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照顧傷患,車子行得不算太趕,第一天沒過迎賓門,駐紮在先前住過的那家紅花樹旅館,店主沒見過這麼大排場,慌得臉也白了,錢也不敢收,點頭哈腰了幾句之後就躲得沒影了,等於是把偌大的旅館讓給他們自理。
丁柳說的「窗簾拉得嚴實」的那兩輛車,沒有跟他們一起投宿,而是馬不停蹄,連夜直奔迎賓門,昌東直覺裡頭坐的可能是龍芝或者趙觀壽——既然計畫要收尾了,這兩人沒理由不到場。
地方不夠住,有羽林衛在外圍搭帳篷,高處都設了哨崗,可以誇他們安保嚴密,也可以說是變相監押:反正現在傷的傷弱的弱,沒什麼指望逃,昌東反而待得安穩。
晚飯時,灶房不夠用,院子裡起了不少灶頭,甭管手藝怎麼樣,飯香菜香混著飄出來,還是挺讓人心情愉悅的,李金鰲趁熱打鐵,在角落裡掛起幕布,開了場皮影戲,居然小賺了一筆:不少羽林衛端著碗圍過來看,還有人嫌他吹陶塤配音不得勁,自己拿筷子敲碗敲碟幫配音。
都是男人,行事粗獷,敲碗敲碟很快成了敲刀敲鍋,鎮四海和鎮山河就在一片嘈雜中淡定地各自覓食,一個鍋灶到另一個鍋灶,啄啄點點。
昌東他們都在屋裡吃飯,只有肥唐端著碗出來看皮影,看著看著,忽然就笑噴了,一迭聲招呼昌東他們出來。
昌東說:「皮影我自己就會耍,沒興趣看。」
肥唐笑得眼淚都出來了:「不是啊,讓你看鎮山河。」
鎮山河又怎麼了?昌東出來一看,真是哭笑不得。
它正明目張膽地排擠鎮四海,鎮四海剛找到吃的,它就飛奔著擠上去,一通猛搶猛啄,啄完了還昂起頭,一副很了不起的樣子,鎮四海反而超然了,冷冷給了鎮山河一記神之蔑視,轉身又去別的地方。
葉流西揉了揉眼睛:「我沒認錯吧?這兩雞是轉性了?鎮四海怎麼不暴躁了?它這也能忍?」
肥唐說:「人家現在身份不同了,都跟金爺有對手戲了,去懟鎮山河不是自降身價嘛。」
丁柳猛點頭:「我也看出來了,自從鎮四海從黃金礦山回來之後,鎮山河就不淡定了,沒事就要擠兌一下——不過說起來,人家四海確實是更像寵物一點,腳上還拴了條鏈呢,我覺得鎮山河是嫉妒,不管是人是雞,這嫉妒心是共通的啊……」
昌東失笑。
笑到一半,目光驀地和葉流西碰上,她盯著他看,說了句:「真不容易,今天難得看到你笑。」
語氣平淡,但聽著總讓人覺得怪委屈的,昌東笑,伸手握住她的手,低聲說:「晚一點,大家都睡了之後,你來我房間,別讓人看見。」
丁柳倏地回頭,話裡有話:「哎,哎,我聽見了啊,我說,說話能不能背著點人啊?我還小呢。」
昌東看了她一眼:「你也來。」
「哈?」
昌東沒理她,又看向肥唐:「到時候請阿禾幫忙去照看一下高深。」
肥唐結巴:「我……我也來啊?」
昌東說:「你不是本來就跟我住一屋的嗎?」
——
葉流西耐心等這群羽林衛陸續睡下,又花了些時間鑽哨崗的空子,終於帶著丁柳進到昌東的房間,差不多已經是半夜了。
屋裡沒開燈,窗簾也拉得嚴實,丁柳一進來就成了個瞎子,葉流西夜間視物比她好,牽著她到床邊坐下——昌東和肥唐的床是並排的,隔得不遠,四個人分坐開,正好聊天。
受這環境影響,丁柳聲音都低下去了:「摸黑講啊?」
昌東嗯了一聲:「還要小聲點。」
這架勢,丁柳有點緊張了,外頭的風嗚嗚的,這兒窗戶不牢,被撼得嗡嗡響,偶爾會出莫名怪響,讓人心頭髮毛。
昌東對葉流西說:「我講的所有事,都是關於你的,從你出生開始,先聽完,別急著打斷我。還有,還是那句話,一切以你能想起來為準,想不起來的,聽聽就好,別太當真,也別不當真。」
葉流西嗯了一聲。
昌東依照時間順序來,從二十多年前的日現南斗、葉青芝出生,到眼塚屠村、輾轉流浪、被賣進黃金礦山、結識江斬,再到發現厲望東留下的遺物、逃出金爺洞、創立蠍眼,仔仔細細,一個細節也沒有漏過。
