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過了幾天,昌東的身體見好,高深的傷勢反而惡化了,黃金礦山的醫療條件有限,大夫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含糊推測說腸道有損傷,可能是病菌進入腹腔引發了感染和其它一些併發症。
丁柳急得嘴上都出火泡了,這一晚覺都不睡,守在高深病床前看護,到半夜時,高深出現新一波險情,腹部大出血,丁柳被趕到帳外等,一個人站在寒風裡瑟瑟發抖,快凌晨的時候醫生出來,神色嚴肅地跟她說,這一關是暫時過去了,但是腹腔內臟器太多,那兩塊廢鐵旋進高深身體,造成的傷害太大,不知道後續還會出什麼狀況,礦山設備跟不上,建議她回黑石城求醫。
但丁柳聽他話裡話外那意思,似乎是應當早作準備,黑石城也未必能有奇效。
丁柳當場就崩潰了,大哭著衝進葉流西的帳篷,葉流西被驚醒,剛坐起來,還沒搞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丁柳已經一頭栽進她懷裡,哭得幾乎喘不上氣,葉流西心裡一片冰涼,還以為是高深傷重不治了,拿手反覆去捋她背心。
丁柳一口氣終於順上來,說:「西姐,這裡醫生不行,咱們趕緊回黑石城吧,或者出關,我們出關吧,我們回去找大醫院,專家,不然高深會死的。」
葉流西點頭,說:「好。」
礦山一切都簡陋不便,待在這裡,原本就是為了照顧昌東和高深的身體,現在既然情況有變,當然是要馬上轉移。
葉流西有種預感,這一去,黑石城也不是終點,可能真的要出關了。
天剛濛濛亮,一干人已經準備出發,肥唐負責開昌東的越野車,礦山另外提供了兩輛車,一輛類似救護車,裡頭兩張擔架床,供昌東和高深用,隨車配了個大夫,另一輛是普通卡車,載了二十多個金羽衛,說是沿途給她當保鏢用。
她什麼時候,能擔當得起這種排場了?葉流西正奇怪,金羽衛的頭目過來,一番話讓她心裡一沉。
「流西小姐,黑石城那頭傳回消息,你殺了江斬,現在是蠍眼的眼中釘,肉中刺,不定要對你怎麼報復呢——趙老爺子發話說,但凡有出行,一定讓我們保護好你。」
葉流西說:「江斬……死了嗎?」
「死了啊,那麼多雙眼睛都看到了,跌進金池,怕是都化成一灘血水了。」
……
三輛車,緩緩開動。
葉流西坐越野車的副駕,司機從昌東換成了肥唐,她有點不習慣,丁柳因為擔心高深,去了救護車隨車,後座只坐了阿禾和鎮四海,阿禾啞了之後,整個人就有些委頓,貼著車窗坐,像是唯恐多坐了地方。
鎮四海則恰恰相反,非常膨脹,後座有七成是被它佔了的,還一臉的倨傲和勞苦功高,葉流西想起這兩天,肥唐對鎮四海滿臉嫌棄的一再吐槽——
「西姐,你是沒看見。是,力是沒少出,但這就跟房子失火,人家擔水救火,它在邊上拚命做俯臥撐似的,累得滿頭大汗,頂個屁用啊?」
「不愧跟鎮山河是一家子的,鎮山河是一遇事就暈,鎮四海是手持菜刀對打洲際導彈,我看它倆湊一堆過得了,別去禍害人家母雞了……」
葉流西有點想笑。
車子駛下盤山道,肅殺的冬日晨霧裡,原本黃褐色的礦山多了些許暗灰,有長長的枯萎焦黑的萋娘草從山頭掛下,乍一看,像碩大人頭披下的焦枯長髮,沿途還有屍骨未收,都是蠍眼的,姿態扭曲,身上插著長刀長箭,不管死前的那一刻多麼壯懷激烈不共戴天,一死萬事休。
出了山門,葉流西有些緊張,生怕遇到蠍眼伏擊,打架她無所謂,無非擼袖子上,但高深都已經那樣了,可經不起再一輪的震盪了。
但出乎意料,全程坦途,只偶爾有幾次,在路邊看到丟棄的弩箭和佩刀,估計是蠍眼潰敗時,倉促間丟下的。
下午,遠遠望見了黑石城。
肥唐眼都直了,只說了句:「快看!」
看就行了,他不知道該怎麼去描述:整座城像比薩斜塔,不,還要更斜些,巨大的地塊翹起一頭,另一頭略略沉入地下,難得的是,都歪成這樣了,整個城的輪廓建築還保存了九分完好。
再駛得近些,城牆上的巨大裂縫映入眼簾,葉流西說了句:「這都幾天了,也不說修補一下。」
肥唐搖頭:「這不好修,得把地基扳正了,西姐,你聽說過咱西安的小雁塔吧,據說有一次地震,也是塔身開裂,結果幾十年後又震了一次,塔身又合上了——我要是趙老頭,我現在就遍集方士,想辦法把這城給拉正了。」
對答間,到了城門口,由於地面斜起,為了方便進出,入口處已經鋪搭好了斜坡道,肥唐跳下車,敲開救護車後門,提醒丁柳接下來會有側歪,吩咐車上人做好應對之後,這才重新開車領路。
