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離了黃金礦山,好日子並沒有兜頭照臉撲過來——沒有戶籍,抱了滿懷的狗頭金也沒法進黑石城逍遙。
兩個人花了點錢,從黑市買了兩張過迎賓門的路條:從黑石城這頭過迎賓門,大抵就像發達國家居民流往發展中國家,盤查手續鬆垮得多。
江斬記得,出了迎賓門,那頭是個望不到邊的大湖,他興奮地對著湖水大喊大叫,在黑石城時,他從來不知道天地可以這樣闊大。
興奮完了,他抱著滿裝了狗頭金的行李包過來找青芝,小金蠍跟在他身邊亦步亦趨——金蠍認主,從不跟青芝以外的人親近,但幾年下來,對江斬也熟了,並不介意跟著他亂跑。
青芝正坐在湖邊,嘴裡銜了根蘆葦,眸子裡映著湖面上粼粼的光。
江斬說:「青芝,我們可以過好日子了,這麼多狗頭金,我們可以買好多房子了,還能買好多鐵皮車。」
青芝斜乜了他一眼:「有狗頭金你就滿足了?我們現在連身份都沒有,去哪都是見不得光的地老鼠,你家裡的仇不報了?我家的仇我還惦記著呢。」
江斬不吭聲了,過了會說:「那你說怎麼辦?」
青芝吐掉嘴裡的蘆葦:「哪最亂,哪就最方便發跡,你說,現在關內最亂的地方是哪?」
那當然是胡楊城了。
據說胡楊城在東北邊境,城外有大片死人冤魂化成的枯樹,枯樹林中藏著傳說裡才有的妖鬼,那是荒蠻地,也是長久以來的流放地,那裡有身背人命的悍匪,也有行事狠辣的狂徒。
青芝看了他一眼:「你要是怕,就不用去了,我分你一半狗頭金,夠你過到老了,娶十個老婆,生二十個孩子都養得起。」
江斬脖子一梗:「誰說我怕了,我當然要去,我其實老早就想見識見識那種地方了,人家說,能在那種地方混出頭的,都是能人。」
其實他從來不想見識那種地方,之所以說要去,只不過是因為青芝要去罷了。
她去哪,他就應該去哪的。
到了胡楊城,他才知道,青芝是有備而來的,她有一個名叫「蠍眼」的組織計劃,那些漫長而又漆黑的穴居夜晚,這個計劃已經在她的不斷暢想中,完善成了一個龐大且等級森嚴、無所不能的、讓黑石城聞風喪膽的大帝國。
說起這個計劃的時候,胡楊城在下臟雨,兩人穿得破爛,躲在人家的屋簷下避雨,青芝講得繪聲繪色,眼睛亮晶晶的,屁股底下坐著那袋狗頭金——胡楊城裡品流複雜,財不能露白,沒能確保絕對安全之前,有錢也不敢拿出來花。
青芝是個天生的煽動者,江斬被她說得血脈賁張,他也搞不清楚自己對她的感情:反正,她旗子往哪指,他就往哪奔,哪怕前頭是萬丈深淵,掉下去了都甘之如飴。
憑著有錢和敢拼,兩人身邊很快聚集起第一批有生力量,這一批人裡,最精銳的幾個,被吸納進了金蠍會,蠍眼初具規模,也恰恰是在這個時候,青芝跟他商量,要推他上檯面做蠍眼的首領,自己則全面隱形。