葉流西一直沒出聲,倒是肥唐和丁柳,一驚一乍:一直以來,他們瞭解的雖然夠多,但大部分是碎片,缺少串聯,被昌東這麼一引一穿,難免頻發「原來是這樣啊」的感嘆。
時間線終於到了兩年前。
昌東說:「當時,你帶人去開博古妖架,妖架崩塌,玉門關身魂分離,在關外引發了巨大的沙暴,那個時候,我正好帶隊山茶,駐紮在鵝頭沙坡子。」
丁柳後背發涼。
她忽然反應過來,白天在車上,昌東為什麼讓她做那麼奇怪的心理測試了。
肥唐也急出一頭汗:「不是吧東哥,應該是江斬開的博古妖架,肯定不是我西姐開的。」
葉流西反而笑了,說:「你們急什麼。」
又看向昌東:「其實那天,在金爺洞裡,你在我手心寫下『你是青芝』那幾個字之後,我就一直在想,開博古妖架,到底是不是我下令的——只是你沒提,我也就不提。」
她頓了一下,想說什麼,又覺得說什麼都不合適:「你繼續吧。」
不開燈真好,看不見眼神、臉色、無需揣測,藉著黑暗掩飾,一切難面對的,好像都容易接受了。
昌東說:「當時,我倖存下來,而龍芝又急需一個可以殺你的關外人,她覺得,可以對我加以利用。所以,你們把山茶的人帶去投餵活墳時,她拍了張孔央的照片——就是你隨身帶著,來找我的那張。」
葉流西說:「難怪呢,我確實是通過那張照片找到你的——我先查了一些地形地貌,推測出那張照片應該是在羅布泊線上拍的,上網搜查資料的時候,看到山茶事件,又看到網友上傳的遇難者照片,最多的就是孔央的照片。」
昌東沉默了好一會兒:那個時候,孔央的網絡相冊被攻擊,大量照片被惡意PS、外流,至今在網上還能找到好多。
丁柳頭皮發麻,這兩人對答越是平淡,她就越怕他們一語不合,於是趕緊打岔:「那……那接下來呢東哥?」
接下來,就該是一年多以前的胡楊城沙暴了。
昌東把睽龍的事情一一說了:「撇開現實中可能會暴露的破綻,三種睽裡,補睽其實用處最大,但它消亡得最早。江斬被用的是代睽,他記憶裡的青芝和葉流西等於是被顛倒了,流西被用的是吞睽,所以關內的記憶,包括關外比較重要的記憶——用龍芝的話說,但凡那些會讓她情緒激動的記憶——都被吞噬了。」
肥唐結巴:「那……我西姐就沒別的辦法記起來了?只能砍掉手嗎?」
昌東說:「這個我也不是很肯定,但一來龍芝的話,我反覆想過,沒找出什麼破綻;二來當天在金爺洞裡,江斬確實是因為手臂被砍,態度才發生變化的。本來我還想向李金鰲求證一下,但他地位太邊緣,那些很核心的妖鬼機密,他也沒聽過。」
丁柳忐忑,抬眼看葉流西:「那……西姐,你要砍手嗎?」
葉流西頓了一會,說:「不到萬不得已,不想砍。」
手畢竟不是頭髮,剪了還能長。況且她實在是不記得,所以該有的情愫、憤恨,都調動不起來,在金爺洞時,的確為江斬掉了眼淚,但自己都不明白為什麼掉……
一個故事,就要她砍掉一隻手……她不願意。
昌東清了清嗓子:「現在情況是這樣的,龍芝和羽林衛,是一定要殺流西的,不管之前怎麼懷柔、虛情假意都好,最終目的不會變——涉及根本利益的事,沒得商量。」
「但他們有兩個限制,第一是,一定要在關內,最遠也要在灰色地帶裡,殺掉流西。因為再遠一點,她不算死在關內,沒法還骨皮影人。」
肥唐悻悻:「那就不要皮影人了唄,他們有人、有地、有吃又喝,關起門當土財主不行啊,非依賴那條通道啊?」
丁柳說:「那不一定,我乾爹說,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有些東西,他們沒得到過,放棄也不心疼,一旦享受了那麼久了,被你拿走,比割肉還心疼呢。尤其是那個龍芝,那麼喜歡爭表現的人……」
昌東說下去:「第二是,關內沒人殺得死流西,得借助關外人的力量。現在,玉門關內,能殺死流西的有四個人:我、高深,還有你們倆。」
