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差事?」
「我舅媽要出新書了,想拜託裡幫忙畫幾幅插畫。稿酬上肯定不會虧待你,絕對比你現在這麼辛辛苦苦發傳單強多了。」
姜詞古怪地看他一眼,「你舅媽怎麼知道我的?」
「還能怎麼知道的,我舅舅說的唄。」陳覺非大大咧咧,絲毫沒有察覺姜詞表情陡然一沉,「別發了,好不容易放假,放鬆一天吧,語諾也在。」說著,沖車那邊招了招手。
後座車窗打開,張語諾喊道:「姜姐姐,趕緊上車吧,這裡不能停車的!」
姜詞抬眼,看見張語諾旁邊還坐著一個女人,短髮,畫著淡妝,長相和一個內地演員有幾分神似。想來,這人便是陳覺非口中的「舅媽」。
「你們自己去吧。」姜詞別過身,往一旁走去。
「喂!」陳覺非跟上去,伸手猛將她手臂一拉,「姜詞,我說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識好歹?」
姜詞使勁一掙,「關你什麼事。」
冷冷清清的一雙眼睛斜睨著他,眼底分明已有怒意。
陳覺非也生氣,好端端給她介紹兼職,她不領情不說,反衝他發一通火。這人的不可理喻,簡直一以貫之。
他覺得沒意思,也便提步重回到車上了。
拉開車門,梁景行問他,「怎麼了?」
「還能怎麼,」陳覺非從鼻子裡哼了一聲,「簡直是茅坑裡的石頭。」
坐在後座的許盡歡笑道:「覺非,你對這位姜小姐倒是上心得很。」
張語諾咬了咬唇,「那……姜姐姐不去,我也不去算了。」
「你千萬別學姜詞,一個不去就夠鬧心了。」陳家大少爺身體往後一靠,嘆了聲氣。
車子發動之前,梁景行又朝著姜詞看了一眼。她正往來往行人手裡遞傳單,臉上笑容禮貌而生疏。
灼烈的太陽光照著她手臂和小腿,一片晃眼的白。
這事原本就這樣結束了,直到梁景行有天去公司,赫然發現自己桌上放著一隻信封,裡面裝著一千塊錢。
他立即喊來劉原詢問。
劉原一拍腦袋,「我差點給忘了,這是前台交過來的,說是一位姓江的小姐……」話音驟停,劉原突然反應過來,應該是「姜」,不是「江。」
梁景行眸色一沉,拿起電話便準備打給姜詞,想了想,又按捺下,「囑咐前台,以後她要再過來,不管送什麼東西,一律拒收,立即給我打電話。」
劉原點頭出去了,梁景行拿出信封裡的紙幣。不算厚的一疊,新舊摻雜,捏在手裡,卻是沉甸甸的。
梁景行揉了揉眉心,終於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開始回想發傳單的那日,到底是什麼事惹得姜詞下了這樣的決定。
思前想後,恐怕癥結還在陳覺非身上,便打電話給他,讓他將那天對姜詞所說的話複述一遍。
陳覺非莫名其妙,但聽電話裡梁景行語氣嚴肅,還是照做,末了,忍不住問:「姜詞又怎麼了?」
節氣過了霜降,崇城也降溫了。梁景行站起身,拉開百葉窗,外面正飄著雨,一片白霧迷濛。
「陳覺非,你知不知道姜詞家裡的事?」
電話那端靜了片刻,「……聽說她爸是出車禍死的?」
梁景行將玻璃窗也打開,清冷潮濕的風灌進來,瀟瀟冷雨隨之潛入,很快將窗檯浸濕。他點燃一支菸,叼在口中,想說什麼,最終作罷,「……算了,你今後別去招惹她。」
陳覺非冷哼一聲,「我又不是賤得慌。」
那日之後,陳覺非在學校裡遇到姜詞,只當是沒看到。反倒是張語諾,見兩人生了嫌隙,說了不少好話。
陳覺非本以為姜詞這人挺有個性,做個朋友未嘗不可,可幾次下來,全是他剃頭挑子一頭熱,不免覺得我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
