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鰲獨守小院好幾天了,他本來就是被當成附庸帶進來的,這幾天一干人不在,他的位置不尷不尬,總體而言就是被遺忘,加上因為地震,黑石城自顧不暇,連三餐都沒人送了。
他只得自力更生,腆著臉去灶房買些下等食材,在小院裡搭石塊起灶生火做飯,常常被煙燻地嗆咳,鍋蓋一掀,裡頭的樣色寒磣無比,有一次,還被外頭的守衛訓了,說是煙大,看起來礙眼。
李金鰲點頭哈腰賠小心,身後,龜背蛇梅已經盡數開放,澹陰曉日、薄寒細雨、輕煙佳月、夕陽微雪,整一個文人墨客盡折腰的「風花雪月」場,但他半分賞玩的心情都沒有。
意境這種事,還是要吃得飽穿得暖有閒暇,才能細細品味的。
所以,眼見幾個人回來,李金鰲那是發自肺腑的喜出望外,湊上去問長問短,一驚一乍,可惜丁柳他們忙的忙躺的躺啞的啞,沒人有空去接他的茬,一番噓寒問暖之後,院子裡又只剩下他,外加一隻從車上慢吞吞下來、派頭十足的雞。
鎮四海自帶榮光。
李金鰲直覺它應該是立功了,有了成就之後,鎮四海果然整個兒都矜持了,也不像過去那麼暴躁了。
李金鰲滿腔的熱情如同拳頭,打出去不能沒人收,於是索性都轉移到鎮四海身上,樂顛顛抱起來放到門廊下,還給撒了一把小米。
邊上的鎮山河朝鎮四海瞥了一眼,眼神裡有點複雜。
——
葉流西和肥唐回來之後不久,大批的醫療人員就到了,架勢端得十足,設備加各種手術器械一堆,還煞有介事張羅著要隔出一間無菌病房。
幾個人都是外行,看不出門道,只覺得既然這麼熱鬧,一定靠譜,心都稍安了些。
昌東現在這狀況,不是累贅,但也幫不上忙,在現場礙事,躺屋裡嫌悶,索性讓肥唐幫他搬了張躺椅到院子裡,半歇半賞景。
歇了會之後,總覺得有人從旁探看,一抬頭,正撞上李金鰲的目光——李金鰲就盼著這目光交流的機會呢,知道時不再來,滿臉堆笑,趕緊衝他揮手:「哎,昌東!」
昌東覺得有點奇怪,然後反應過來:李金鰲居然把他的名字叫對了,真不容易。
李金鰲過來,期期艾艾,先拿鎮四海出來當開場話頭:「我們家四海,跟你們去黃金礦山,表現還行吧?」
昌東不大喜歡講人是非,雞同此理:「挺有活力的。」
聊天講究個你來我往,他也搜腸刮肚找能聊的:「你呢,去參觀了大博物館,挺有收穫吧?」
李金鰲就等著他說這個呢,肩膀一垮,哀聲嘆氣:「別提了。」
他一屁股坐倒在昌東腳邊,頭上飄龜背蛇梅的細密雨絲,倒是挺符合淒風冷雨般的心境:「這人生在世啊,還是有權有勢的好,可別說英雄不問出身,出身讓你的路都不同呢。」
昌東知道他必有後話。
「你也知道,我是老李家的旁支,老李家的皮影秘技,我是邊都沾不著啊,只能拎個戲箱耍戲——其實誰比誰差啊,我要有這機會,不定做得更好呢。」
「活了大半輩子了,也沒什麼成就,我心說得到大城市闖闖,才能有機會……得,你見到趙觀壽對我那態度沒?好不容易吧,托著流西小姐的福進了大博物館,結果……」
他向著昌東湊過來,壓低聲音:「你知不知道,人家的博古妖架,都跟我學的版本是不一樣的。」
昌東不動聲色:「怎麼個不一樣法?」
李金鰲鼻子裡哼了一聲:「比我那版本多不少呢,我也想明白了,我們這種普通方士能接觸到的,也就是大眾版,人家博物館裡的,是完整版,怪不得趙觀壽不情願讓我看,有些重要的,還小裡小氣地拿黃金蓋板給遮住……」
黃金蓋板?