葉流西笑笑:「龍芝沒想到我這趟進關會多帶了肥唐他們進來,她最初選中你,是因為當時在鵝頭,你是倖存者,而且她覺得,我開了博古妖架,引發了山茶遇難,我跟你算是有仇的,是嗎?」
昌東點頭。
丁柳急了:「不是啊東哥,情況不一樣,得具體問題具體分析,就算龍芝說的是真的,鵝頭跟玉門關隔了那麼遠,西姐也沒想到博古妖架崩塌,破壞會那麼嚴重啊,再說了,她又不知道你們會駐紮在那兒……」
她隔著被子猛掐肥唐的腿,讓他說話。
肥唐結結巴巴:「是啊東哥,人家蝴蝶效應,蝴蝶扇翅膀,大洋上還起風暴呢,那風暴中遇難的船,不能賴蝴蝶啊……」
葉流西噗嗤一聲笑出來:「你們這辯護詞也太牽強了,不過說話向著我,我是喜歡的。」
她看向昌東:「沒關係,換了是我,我的朋友愛人出事故死了,我管它過失還是刻意,也不會善罷甘休的……有一碼歸一碼,有仇報仇唄。你今晚把我們都叫過來,是有什麼想法嗎?」
昌東說:「我跟龍芝打過交道,她這個人心狠手辣,說的話絕不是說著玩的,我殺不了你的話,高深、肥唐還有小柳兒就是重要的後備力量,她絕對不會放他們出關的。」
丁柳咬牙切齒:「那我也不會對付西姐的,龍芝打錯算盤了。」
昌東笑笑:「小柳兒,人有時候,經不起考驗的,你現在可以這麼說,龍芝如果威脅你呢,你不做,她就殺掉高深,殺掉肥唐,對你嚴刑拷打,或者讓你這輩子都不能出關,想過可能會面臨的困難處境嗎?」
丁柳不吭聲了。
昌東說:「所以,不想讓這樣的局面出現,就得盡快破局。這趟出發,我叫上了阿禾,又捎上李金鰲,是因為咱們在關內勢單力薄,我算是把能幫得上忙的人,都帶上了。」
「我想達到兩個目的,第一,高深、小柳兒還有肥唐,你們是被牽涉進來的,我要確保你們能安全出關;第二,流西如果願意去關外生活最好,如果不願意,也不要再被龍芝這些人矇蔽和脅迫。再過兩天,就會到屍堆雅丹,到時候,我們要設法找到最好的機會,避過一切耳目出關。」
肥唐忽然想到了什麼:「東哥,你說得像逃難一樣,那我們是不是出去了之後,再也進不了關了?」
「是,最好別進了。」
肥唐的心一下子慌了:那阿禾的代舌怎麼辦呢,她以後不是再也不能說話了?他還委託了阿禾買古董,是不是……不用買了?
丁柳緊張地手心冒汗:「東哥,怎麼樣才能找到最好的機會啊?我們加上高深,五個人呢,一起消失的話,目標太大了。」
昌東說:「所以要有人打掩護,我的想法是,分兩批走。到了屍堆雅丹之後,我假意要跟龍芝談條件,故意在那拖延時間,流西就利用這個機會,先把你們和高深帶出去,高深現在情況不太妙,留下來隨時有生命危險,他出去了才會安全,你們兩個,又不太能打,動起手來礙事,你們最好都先走。」
「我留下來周旋,也儘量爭取阿禾和李金鰲幫忙,有他們配合,事情應該會好辦點,反正流西送你們走了之後,很快可以進來帶我,到時候,只有我和流西兩個人,突圍也會容易點。當然,這只是一個大的方向,具體操作起來,很多細節要考慮。我說出來,只是先徵求一下意見,你們同意的話,我們就往這個方向努力。」
聽起來,似乎……可行。
丁柳咬了咬嘴唇:「西姐,我覺得東哥這個想法可以——不是我不想留下來幫忙啊,我們這點能耐,不給你們分心添麻煩,就是最大的幫忙了。」
肥唐猶豫了一下:「我也……同意。」
昌東轉頭看葉流西:「你呢?」
葉流西點頭:「行吧,暫時沒什麼問題。」
昌東笑起來,屋子裡還是黑漆漆的,沒人看見他的笑。
他輕聲說:「那就這樣吧,大家回去,都仔細想想可能出的狀況,有什麼好的想法也可以提,還有兩天的路程,我們隨時碰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