昌東等了半天,還是沒動靜,他猶豫了一下,睜開眼。
葉流西把圖冊扔回床上,說:「還以為你不知道怕呢。」
昌東笑起來,過了會走到床邊坐下,想伸手摩挲她臉,葉流西側了臉躲開,硬邦邦問他:「沒話說嗎?沒話說就從門那出去。」
昌東說:「是我錯了。」
「錯哪了?」
「約定好的事情,不該節外生枝。自己冒險也就算了,還拖累別人。」
葉流西咬牙:「不是你一個人做事,裡裡外外,這麼多人作陪,大家事先說好的,全身而退是第一位,寧可事情做不成——今天是運氣好,趙老頭掉了鏈子,萬一出狀況,我也就算了,高深和柳在外頭,一個都跑不掉。」
昌東說:「是我不好,差點連累大家,流西你別生氣。」
其實冒險這種事,本來就是狀況百出,很多時候要靠隊友間的默契和應急反應共同支撐,真能一一按計畫來,也就無「險」可談了,葉流西抱怨昌東,大半都是為了撒火,但是昌東一句也不爭,攬下了全認,她又覺得心疼。
一時間不知道說什麼好,伸出手指就去戳他腦袋,著手處覺得手感不對,奇道:「你頭上是什麼?」
她欠起身子去看。
昌東反應了一會才想起來:「可能是之前被打,留的疤吧。」
還真是,位置在額頭側上方的頭皮處,疤長寸許,已經長好了,隱約能看出縫過針,昌東平時老戴帽子,不留心還真是注意不到。
葉流西說:「就是那次……被打的?」
昌東點頭。
葉流西有點難受,覺得他現在這種攬下了全認的性子,多少跟當年山茶的事有關係:鋪天蓋地的聲音都在指責他,而他又素來不喜歡爭辯,估計能說的,也就是「對不起」了。
葉流西低聲說:「別人抱怨你,不一定抱怨得對,我發脾氣發得沒道理,你也要開口說,不要總道歉,又不全是你的事。」
昌東笑笑,說:「我向別人道歉,是因為當時那種狀況,只有這樣做,才可以儘早還自己安寧,那些人想看你被踩,你還昂著頭,只會招來更多的風暴。但我向你道歉……」
他頓了一下:「我向你道歉,是因為我知道,你是在為我好——你有多生氣,就有多擔心,這擔心對我來講,都是福氣,所以打罵都沒關係,我挨了心裡也高興。」
葉流西讓他說得差點紅了眼圈。
昌東看她:「說到這麼動情的地方了,按照一般劇情發展,你是不是應該主動撲到我懷裡來了?」
葉流西噗嗤一聲笑出來。
昌東也笑,伸手把她帶進懷裡用力摟住,胸膛上有柔軟蹭摩,一時間有點心猿意馬:能清晰感覺到她的心臟就在自己的心臟近旁跳動,漸漸跳成一個節奏,分不出彼此。
昌東低聲說:「不管將來,真相怎麼樣,流西,你記住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設計。」
葉流西一愣,總覺得他話裡有話。
她從他懷裡掙脫出來:「怎麼了,你從趙老頭那裡發現什麼了?」
昌東反問她:「你剛說趙老頭掉鏈子,又是怎麼回事?」
葉流西把書房裡發生的事說了一遍:「按說他功夫很好,怎麼都不會被我一摁即坐的,而且他當時的眼神,又窘又氣,像是有什麼了不得的秘密被人戳破了……」
