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行印象中,姜詞鮮有這樣生氣以至於口不擇言的時候,他轉頭看著她,「你在遷怒於她?」
姜詞聞言一怔。
她的確憤怒得有些反常,可張語諾並未做錯什麼,真要計較起來,不過以她為踏腳石接觸到了陳覺非。但能與陳覺非打成一片,靠的也是她張語諾自己的本事。
那麼她在氣誰,氣什麼?
她微微抬眼,看向梁景行。
兩側路燈隔得很遠,車廂裡只有儀表盤亮著幽幽的光,梁景行的側臉隱於昏暗,輪廓顯得尤為深邃。
姜詞在心裡嘆了聲氣,低聲道歉,「對不起。」
梁景行看她一眼,「你要是心情不好,可以告訴我,興許能夠開導你兩句。」
怎麼開口,又從何說起?
姜詞搖頭,嘴唇微微抿起,轉頭看向窗外。這態度表明了不打算繼續交談,梁景行笑了笑,點了支菸,安靜抽著,也不勉強。
一直到了自家門口,姜詞掏鑰匙開門時,才再次開口,「進去坐一會兒,喝杯茶吧。」
梁景行眸光一斂,一手□□褲袋裡,「不了,我還有個重要電話,什麼時候你白天有空,我再過來拜訪。」
姜詞自然是懂了他真正的意思,緊抿著唇,動作粗魯地將鑰匙捅進鎖裡,門打開了,方才轉過身來,冷淡地瞥了他一眼,「謝謝你送我和語諾回家,不耽誤你接重要電話了,」頓了頓,語氣到底軟了幾分,「開車注意安全。」
說罷,也不等梁景行回應,拉開防盜門閃身進去。
「砰」的一聲,門在眼前合上。
梁景行跟著這一聲巨響眨了下眼,有些哭笑不得。
到底還是孩子,鬧起脾氣來和陳覺非別無二致。
下樓之後,他掏出方才就震動不停的手機,撥給許盡歡。
「可算接了,」許盡歡語氣沉重,「去哪兒了?」
許盡歡一般不用這種口吻講話,梁景行一愣,「出什麼事了,你到機場了?」
「在我爸車上呢——景行,有個不太好的消息要告訴你。」
「你說。」
靜了片刻,許盡歡沉聲開口,「我聽說葉籬病了,剛剛確診,是癌症晚期。」
梁景行本在下樓梯,腳步立時頓住。
「……不過我沒見著人,聽我們班長說的,」許盡歡斟酌用詞,「你要是想瞭解情況,我就再幫你問問。」
黑暗籠著四周,只從氣窗裡漏進來幾縷微弱光線,「不用,我自己打聽。」梁景行低聲回答。
許盡歡「嗯」了一聲,「我先回去,明天見面再細說。」
「你明天直接來我辦公室,跟你談件正事。」
「好……你,你別想太多,」許盡歡頓了頓,「對了,今天是不是覺非生日?我居然把這茬給忘了,我得趕緊給他打個電話,先掛了。」
第二天,許盡歡去梁景行與其姐姐梁靜思的公司。
這是開張之後,許盡歡第一次來,她先沒急著去見梁景行,而是在劉原的帶領之下參觀了一圈。
許盡歡留著幹練的短髮,打扮走歐美簡約風格,不笑的時候,顯得極為嚴肅。新來的小員工們以為是空降來的領導,或是哪位不能得罪的大作家,一個個正襟危坐。
許盡歡逛了一遭,朝辦公室走去,半道上一抬頭望見走廊裡兩側牆壁上的畫了,立時停住腳步。
「這誰畫的,頗有功底啊。」
劉原趕緊介紹:「是個叫姜詞的女生畫的。」
許盡歡嘴裡念了一遍這名字,「沒聽過,梁景行找來的?」
「梁哥說是陳同勖先生推薦的,是他的學生。」
許盡歡恍然大悟,拖長音調「哦」了一聲,「原來是那個小姑娘,我以前見過一面,想不到看著柔柔弱弱,畫風竟能如此開闊。」
劉原表情一滯,柔柔弱弱,姜詞看起來可這詞一點邊也沾不上。
梁景行辦公室裝修得很簡潔,一張辦公桌,一組布藝沙發,沙發前擱了塊羊絨地毯,毯上放著淺胡桃色的茶几。一旁的牆壁前立著長而低矮的書櫃,因是新裝,只擺了幾排常用的工具書。
許盡歡在沙發上坐下,梁景行親自幫她沏了杯茶。許盡歡淺啜一口,讚道:「要喝茶還是得找你,這麼好的碧螺春葉子,我在帝都的高檔飯店都沒喝上幾次。」
「你要喜歡,還剩的那一罐全給你。」
許盡歡瞥他一眼,笑了一聲,「你那些茶葉寶貝得跟什麼似的,現在竟肯主動送我……你先說說,這陷阱底下是什麼,我再決定要不要跳。」
梁景行在她對面坐下,「我打算去趟南京,把你的老師周女士獲獎的那套三部曲版權要過來。」
許盡歡一愣,將茶杯輕輕擱下,「周老師的脾氣你應該聽過,她這人十分憎恨商業化。」