一路歪著進了黑石城,又進了羽林城,中途車分兩路,其它人先回住處安頓,肥唐載葉流西去找趙觀壽。
車在趙觀壽寓所附近被攔下,葉流西打開車門下車,腳一挨地就有點虛,已經不知道「水平」兩個字該怎麼寫了。
負責守衛寓所的猛禽衛攔著她不讓進,說是趙觀壽在會客,客人剛進去,一時半會的結束不了。
葉流西一瘸一拐地往裡走:「會客怎麼了,抽一分鍾說話又不耽誤,你別碰我啊,我倒下了可就不爬起來了,都是你的鍋!」
從沒見過這麼明目張膽要碰瓷的,那個猛禽衛尷尬極了,但也知道葉流西確實是趙觀壽的客人,不敢強攔硬擋,只能張著胳膊且攔且退,剛退進客廳門,身後就傳來趙觀壽的聲音:「什麼事?」
那猛禽衛嚇了一跳,回頭一看,趙觀壽正從書房裡探出身子,既然主子已經出面了,那就沒自己的事了,他訕訕退開。
葉流西上前一步,趙觀壽還以為她要進來,身子一凜,伸手把緊了另一扇門邊——身側的門背面,龍芝抵門而立,眸光深沉,但好整以暇,遠沒他這麼緊張。
葉流西不跟趙觀壽廢話,單刀直入:「我們有個朋友,受了重傷,礦山治不了,人現在在住處了,你能不能派最好的醫生,帶最好的設備過去?」
原來是這事啊,這種場面上的功夫,趙觀壽通常還都是配合的,更何況現在一心只想把她先打發走:「你先回去吧,我盡快安排。你放心,黑石城的醫生,都是精挑細選,用的設備也都是最好的……」
葉流西打斷他:「趙老先生,凡事有萬一。萬一醫生束手無策,我也得有個後備的選擇,你不介意……安排我出關吧?」
趙觀壽麵色微變,旋即恢復如常,舌頭打了個磕絆,接下來的話居然說得異常順溜:「……沒什麼,關外的醫療水平,當然是要強過我們的,這個我還是承認的,人命關天的事,怎麼會介意呢。」
——
目送著葉流西走遠,趙觀壽的臉驀地垮下來,轉頭看向龍芝:「你都聽見了?」
龍芝漫不經心,走到書桌邊,在趙觀壽的主位上坐下:「聽見了……我們聊我們的,這個待會再說,剛說到哪了?」
趙觀壽臉色不豫:「你沒把江斬的屍體帶過來,他到底死了沒有?龍芝,你該不會是對他動了情……心軟了吧?」
龍芝細眉上挑,嘴角現出一絲譏誚:「心軟?趙叔,你從小看著我長大的,未來我是方士城的主人,千百年來,方士城始終壓過羽林城一頭,我也終將會是黑石城的主人。」
「無字天簽說,雙芝競秀,青氣盤龍,但黑石城只能開出一朵靈芝……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事兒,你見過我對誰心軟嗎?」
趙觀壽遲疑了一下:「但是死要見屍……」
「趙叔,一個人,不是只有沒了呼吸才叫死——從此不見天日,再也不能插手任何事,再也見不到認識的人,人人都當他死了,那他就是死了。」
「江斬的事,以後你別再問了,我可以向你擔保,他這一頁,已經掀過去了。蠍眼上下,都認為他死了,更重要的是,葉流西也篤定是自己殺的江斬,這樣就可以了。」
趙觀壽沉默良久:「龍芝,要麼,到此收手吧。」
龍芝抬眸看他。
趙觀壽苦笑:「跟你爹一樣,我老啦,只希望事情能安安穩穩,不想有太多周折:葉流西回來了,殺了江斬,成了蠍眼的公敵,她只能托庇於我們,自然會聽我們使喚;蠍眼無主,你名正言順接手,然後從內部慢慢瓦解不遲——我覺得,這結果已經能讓我滿意了。」
龍芝冷笑:「趙叔,你別被葉流西現在的順從給騙了。我們對她和江斬都用了睽,結果呢,你也看到了,有睽龍在身,我也百般掩飾,江斬還是覺得我跟從前的青芝不一樣了,甚至於這次突襲黃金礦山,都沒有跟我商量,我授意迎賓門把蠍眼的人放進來,幫助他們潛入黑石城,是方便來日一網打盡,可不是養虎為患,讓他們來對付我的。」
「你敢對葉流西放心嗎?哪天她接觸到什麼、推導出什麼,起了疑心,你這不是自食其果嗎?萬一她不動聲色,驟然給你個致命一擊,我們的所有努力,不就前功盡棄了嗎?」
趙觀壽嘆了口氣,也覺得自己是考慮欠周了:「剛剛她找過來,說了什麼你也聽到了。」
龍芝嗯了一聲,沉吟片刻:「這樣,你給她派些不著調的醫生過去,戲要做足,讓她看到,咱們已經盡力了,黑石城的本事,也就這樣了,不是不想救,實在力不從心。」
趙觀壽一愣:「如果這樣的話,那就等於逼著她出關了啊。」
龍芝笑起來:「是啊,我就是這個打算:西出玉門這個計畫,以她葉流西出玉門關正式開始,又以她出玉門而結束,不是很圓滿嗎?」
「趙叔,你幫我安排一下,就這兩天吧,請昌東過來,跟我見個面吧,這張牌,也到了該用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