昌東說:「你懷疑他是假的?」
葉流西搖頭:「如果是假的替身,唯恐露破綻,大多會深居簡出,但趙觀壽恰恰相反,奔東走西,又是出城接我們又是約見簽老太太,人前一副氣派威嚴模樣,恨不得向全世界宣佈他老當益壯,仍是羽林城不可替代的中流砥柱——我倒覺得,他是想隱瞞自己已經廢掉的事實,羽林衛以武立身,一個當首領的,居然孱弱到這種地步,不是太可笑了嗎?」
昌東點頭:「阿禾也說過,胡楊城沙暴之後,趙觀壽沒動過武,而且他很忌諱別人說他不行……難怪今天在書房裡,沒出大的紕漏。」
葉流西把話題拉回來:「你呢,字紙簍裡,你翻到什麼了?還有打開玻璃門,拿了什麼?」
昌東先說那兩副字。
——勝券在握。
——九仞之山,切忌功虧一簣;必勝之局,須防棋輸一著。謹之,慎之。
「你不是從趙觀壽那拿回來過一張蓋戳的保證書嗎,我仔細回憶對比了一下字體,確實是他的筆跡沒錯。」
「給我的感覺是,趙老頭在籌劃一件事情,這件事已經做到尾聲,而他有些患得患失——有時候很得意,覺得勝利在望,有時候又擔心行百里者半九十,唯恐在最後一步出差錯,所以要提醒自己務必謹慎。」
葉流西問他:「什麼事呢?」
昌東字斟句酌:「直覺跟你有關,因為趙觀壽最近關注的就是你的事,而那兩副字是新扔的,很顯然就是這段時間才寫的。」
葉流西也覺得跟自己有關:「那書櫃裡呢,我好像看到你拿了一冊什麼出來。」
昌東沒有立刻說話,過了會,他伸手到腰後,把插在後兜的雜誌拿出來,遞給葉流西。
葉流西第一眼就看到了刊號,這種銅版紙雜誌,書報亭裡掛得琳瑯滿目,左下角還有條形碼……
這是關外的雜誌吧?
然後又看到了雜誌名,《戶外.旅途》。
葉流西脫口說了句:「這家雜誌我也買過的,你還記得嗎……」
記得,葉流西第一次來找他,抽了卷雜誌放在桌面上,封面是個網絡熱帖的截圖。
那個帖子裡,提到了黑色山茶。
但眼前的這份,日期還要更早,關內不可能印這種雜誌,一定是從關外帶進來的。
趙觀壽看戶外雜誌?怎麼想怎麼覺得滑稽。
葉流西翻開封面,但幾乎就是在翻開的剎那,腦子裡電光一閃,驀地又翻回去。
封面是停在茫茫戈壁灘上的改裝越野車,車後帶出兩道深深轍印,車門半開,一個男人正歪坐在駕駛座上看地圖,墨鏡半架,神色專注。
封面上有行大字標題,寫的是:荒野孤客,沙漠獠牙。
葉流西腦子裡嗡嗡的,聲音都有些變調了:「這個人是……」
昌東說:「是我,那個時候,山茶還沒出事……雜誌要做一期人物專題,有人推薦了我,我覺得是件露臉的事,就接受了。」
葉流西覺得自己腦子快不夠用了:「然後這本雜誌,出現在趙觀壽的書房裡?」
「是,趙觀壽的書櫃裡。每一格都打了標籤,這本雜誌,被歸在『西出玉門』那一格。」
屋裡安靜了好大一會兒,外頭也寂寂,偶爾會有一聲「咕咕」似的聲音傳來,不知道是鎮山河還是鎮四海在喉嚨裡倒氣。
怎麼會是昌東呢?