原因是,她要著手一件大事。
出關。
江斬覺得,青芝就像個謎一樣,秘密一個接著一個,出關這種事,他從小就被教導是不可能的,「出關一步血流乾」,據說歷史上確實有人試過,最終都風乾成了關外大漠裡來歷成謎的乾屍。
他聽到的故事裡,只有皮影人才可以進出關口。
但現在,青芝說她可以。
他從來不懷疑青芝的話,他不需要質疑她,跟從就好。
青芝說,光靠那堆狗頭金,永遠鬥不過羽林衛他們,畢竟人家有黃金礦山,得讓狗頭金的價值翻倍,十倍百倍地往上翻。
所以要做生意,做關內外的生意,拿關內沒有的資源。
青芝還說,她走的那條道,以前叫絲綢之路,無數人在那條路上發達,現在,不過是再多她一個而已。
這麼些年,兩人幾乎形影不離,但現在,勢必要花開兩朵各表一枝了——一個拓外路,一個經營蠍眼,一點點蠶食吞併胡楊城。
江斬有點不捨,但轉念一想,覺得這樣也挺好:他想讓青芝看看他的本事,他早就不是那個見到她流血時嚇得流眼淚的窩囊廢了,他可以獨當一面,他也是狼,她不在的時候,他也可以大殺一方。
青芝帶了幾個金蠍會的人同行。
起初他以為,不過是小別,十天半月,總能再見上面的,後來才知道是自己天真了:博古妖架距離胡楊城很遠、關外很大、青芝也更喜歡在關外待著,很多時候,她把車子開到關口,讓金蠍會的人接應轉運物資,自己根本就不回胡楊城。
要兩三個月,兩人才能見上一面,見面時也是公事公辦,來去匆匆,蠍眼越來越壯大,業務越來越多,兩人都成了高速旋轉的陀螺,停不下來。
連坐下來喝杯酒、聊點私事,嘗兩個小菜,都成了見縫插針的奢侈。
除了蠍眼,兩人好像再沒什麼共同話題了,她關心和日日面對的世界,他想像不出,他每天經營著的,她又無暇顧及。
對這境況,江斬覺得焦灼,但又無能為力,有一次,他問青芝:「咱們什麼時候能歇下來啊?」
青芝說:「拿下黑石城吧。」
她的心裡,永遠裝那麼大的遠景,想的都是別人不敢想的事,江斬有時覺得,青芝要是普通平凡一點就好了,轉念一想,那樣的話,也就不是青芝了。
拿下黑石城,這是青芝的願望,也許,願望達成之後,她的心就可以空一點點,能夠裝得下他。
江斬打起十二萬分的力氣,也向著這個目標邁進。
黑石城的眼睛,漸漸盯上了這些日子里關內的變化。
為了盡量牽制敵人,減少青芝的壓力,江斬按照計劃,把自己推上風口浪尖:只看得失,不計手段,四處擾襲攻擊,聲名從鵲起到讓人談之色變。
這期間,兩人第一次生出齟齬,也是他唯一一次不經青芝同意自行其是,發起了胡楊城起事:那時候,他從探子處得知,羽林衛對市面上出現的大批新物資起了疑心,派大隊人馬去博古妖架處蹲守圍剿,青芝遠在關外,消息不通,所以,必須有一樁大事件,把羽林衛的人馬吸引過來。
什麼事情能大得過占城掠地呢?
