉流西嗯了一聲,昌東踩住油門,正想從那人身邊直掠過去,那人卻突然一轉身,高高揚起了手。
他要搭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