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高氣爽,正是進羅布泊的好時候。
但再好的車內空調都敵不過漫天漫野無遮無蔽的戈壁暴晒,孟今古本就很煩了,更煩的是,喬美娜的微信還一條接著一條——
「到哪了?拍婚紗照你都遲到,你是不是不想跟我結婚?」
「你不是跟我說攝影師的定金你已經付了嗎?人家怎麼說只收到一半?」
孟今古把手機卡到副駕駛上,對著空氣回答:「對,就不想結婚,怎麼著?他說收到一半就一半啊,老子給全了的!」
他伸手拽領口。
肚子又在咕咕叫了,無人區就是這點不好,開個百公里下來,小麵館都沒一個……
孟今古把油門踩到底。
快了快了,就快到羅布泊鎮了,鎮上有小超市、麵館,還有國投鉀鹽礦公司,運氣好的話,說不定能去國投公司的員工食堂吃頓好的……
***
半個小時之後,孟今古的車子進鎮。
看出來是旅遊旺季了,人氣比平時足,街面上各色的越野車也多,現在出來玩的人真是越來越有錢,車子隨便拉出來都是路虎、悍馬,他的大切都不好意思見人了……
孟今古忽然踩下剎車。
街中一間門面很小的飯館門口,停了輛破舊的小麵包車,硬是在一眾配備精良的越野中搏出了物以稀為貴的存在感。
那不是昌東的車嗎?
孟今古把車子停過去,下車繞著麵包車看,腦袋抵住車窗,朝里瞅了又瞅。
沒錯,早就被市場淘汰的車型,後座有張翻板的床,前頭是車載DVD,上次他跟昌東談事,昌東還放了歌給他聽,那歌怎麼唱來著……
「良夜迢迢,我急急走荒郊……」
真是好魔性的歌,那調子他現在還能哼出來。
孟今古興沖衝的,一頭扎進小麵館裡,還沒見著人就嚷嚷開了:「東媽?東媽?」
小麵館里人挺多,聞聲都抬頭看他,個中唯獨不見昌東。
孟今古正納悶,身後傳來昌東的聲音:「讓開。」
回頭一看,昌東手裡端著朝老闆要來的一小碟醋,看也不看他,徑直走向麵館角落。
那裡有張小桌子,桌上擱了碗青菜面。
孟今古覥著臉也跟過去坐:「東媽,吃麵呢?」
昌東低下頭,帽簷一遮,別說是不給好臉色了,連臉色都不讓他瞧:「我說過了,認你當兒子我沒意見,條件是你爸在萬眾矚目的場合向我求個婚……你爸答應了嗎,你就叫我媽?」
孟今古臉皮厚,權當沒聽見:「東媽,你上熱搜了你知道嗎?熱點人物啊,戶外雜誌的人還打電話給我了,問能不能聯繫到你做個訪問。」
***
孟今古很早就認識昌東,但真正開始熟悉,還要從九個月之前說起。
當時,哈密有個大老闆叫柳七,他的乾女兒丁柳在白龍堆一帶失踪了,徵集有經驗的嚮導帶隊進去尋人,報酬頗豐厚,一干應聘者之中,孟今古當仁不讓地勝出:真也是巧了,丁柳失踪的地方,恰恰是他帶隊駐紮過的地方。
按說無人區的失踪,一兩週搜尋無果之後,基本上就可以推測死亡了,但是柳七很固執,堅持要他們反复再去——果然,第四次再進時,迎面撞見一輛開出來的車,車上有丁柳,還有兩個熟人。
昌東和肥唐。
一個多月之後,昌東出院,孟今古在羅布泊的線上碰到他,昌東開了輛破舊的小麵包車,跟他說,不打算回西安了,要在這一帶長駐。
長駐沒什麼問題,但昌東能做什麼呢,回歸本行太艱難了,那些業內口水都能淹死他——昌東反不擔心,笑笑說,只要肯出力,什麼活都能賺到錢。
