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倒春寒。
敗絮似的黑雲壓著地平線,下了幾場雨,天光稀薄,像是彌留之人渾濁眼珠瞥向人間的最後一眼。
姜詞穿一身齊踝長的黑色絨裙,向前來弔唁之人一一鞠躬,面無表情聽著一句又一句的「節哀順變」。
梁景行撐傘站在雨中,靜立凝視許久,終於提步上前。他輕握住姜詞蒼白的手,頓覺一驚——她手指冷如凍石,已全然不似活物。
千言萬語立時堵在喉嚨口,他嘴唇微張,卻也從善如流道:「……節哀順變。」
少女垂眸,輕鞠上一躬,臉上神情殊無變化。
梁景行進門,在姜詞父親的遺照前放下一束白菊。偌大的靈堂安靜壓抑,有人壓低了聲音湊攏交談。梁景行聽入幾句,頗覺刺耳,不由將目光投向門口。
姜詞仍站在那裡,身影單薄,像道淺淡墨痕,隨時將消失於灰白天光之中。
一週之後,聽說喪事已全部處理停當。梁景行總無端想到追悼會那日的姜詞,到底放心不下,尋了空當前去姜宅拜訪。
別墅已被查封,真皮沙發,花梨木家具,擺滿古玩的博古架……全貼著封條。姜詞不知從哪裡找來一隻紅色塑料凳子——廉價露天攤上常見的那種,又從立在牆根下的紙箱裡掏出一瓶礦泉水,遞給梁景行,「屋裡沒熱水了,見諒。」她雙頰泛著不自然的潮紅,唇上一層死皮。
梁景行接過水瓶,輕輕擱在塑料凳上,低頭看她,「你生病了?」
姜詞搖了搖頭,別過頭輕咳一聲,「梁先生,請坐。」
「沒事。」梁景行四下望瞭望,頗覺侷促,想起此行目的,仍是開口道,「姜小姐,我與令尊曾是故交。若你有為難之處,我願盡綿薄之力。」說著,從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
姜詞接來看了一眼,低聲道了句謝,塞入大衣口袋。
梁景行低頭看著她,「恕我直言,令尊是否還留下什麼財產……」
姜詞抬起頭,藏藍色的大衣襯得她烏目沉沉,瞳孔好似兩粒無機質的玻璃珠子,齊腰長的黑色頭髮垂下,眉目疏淡,整個人只往外透著冷,「不剩什麼了。」
四面的落地窗,窗外雨聲瀟瀟,雨水沿著玻璃緩緩滑落。
梁景行目光低垂,掃見一旁的茶几上放著厚厚的一疊文件,想來律師已經來過。他心裡陡然一陣煩悶,低聲問,「我能不能抽支菸?」
姜詞點了點頭。
梁景行掏出一支菸點燃,走到窗前,將窗戶打開一線。雨絲紛亂交織,將原本涇渭分明的天地縫作混沌。許久之後,他手指一動,長長的一截菸灰頓時跌斷,被窗戶裡驟然灌進來的料峭春風吹成飛灰。
「姜小姐,」梁景行看著姜詞,向前一步,「……我曾向令尊借過一筆錢,今日過來實則為了還債。」
姜詞睫毛輕輕顫了顫,嘴唇抿成刀刃似的一線,這是進屋以來,梁景行第一次見她表情起了變化。然而她什麼也沒說,只輕輕「哦」了一聲。
梁景行掏住支票簿,填上十萬的金額,遞給姜詞。
姜詞低頭看著自己腳尖,身體在細微發抖,好似方才綴在他指間香菸上的那截菸灰,時刻將隨風散去。許久,她輕咬了一下嘴唇,「……人走茶涼,梁先生,你願意過來,我很感激。」
梁景行低頭看她,「那就拿著吧。」
姜詞靜了許久,終於緩緩伸出手,接過支票。
梁景行又問,「你還有什麼親戚嗎?」
姜詞猶豫了一下,「有。」
待了片刻,梁景行告辭。姜詞將他送到門口,又禮貌地道了聲謝。
梁景行撐開雨傘,「不用客氣。」他走出數米,又回頭望了一眼。姜詞仍站在原地,墨色髮絲被風吹起,輕拂在她蒼白的臉上,漆黑的雙目好像泛起了一點微光,細看又似乎只是錯覺。
梁景行收回目光,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