事情很順利,胡楊城本就兵力薄弱,再加上蠍眼的多年經營滲透,從亂起到占城,只花了十七個小時,羽林衛還在趕來馳援的路上,就得到了胡楊城失守的消息。
一舉兩得,既解了青芝的圍,又為蠍眼贏得了盤距地。
江斬滿打滿算,覺得這是樁能博青芝歡心的大功勞。
金蠍會的幾個長老卻憂心忡忡,有一個跟他關係好的,姓閆,拿話旁敲側擊他:「斬爺,這麼大的事,你自己安排,青主會多心的。」
也許吧,但他是在救她啊,青芝會明白的。
青芝回來之後,臉色很難看,他才知道自己是太樂觀了。
青芝說:「蠍眼實力還沒到那個份上,各大市集的分部還在初期籌備,時機也還不成熟,你平時作亂,只算是流寇,反正遠離黑石城,那頭最多是留個心,讓地方上的羽林衛多注意一下。你現在是占城,性質完全不同了,黑石城會採取各種手段全力反撲,蠍眼說不定還沒長成就要遭滅頂的災!」
她馬上召集金蠍會的長老徹夜長談,緊急制定對策,又召來方士的頭目,要求把開博古妖架的計劃大幅度提前。
江斬記得她說:「跟黑石城鬥,就不是單純拼人力了。黑石城驅妖禦妖,比我們成熟太多了,沒有妖來助力,我們撐不了三五個月就完了。」
想不到是幫了倒忙,江斬囁嚅著為自己辯護:「青芝,我是怕你出事……」
青芝發了脾氣:「江斬,早就不是在黃金礦山只有我們兩個人相依為命的時候了,蠍眼現在家大業大,丁口上萬,你做任何事之前,都得考慮全局,就算個人有犧牲,為了大局,又算得了什麼?大家有分工,我早就說過,玉門關的任何事,我都能應付,你管好自己的本分就行。」
這場會面,稱得上是不歡而散,青芝再次離開的時候,江斬破天荒沒去送她——其實去了,但沒露面,避在一棵巨大的胡楊背後,看她在那站著等,大概是等他來,等了一會之後,上車走了。
青芝走了,他心情不好,常喝悶酒,閆長老被拉著作陪,總開導他。
——斬爺,咱們知道你和青主同甘共苦,情誼不同。但到底她是主,當主子的,最怕人功高震主。
——青主從小被人屠過村,疑心重,胡楊城起事這麼大的事你都沒跟她商量,你可真得注意點。你別嫌我說話難聽,我是她我就要開始防你了,哪天你把她架空了也有可能啊。
……
江斬急紅了眼,一腳踹翻酒桌:「我架空她?我不幹了行不行?這樣她就不用防我了。」
他也不知道是跟誰賭氣,真的撂了攤子說走就走,帶上隨從,開車出了胡楊城。
原本準備在外頭兜兩天就回去的,但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個念頭。
想去黃金礦山。
他和青芝相識於微時,這微時避不開黃金礦山、蛛網般不知道通往何處的礦道,還有無數個他給她送吃食的夜晚。
但這憶舊沒能成行,因為中間出了點意外:在去黃金礦山的路上,他救了一隊要被送進黃金礦山的可憐人,其中就有龍芝。
她跟所有人都不一樣,混戰中,那些奴隸都四散奔逃,只她不畏不懼,還衝上來幫他擋刀——當然沒擋成,江斬拉開她,順帶著一刀砍翻那個偷襲他的金羽衛。
事後,他問龍芝:「大家非親非故的,別人都逃跑,你衝上來給我擋刀幹什麼?」
殷勤得有點反常,而反常必有妖。
龍芝的回答讓他眼前一亮,她說:「我這樣的罪人,戶籍都被除了名,能跑到哪兒去呢,跑再遠也會被抓回來的,還不如找個靠山,你敢攻擊金羽衛,說明你有本事。那個金羽衛離你不近,一刀砍下去頂多受傷,我為你擋了刀,我就是你恩人,你不好意思撇下恩人,帶上我的話,我就算有了去處,不比那些逃跑的人強嗎?」
江斬哈哈大笑。
她有點像他,他喜歡這樣在逆境中拼命抓住一切資源求生的聰明人,更何況,她還有著跟他相似到驚人的經歷:也是原本家境尚可,一朝獲罪,全族潰散。
他帶著龍芝回了胡楊城,一路上,兩人聊起很多東西,相同的成長環境讓他們有太多懷舊的話題:黑石城的日落,冬天公園裡盛放的龜背蛇梅,有一年西市起的大火,還有小時候,流光不知道怎麼的生了病,有好一段時間,城裡的光都忽閃忽閃,晃得人頭暈……