他說到做到,那之後,孟今古就常常見到他,昌東有時幫忙捎客,有時帶貨,哪里人手不足,他也願意接受短期僱傭去幫忙,只一個條件:就在這一帶,這條線上,他不走遠。
進出羅布泊鎮的這條線,中途要經過大片的白龍堆雅丹,不止一次,孟今古看到昌東停車坐在路邊沿上,面向著空寂的白龍堆,一坐就是很久。
孟今古憋不住,問他:「你坐這幹什麼呢?」
昌東的回答很奇怪。
他說,等起風沙。
我勒個去的,孟今古心肝脾肺腎都疼,還等起風沙,這是閒得蛋疼吧,跑羅佈線,最怕大風沙了。
人生中難得一遇再遇,有時候相遇的頻次會幫忙造就朋友,孟今古覺得那些活兒磨人,不體面,不是昌東這樣的人該幹的,總想著幫幫他,有一次帶隊,需要兩個領隊,他自作主張,把昌東給放進名單了。
然後發現,有些人,怎麼扶持都上不了牆,而有些人,只要一次機會,就可以翻身。
一趟線走完,昌東已經不缺客戶了,口碑是最好的營銷利器,孟今古帶著嫉妒和挑剔旁觀好久,也不得不承認,昌東的確是藝高、膽大、穩妥,還面面俱到,全方位碾壓了他這塊有色金屬。
有一次,昌東閒來指點一個隊友行李箱該如何充分利用,那隊友很缺心眼地誇了一句:「比我媽還周到呢。」
從此孟今古改口叫他東媽,半是因為佩服,半是打擊報復,還振振有詞:「怎麼了,同行是冤家,你壓了我金屬一頭,讓我嘴上佔佔便宜怎麼了?」
昌東覺得,孟今古腦子裡裝的大概是金屬塊:這到底是誰佔誰的便宜啊?
……
半個月以前,兩名驢友徒步穿越庫姆塔格沙漠失踪,新聞爆出時,距離失踪時間還很近,所以救援工作開展得如火如荼,但接連幾天過去,都沒有收穫,加上沙漠貧瘠,野外生存條件惡劣,救援隊最終宣布放棄搜救。
就在這關口,昌東把人給找到了,一人身體虛弱,但意識清醒,另一人嚴重脫水,醫生說,虧得發現得早,而且昌東臨時採取了些急救措施,再遲一遲的話,就會有生命危險。
現場的記者想採訪昌東,昌東婉拒了。
原本只是條不那麼引人注目的社會新聞,但記者不屈不撓,發了篇洋洋灑灑的報導,還配了昌東的照片,新聞貼上網不到十分鐘,馬上有人跳出來指認:這個人不就是那個害山茶全員遇難的昌東嗎?
剎那間,扒皮帖、普及帖滿網亂飛,時隔三年,昌東又一次因為山茶,成了熱點人物,有戶外雜誌的人曲線救國,找到孟今古,想請他搭個採訪的橋,孟今古隨口應下,轉頭就忘。
可巧今兒遇到昌東,又把這茬想起來了。
他從筷筒裡抽出雙筷子,很殷勤地拿紙巾擦乾淨,然後遞給昌東:「東媽,採訪那事怎麼說?我跟你說啊,是個好機會,看客忘性大,你又救了人,可以藉機炒作一下,重回人生巔峰,嗯?」
***
孟今古滿懷希望地看昌東。
昌東專心看眼前的面,頓了頓抬頭看孟今古:「你說,這面是不是素了點?」
孟今古瞥了一眼碗麵,說:「還湊合吧。」
有青菜、木耳、煎雞蛋,不錯了,小康水平,我國還有挺多人掙扎在溫飽線上呢。
昌東盯了會面,搖頭:「流西會覺得太素了,加份肉吧。」
他抬手招呼老闆:「麻煩加份牛肉澆頭。」
不多時,老闆切了一小碟牛肉過來。
孟今古忍無可忍:「你女朋友覺得你吃得太素了,給你加了份肉?」
昌東點頭,拿筷子拈了片牛肉蘸進麵湯,又送進嘴裡,那一瞬間,唇角泛起笑意。
孟今古說:「葉流西,就是我在白龍堆見過的那妞……」
昌東臉色一沉。