昌東心裡一動:「是不是在一面鑲畫的牆上,中間有一塊黃金板,乍看上去,像裝飾品的?」
「嗯哪。」
「所以遮住的,是什麼東西?」
「睽。」
李金鰲拿手比劃給他看:「像蛇,長鷹爪,腦袋扁圓的,頂心還長了撮頭髮,說是叫龍生第十子,專以惑人。」
昌東一顆心跳得厲害:「還有呢?」
「沒了,我看到的就是幅畫,上頭落款提了一句。哎你說,這氣不氣人,又不是什麼機密,讓我們普通方士知道知道,又能怎麼樣?本來我們這些旁系,比黑石城的方士就已經差了一大截了,在這些基礎知識上,還對我們藏著掖著,這起跑線差得也太多了……」
他絮叨到一半,驀地住口:昌東臉色凝重,眉心緊皺,壓根也沒在聽他說話了。
李金鰲這才想起來,昌東是個「病人」,醫生吩咐了要心情平和,不要動氣,自己在這諸多抱怨,似乎有點不大妥當。
他訕訕的:「那,我先回去了……你先休息,休息哈……」
……
昌東一直坐到傍晚。
肥唐出來喊他吃飯,忍不住說他:「東哥,你這坐著一動不動,不嫌冷啊,手腳都凍僵了吧,就算喜歡看梅花,也不至於這麼拼吧……」
昌東忽然問他:「你被綁架了那麼多天,應該常見到江斬吧?」
這前後句搭的,也太跳躍了,肥唐過了會才反應過來:「是啊。」
「有沒有注意過,江斬手上有紋身?」
這還有不注意的?肥唐點頭。
「江斬紋身在哪隻手上?」
「左手,跟青芝一樣,哦對了,跟西姐也一樣。那個青芝不是還嘲笑過我西姐,說西姐是學她嗎?」
「在金爺洞的時候,我意識不太清醒,你還記得,流西砍了江斬的手臂,是左臂還是右臂嗎?」
肥唐很肯定:「左臂。」
還學葉流西的動作給昌東看:「就是這樣,刷地撩了一下,主要是我西姐的刀太好了,換了普通刀,肯定沒這效果……」
昌東沉默。
葉流西說,江斬的轉變,發生在最後一刻,算起來,恰好是在斷臂之後。
專以惑人的睽,左腕的紋身,江斬斷掉左臂,對葉流西的態度頃刻間判若兩人,這之間,似乎有一條看不見的線,在慢慢串聯。
……
臨睡前,葉流西過來跟昌東道晚安,昌東拉住她,仔細看了一回她的紋身,葉流西不明所以,把衣袖拽下來遮住,說:「別看了,真的醜,除了天熱的時候,平時我都把它遮得嚴嚴實實的,露出來嫌丟人。」
她舊話重提:「紋這個的時候,我腦子一定不清醒,真的,我審美沒這麼差的。」
——
黑石城的醫療隊,水準飄忽得厲害,高深的情況像坐過山車,剛有了點起色,又忽然急轉直下,像是剛露頭的苗,你以為後續必將生機勃勃,誰知一轉眼就遭了霜,一蹶不振。
兩天一過,丁柳就沒耐心了,但那些醫生起早貪黑殫精竭慮,眼睛裡都是熬夜的紅血絲——她也不好罵他們是庸醫,只能背著人來央求葉流西:「西姐,我們出關吧,出關好不好?」
葉流西又去找了一回趙觀壽,趙觀壽沉吟了一下:「也不能說走就走,這路線、安保,都得考慮,這樣吧,你等一天,讓我安排一下。」
一天就一天吧,這要求也不過分,反正日出日落,很快就過去了。
第二天的早飯,被攪得七零八落。
先來了兩個羽林衛,傳達趙觀壽的意思,說是葉流西曾經提過,丁柳的頭上被插過刀,當時草草包紮,沒能妥善對待,如今既然「出行」在即,做個徹底的檢查很有必要,黑石城有可用的設備,就是搬不過來,要帶丁柳過去做。
頭的事情,任何時候都是大事,葉流西陪著丁柳去了。
剩下的人繼續用餐,沒過多久,又來了兩個羽林衛,這次是找阿禾的,態度惡劣,上手就拖拽,說是黃金礦山的事有點蹊蹺,要帶阿禾回去問話。
肥唐覺得羽林衛行事荒唐:阿禾都不能講話了,問什麼問?就算黃金礦山的事有蹊蹺,也輪不上阿禾這種小角色來擔吧。
這不擺明欺負人嗎?
肥唐氣不過,陪著阿禾去了。
原本一桌子的人吃飯,三下兩弄,就只剩了昌東一個人,但更奇怪的還在後頭,明明飯才吃了一半,就有人就過來清理碗碟了。
昌東拈著筷子,有點哭笑不得。
正想說什麼,那個收餐的手上忙活,頭也不抬:「趙老爺子想見你,說是啊,你也別對誰說,就當是出去溜躂,一路溜躂到他那,直接進書房就行了。您放一百個心,就是聊個天,很快就回來了,不會留你的。」
昌東心裡一凜。
就說嘛,這早上,一出連著一出的,必然是有戲。
只是沒想到,這戲眼落到了他身上。
昌東把筷子放回桌面上。
——
就當是出去溜躂。
這話真的多餘,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不能跑不能跳,也只能溜躂著過去。
昌東穿過院子,中途還和李金鰲打了個招呼,李金鰲很有加入他一同散步的架勢,而攪局的人也來得及時:門口的羽林衛把李金鰲給攔下了,口氣很凶地讓他把前兩天搭的小灶給清了。
真是煞費苦心,而趙觀壽越是煞費苦心,他對這一趟的書房之行,就越是期待——趙觀壽一直以來最關注和提防的,不應該是流西嗎?忽然找他,是為了什麼?