「嗯,」梁景行不疾不徐道,「所以讓你陪我走一趟。」
許盡歡急忙擺手,「我混成這樣,可沒臉回去見她。」
梁景行不為所動,「你是她的得意門生。」
許盡歡沉吟,片刻後一咬牙道:「也不是不行,我還有個條件。」
「說。」
「你跟陳同勖先生說說,借他那位小徒弟一用,幫我新書畫幾張插畫。」
梁景行好奇,「怎麼指名要她?」
許盡歡笑道:「看了你那兩堵牆唄,小小年紀,天分了得啊——話說,這建議我還是我出的,你得好好感謝我。」
談完正事,無可避免再次提及葉籬。
葉籬是許盡歡的同班同學,也是梁景行曾經交往四年的女友。葉籬畢業以後去了帝都,加之種種矛盾,兩人最終分手。
許盡歡覷著梁景行的神情,「你有什麼打算?」
梁景行語氣平淡,「看情況再說。」
幾日之後,梁景行定下行程,與許盡歡飛去南京。
而學校裡的姜詞,早晚自習延長,還要多抽出一小時時間畫畫。文化課複習一輪緊跟一輪,進度逐漸加快,每週周考,每月還有年級統考,而下學期一開學就要輾轉於各省參加藝考,留給她的時間已經不多了。
九月月考一結束,就是十一長假。放假前最後一天,姜詞值日,和另外一個女生分配了任務,站在桌子上擦窗戶時,忽聽見玻璃被人敲了一下。低頭一看,是陳覺非。
陳覺非將窗戶推開,手肘撐著窗檯上,仰頭看著姜詞,「喂,十一有沒有什麼安排?」
「沒有。」
「水庫釣魚,去不去?」
「不去。」
「別這樣嘛,我全程接送,包吃包住,也不遠,就在城南郊區的山莊裡。」
姜詞手裡動作一頓,低下頭,「陳覺非,不是人人都像你一樣不需要高考。」
「那也得講究勞逸結合啊。」陳覺非迎難而上,毫不氣餒。
姜詞猶豫片刻,「還有誰去?」
「還有我舅舅和舅媽,他倆湊一起就聊工作,沒意思得很,所以讓你……」
姜詞打斷他,聲音一沉,「你舅舅結婚了?」
「哦,」陳覺非摸了摸鼻子,「還不是我舅媽,我舅舅女朋友——這不重要,你只說去不去吧,又不要你花一分錢……」陳覺非說著說著便住了聲,因他看見姜詞攥著那髒兮兮的抹布,面無表情,正有一下沒一下地擦著玻璃的一角。
「姜詞?」陳覺非敲了敲窗戶。
沒有反應。
「姜詞?」陳覺非又敲了一下。
話音剛落,姜詞忽從桌子上一躍而下,將抹布往桌上一扔,轉身而去。
陳覺非望著她的背影,嘆了聲氣,悻悻地走了。
老這麼熱臉貼冷屁股,他也覺得沒勁得很,打定了主意以後再不主動去找她。誰知沒過幾個小時,便接到了姜詞打來道歉的的電話,語氣雖稱不上溫柔和善,但也足夠禮貌客氣:「抱歉,我去不了,假期要做兼職。」
陳覺非那點決心立即拋到了九霄雲外,「什麼兼職?」
要換做平時,姜詞必然懶得與他多說,可剛才無故甩臉子,遷怒在先,「發傳單。」
「多少錢一天?」
「四十。」
陳覺非一愣,敢情只穿了幾小時就被自己扔進垃圾桶的那件地攤貨,抵她一天的工資?也難怪她會為了五塊錢跟人斤斤計較了。
陳覺非莫名有些愧疚,也不好意思再慫恿她去了,「那……那好吧,假期愉快。」
姜詞自然愉快不起來。
十一假期,街上摩肩接踵,旁邊有家箱包店開著大喇叭,一聲一聲吼著:「清倉甩賣,清倉甩賣!一律三十,一律三十!」
姜詞戴了頂藏青色鴨舌帽,站在派著傳單。她耳膜被震得發疼,抬頭望瞭望天上,日光白慘慘的,雖已過了秋分,仍然毒辣非常。
發傳單自然也有取巧的法子,比如一次性發兩到三張,效率就會高了一倍不止。姜詞最初也是實誠,傻乎乎一張一張地發,結果別人比她先發完早領工資,而她反被商家質疑貪閒偷懶。幾次之後,她也就學乖了。
發了一半,張語諾打來電話。
姜詞將傳單夾在腋下,一手舉著手機,一手取下帽子搧風。
「姜姐姐,你現在在哪兒呢?」
「棲月河廣場,」姜詞重戴上帽子,擦了擦鼻上的汗,「怎麼了?」
「我過來找你。」
姜詞心下疑惑,正要細問,張語諾已掛了電話。
半小時後,一輛黑色卡宴停在路口,副駕駛車窗打開,陳覺非探出頭:「姜詞!」
姜詞一愣,目光越過陳覺非,看向駕駛座。
那人也正好朝她看來,兩人目光相對,梁景行衝她淡淡一笑。
陳覺非拉開車門矯健地跳下來,「傳單別發了,我給你找了個更好的差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