孟今古改口:「……那美女是吧?哎東媽你別意淫了行嗎?追不上就算了,也不能受不了打擊精分啊?流西給你加塊肉?明明是你自己招手加的好嗎,還有上次,非說那套衣服是你女朋友給你買的,拉倒吧你,明明是你自己買的。」
昌東糾正他:「那套衣服不是我審美,流西更喜歡。」
孟今古真是沒眼看他了:「算了,採訪我幫你推掉吧,好不容易能重回正軌,到時候被人知道你精神分裂,又沒客戶找你了……」
昌東拿筷子把麵攪了攪:「網上,是不是罵得挺厲害的?」
孟今古拿出手機,一邊點開一邊搖頭:「還真沒有,此一時彼一時,時過境遷,當年是一邊倒,這次一半一半,不少人為你說話,我念給你聽啊……」
他手指往上滑屏。
「一碼歸一碼,人家現在確實是救了人了,難道就因為山茶的事,幹什麼都被罵嗎?」
「還有這條……真奇怪,山茶出事,雖然昌東是有點自私,但不應該沙暴的責任更大嗎?我敢說,那晚如果沒沙暴,說不定有人還會覺得求婚很浪漫呢。」
「有些人臉真大,還不允許人改過自新了?就會躲在屏幕後面瞎BB,怎麼沒見你去沙漠救人呢……」
昌東悶頭吃麵,一聲不吭。
孟今古忽然嘖嘖兩聲:「哎呦東媽,這個更厲害,簡直是你腦殘粉啊,你聽著啊:這個世界,顏即正義!昌東長得帥,我不管,我就是喜歡他!」
昌東皺眉:「這誰啊?」
孟今古點開ID看:「叫什麼……黃金礦山奇葩柳。」
昌東哭笑不得,是丁柳又在作妖了。
他忽然想起什麼,抬頭看孟今古:「我記得,你這兩天,是不是……」
一提起這話題孟今古就蔫:「是,怪無聊的,拍幾張婚紗照,讓我空出整兩天,還要轉幾個地方取景。」
昌東笑:「美娜現在懷孕了,人家事業上升期,為了你放棄模特生涯……」
孟今古差點跳起來:「你聽她說!做模特,不是長得有幾分姿色就行的!她那模樣,混不出來的……哎東媽,你要么跟我一起去?」
昌東沒看他:「又不是我拍。」
孟今古說:「不是啊……你聽說過吧,有片沙漠玫瑰坡?就八*九個月前那陣子,沙暴刮挺厲害的,那片坡子被刮露出來,一大片的沙漠玫瑰石,可漂亮了。」
昌東沒動。
孟今古自說自話:「那地方,離著原先的鵝頭沙坡子,大概十幾公里吧,現在是個熱門去處,好多人去拍婚紗照,有人說啊,以前的鵝頭也有沙漠玫瑰石,後來沒了——沒準現在這一大片,都是鵝頭被刮過去的,你真沒興趣?」
面吃得差不多了,昌東端起碗喝湯,然後抽紙巾擦嘴:「肥唐現在幫柳七照看奇石鋪子,你去跟他說,他沒準有興趣,我對石頭什麼的,沒研究。」
孟今古沒好氣:「要不要我把話挑這麼明啊?我的意思是,孔央和山茶的人,不都還沒找著嗎?沙漠玫瑰石被吹過去了,會不會……他們也被推過去了?」
「不會。」
孟今古不服氣:「你怎麼知道?」
昌東起身:「我還有事,先走了,幫媽把麵錢付了。」
孟今古聽成「幫忙把麵錢給付了」,想也不想,探手入懷摸出錢包,錢抽出來時,終於緩過味兒來:「昌東你個孫子!占我便宜還坑我錢!」
衝到門口,正迎上一股新噴的車屁股煙,昌東已經發車了。
***
昌東一路把車開出羅布鎮。
車裡的冷氣不給力,為了通風,車窗全開,風灌進來,把車壁掛著的月曆掀得嘩嘩作響。
掀起一張,滿屏的日子都打了紅色的色塊,再掀起一張,依然如舊。
九個月了。
他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