江斬覺得,自己很久都沒這麼放鬆過了。
回到胡楊城之後,起初他只准備讓龍芝幹些輕鬆的文書活兒,後來發現,這樣太埋汰她的聰明了:一時興起教她的三招兩式,她一兩天就能耍得似模似樣,偶爾幫他出些主意,也意想不到的妥帖易行。
英雄不問出身,能者上位,江斬覺得,她再磨礪個一兩年,多立點功,未必不如金蠍會的那些長老。
他對她悉心栽培,處處給她機會,而龍芝也從沒辜負這樣的機會,所有交代她的事,她都能辦到滿分,偶爾還會給他意外驚喜。
閆長老看在眼裡,有一次私下問他:「斬爺,你不會是喜歡上她了吧?」
江斬矢口否認:「胡說,我只喜歡青芝一個人。」
閆長老嘖嘖有聲:「喜歡咱們青主,可不是件聰明的事啊,青主的心如果是大湖,男歡女愛,怕是連一瓢水都佔不到。斬爺,你到底是喜歡青主,還是感激她啊?我看你自己都搞不清吧。」
江斬被他給問住了。
他第一眼見到青芝為他受傷的時候,就發誓要死心塌地對她好,一輩子對她好,這不就是愛嗎?他的生命裡,青芝永遠是第一位的,比他自己都重要。
那龍芝呢?龍芝和青芝不一樣,和青芝在一起時,他總是陪著小心,生怕她不高興,但和龍芝在一起就放鬆多了,她性子溫柔,眼波里總帶笑意,兼理他的衣食起居,細緻入微。
江斬驀地冷汗涔涔,覺得自己是魔怔了:他怎麼能把這兩個人放在一起去比較呢。
……
過了一段時間,青芝開博古妖架的計劃箭在弦上,江斬覺得她需要用人,這才把龍芝引薦給她。
他希望青芝能喜歡龍芝,不遺餘力地向她介紹:「青芝,流西跟你一個姓啊……」
那個時候,龍芝自稱葉流西。
同是姓葉,很多年前,應該是本家。
出乎他的意料,青芝見龍芝的第一面就不喜歡,聽到她的名字時,臉色更難看了。
她當著龍芝的面,直截了當:「這個人我不喜歡,給她一些錢,把她送走,從哪來回哪去。」
她是青主,當然可以霸道,也當然可以憑自己的喜好做事,但她以前從不這樣,尤其是他舉薦的人:不看僧面看佛面,沒道理這麼拂他的面子。
龍芝僵立在他身邊,嘴唇囁嚅著,眼淚險些落下來,低聲說了句:「是。」
她那麼溫柔,同他說話都從不違逆,何況是在青芝面前呢?而且她孤苦無依的,把她趕出了胡楊城,她能去哪呢?
龍芝轉身離開時,江斬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屋子裡靜了好大一會兒,龍芝詫異地看他,青芝面無表情,目光像最輕的柳絮,半空中游蕩了好久,才飄落在兩個人交握的手上。
俄頃慢慢笑起來。
她說:「好吧,既然是江斬想留你,那就留下吧。你先出去,我跟江斬說幾句話。」
龍芝嗯了一聲,輕輕掙脫江斬的手,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青芝走到江斬面前,看了他好一會兒,江斬忽然局促,想跟她解釋一下,自己那麼做,只是不想讓她趕走龍芝。
但青芝先開口了。
她說:「一直以來,我看人都很準,我覺得可以信任的人,應該不會背叛我,我覺得值得喜歡的人,也確實會值得我喜歡。」
「這個葉流西,我第一眼就不喜歡。但你要我說出理由,我也的確說不出來。」
「既然是你想留,我會去用她,不過,你是引薦人,你要適時盯著她,將來,萬一她出了錯,或者做出什麼對蠍眼不利的事來,我連你一起問罪。」
江斬喉結滾了一下,想說什麼,青芝已經轉身坐回桌邊,頭也不抬:「行了,你先走吧,幫我把閆長老叫進來,我有事同他說。」
……
第二天早上,江斬起床,才知道青芝半夜就走了,說是趕著出關。
他找到閆長老,問他,前一晚青芝跟他說了些什麼。
閆長老撓著腦袋說,也沒什麼,青主讓他陪下棋。
連下了三盤,青芝都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