側面擊破?挑撥離間?
一路暢通無阻,昌東也做好了以不變應萬變的準備,饒是如此,推開書房門的剎那,他還是愣了一下。
趙觀壽居然站在一邊,坐在主位上的那個,是……青芝?
昌東沒表現得太過驚訝,他反手掩上門,話說得平靜:「我沒認錯吧?羽林衛是通了蠍眼呢,還是說,青芝原本就是羽林衛派出去的人?」
趙觀壽呵呵笑起來,頓了頓說:「我來介紹一下吧,這位是龍申的女兒,龍芝,也就是你一直聽說的龍大小姐。」
昌東站著沒動:「難怪龍大小姐要一直『病重』,病重了才能臥床不起不見外人,也才能一直在江斬身邊伺機而動,龍大小姐病重是假的,真正病重的,另有其人吧。」
說到末了,目光看似無意地掃過趙觀壽。
趙觀壽麵上掠過一絲尷尬。
龍芝示意了一下對面的椅子:「坐吧,今天要聊的事還挺多,一直站著,怕你累。」
昌東拽開了椅子坐下,環視四周。
上一次來得鬼祟,這是第一次正式進來,黑石城地震,這書房也未能倖免,而且歪得很講究,從門往裡走,是漸走漸高的:龍芝坐主座,本來就氣勢壓人,現在還高了他一頭。
而那一堵牆的書冊,原本齊齊整整,現在全部倒壓在了玻璃面上,看得人心頭極其壓抑,總覺得下一秒,那些玻璃就會全盤迸裂,而那些紙冊,會潮水樣噴湧而出。
昌東移開目光,他確實有點強迫症,看到這樣的場景,覺得眼睛都不舒服。
他抬頭看龍芝。
龍芝笑起來:「真是,太多事情了,一時之間,我都不知道從何說起,這樣吧……」
她伸手擼開左腕的袖子,露出上頭的睽龍紋身:「這個紋身,你不陌生吧?」
昌東嗯了一聲:「你有,流西有,江斬也有,你還曾說過,流西是在模仿你。」
龍芝右手的食指輕輕撫過睽龍頭上那一撮頗具喜感的頭髮:「其實呢,三個人之中,只有一個人的紋身是真的。」
她食指翻轉,指向自己:「我的紋身,是真正找了擅長這活計的師傅,一針針照著樣子扎出來的。他們兩個身上的,叫睽龍。」
「說起這睽,本是龍生第十子,但它沒有通天徹地翻江倒海的本事,所以世人勢利,只認龍有九子。」
「睽龍上身,專以惑人,但它有個缺點,沒法隱身,總會在左腕留下類似紋身的印跡,這秘密要是傳開,這玩意兒也就不頂用了,別人只要一看到身上有這紋身,就知道是中了圈套了——所以一直以來,睽的存在,在關內就只有極少數的高位者才知道。」
說到這,她略頓了頓,然後看向趙觀壽:「瞧見沒有,我都透露了這麼多了,他一點都不驚訝,所以啊,你別把葉流西這干人想得太簡單了,她知道的,可能遠比你想像的要多啊。」
她嘖嘖有聲,袖子一拉掩住紋身,繼續說下去。
「睽分三種,第一種叫吞睽,很有意思,像爬蟲一樣,吞噬人的記憶,一件完整的事兒,它會吞了前半段,讓你記得後半段,吞了大部分,讓你記得小部分。這也是失憶,但比失憶保險——你看小電影裡,那些失憶的人,腦袋挨了重擊或者看到熟悉的場景,總會突然記起些關鍵的事,多要命啊。吞睽就靠譜多了,有它在,這些意外,永遠不會發生。」
昌東垂下的手慢慢蜷起。
「第二種叫代睽,它也很妙,會把你記憶中的某個人,嚴絲合縫地替代成另一個人,從小到大,各個細節,無一疏漏。」
「第三種叫補睽,你根本沒見過這個人,但補睽上身,你就會以為,自己真的有一個出生入死的密友、情比金堅的愛人,或者不共戴天的敵人,哪怕那個人根本不存在。」
「所以這睽,是不是很稀罕啊?只是可惜啊,草能春風吹又生,但絕妙的玩意兒總是滅絕得太早——關內最早消亡的就是補睽。到了我這輩兒,關內的睽,只剩下最後兩條了,一條是吞睽,一條是代睽。而且一條睽,一生只能用一次。」
「一年多以前吧,為了化解關內千年一遇的危機,我一狠心,把這兩條睽,都給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