葉流西遲疑了一下:「會不會,你也是關內的人……」
昌東搖頭:「找你之前,我已經仔細想過了,我不可能是關內人:我沒有記憶缺失,小時候的事都記得清清楚楚,說得出親屬關係,也不是被抱養來的,父輩、爺爺輩,都普普通通,沒什麼特殊的地方。」
葉流西盯住封面:「但是,趙觀壽不會無緣無故,收藏一本關於你的雜誌啊。」
她粗掃了一下雜誌目錄,除了人物專訪,其它都是些戶外廣告、路線介紹,或者戶外運動小貼士,要說趙觀壽是對這些感興趣,似乎牽強了些。
「是,所以感覺很不好。」昌東猶豫了一下,繼續往下說,「我是為了孔央找來這個玉門關的,然後為了你,去理這一團亂麻,我一直以為,整件事,我是被牽涉、被關聯,但是……」
但是他從沒想過,自己是被安排。
葉流西沉默。
難怪昌東要說:不管將來真相怎麼樣,你記住要和我在一起,我們不受人愚弄,也不被人設計。
這一瞬間,覺得迷霧像汪洋,無邊無岸,而兩個人對坐在一片乾裂的樹葉子上,正被拋上浪尖。
過了很久,葉流西才說:「沒關係,至少我們又多知道了一點線索不是嗎?後續再發生什麼事,也可以提防著來。你也不用煩躁,如果背後真有人設局,謀劃了這麼久,我們一時半會想破,也不是那麼容易的。」
昌東伸手出去,幫她把頭髮拂到耳後:「我不是煩躁,這局多麼彎彎繞繞都行,無非是一步一步去破,我只是希望,我們兩個,最後不要走散了。」
葉流西說:「怎麼會啊,走不散的,再說了,走散了就去找啊。」
她低頭翻開雜誌:「別想那麼多了,我來看看,人家雜誌是怎麼採訪你的啊……」
昌東想阻止,來不及了,他的採訪是這期的開篇,都是大開頁的照片,第一張就是……
他以手撫額,心裡一聲嘆息,感覺這一聲嘆,可以百轉千回到天明。
半晌。
葉流西捧著雜誌看他:「戈壁灘上,穿白襯衫,襯衫還要被水打濕,胸口還要解三粒紐扣……昌東你是擺拍吧?」
昌東實在沒勇氣看那圖:「拍雜誌都是擺拍。」
「誰會這麼穿?」
誰會這麼穿?昌東記得,自己當時也質疑了的,但是攝影師說,這叫反差美。
葉流西:「你這胸口,是不是特意抹了油?拍出來都泛光了……做了後期吧?」
「……嗯。」
「胸肌也是P的吧?」
昌東覺得自己有必要糾正她:「……那是真的。」
葉流西翻頁。
又看到一張咖啡館照,昌東坐在靠窗的位置,正在翻閱一本詩集,陽光從玻璃外斜入,手邊咖啡的熱氣裊裊。
這種范兒,怎麼說呢,不是說不好,但是擱昌東身上……
葉流西有點胃疼:畢竟她見慣的是他一手刻刀一手皮影的老藝術家風範。
昌東故作鎮定:「當時雜誌要求說,要體現日常生活化的一面,就去咖啡館拍了一張,好了別看了,真沒什麼內容……」
他伸手想把雜誌抽走,葉流西往邊上一讓,捧著雜誌念:「這個男人,外表溫和,但很難想像,內裡竟藏著如此勁韌的鋒芒,同行說,他是……」
昌東頭皮一陣發麻,也顧不得那麼多了,上來就奪,葉流西大笑,和他玩爭奪戰,有時把雜誌舉高,有時藏壓在身底,還要抽出來見縫插針念兩句——
「我想,太過耀眼容易灼目,光華內收卻更易讓人眼眸溫柔……」
真是要命了,再聽多一個字就要炸了,昌東伸手插進她身下,硬是把她翻摟過來,然後整個人欺上去……
葉流西忽然不念了。
她呼吸有點急促,雜誌正遮在唇邊,濕潤的唇珠蹭著頁邊上緣,雙手攥住雜誌,眼睫捲翹,睫尖的每一下微顫都讓他喉頭發緊。
昌東伸出手,把雜誌慢慢抽脫扔到一邊,然後低下頭。
葉流西閉上眼睛。
昌東忽然想起了什麼,聲音裡帶克制的沙啞,低聲說:「等一下,保持這個姿勢,不要動。」
他翻身下床。
葉流西奇怪地欠身去看——
他走到門邊,反鎖了門。
走到窗邊,檢查窗閂,拉實窗簾。
最後關了燈。
再回來時,先跟她解釋:「防患於未然。」
葉流西笑得收不住,但這笑很快就被他吻成了輕息細喘,昌東湊到她耳邊,聲音低得近乎蠱惑:「喜歡溫柔一點,還是激烈一點?」
葉流西咬了下嘴唇。
一室溫柔的夜色在眼底漾開,她聽到自己說:「都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