高一高二時候,陳覺非就聽說過姜詞。這人性格孤僻一貫如是,可早兩年家底殷厚,蜜罐裡泡大的姜詞,還願意做些表面功夫,施些小恩小惠,久而久之,身邊也聚了三兩個死黨。可自她家道中落,這些所謂的死黨立即作鳥獸散。
陳覺非對這樣驕縱的大小姐毫無興趣,但姜詞一朝落難,再不掩飾自己那一身臭毛病時,卻陡然變得有趣起來。
有一回,陳覺非正在走廊裡跟幾個哥們扯淡吹牛,忽看見樓下廁所門口,姜詞正被幾個女生揪住頭髮拖了進去。上課鈴打響的時候,姜詞放從廁所出來,一身的水,一邊臉腫得老高,可她一貫黑沉沉的眼中,此刻卻閃著一股興奮狠戾的光,像頭鬥狠且鬥贏了孤狼。
陳覺非就是那時候開始注意姜詞,且一發不可遏制,最終上演了所謂的「性騷擾」這麼一出。他知道姜詞性子狠,但沒想狠起來壓根不分敵我,只要能達到目的,殺敵一萬自損八千也在所不惜。
果然自那以後,她班上曾合夥欺負過她的女生們都有所收斂,生怕哪一天鉸了姜詞一頭長髮的剃頭刀,就落在了自己頭上。
「你們幾號月考?」梁景行問道。
陳覺非回神,「哦,二十九號和三十號兩天,考完放假。」
「什麼時候結束,上午還是下午?」
「下午,跟高考作息一樣,」陳覺非好奇道,「怎麼了?你不會打算來接我吧?」
「你想得倒挺美——你爸媽回來了。」
陳覺非頓時蔫了,「什麼時候到?」
「三十號,你考完試直接回自己家,別怪我沒提醒你。」
陳覺非一想到逍遙自在的日子就要到頭了,臉上一片愁雲慘淡,月考自然也是黯然收場,結束之後拒絕了幾個哥們的邀約,自己乘出租車回家了。
姜詞從考場回到教室,翻出詞典查了幾個英語單詞,又去學校畫室訓練了半個小時。等她收拾好東西,校園裡只剩寥寥數人。她撿起撐在走廊地上的雨傘,一邊默默估算著這次月考的總分,一邊朝校門走去。
她成績一向不錯,但這不錯的程度是相對於藝術生而言的。平時月考成績堪堪達到普通本科的一本線,想要上更好的學校,還差了一段距離。
崇城深秋多雨,天色連日陰沉,烏雲堆在遠處建築的頂上,似隨時要墜落而下。
姜詞縮了縮脖子,正要收回目光,忽瞥見校門口對面商舖的屋簷下站著一個人,腳步立時一頓。
他手裡拿著一把黑色長柄傘,傘尖輕輕磕在藍白相間的地磚上。風衣也是黑色,襯得他身形挺拔修長。雨霧迷濛之中,眉目較之以往少了幾分嚴肅,顯得更為清雋。
姜詞下意識將傘降下,遮住自己的臉,然而——
「姜詞。」
清越低沉的聲音穿透雨幕,清晰迴蕩在耳中。
姜詞低垂著頭,立在原地。雨聲之外,漸有腳步聲緩慢靠近。眼前地上出現了一雙腿,珵亮的鞋面沾染了些許雨水。
緊接著,一隻手將她傘往上一推,眼前豁然開朗。
姜詞緩緩抬眼,他手裡的傘沒撐開,風衣的面料上也沾了雨水。
姜詞咬了咬唇,「你把傘打上。」
梁景行高她許多,傘也撐得高,蓋住了她手中的那柄。
這情勢細思有些好笑,姜詞覺得不自在,退後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梁景行低頭看她,「有時間嗎?」
姜詞沒說話。
「我去你住處坐一坐。」
話音剛落,一輛車呼嘯而來。姜詞忽覺面前光線一暗,卻是梁景行往前一步將她虛虛罩在懷中,將車輪擦過路面掀起的積水完全擋了下來。
姜詞一驚,低頭看去,他西褲褲腿已經淋了個透。已是十月末,加之連日降雨,氣溫驟降,這雨水澆上去的滋味,想來不甚美妙。
姜詞已到了嘴邊的婉拒,便被自己嚥下了。
到了車裡,梁景行打開暖風,脫下風衣扔到後座。他裡面只穿了件灰色襯衫,打方向盤之前將袖子挽起來一截,露出手腕到小臂處利落的線條。
「冷不冷?」梁景行將暖氣調高一檔。
姜詞收回目光,搖了搖頭。
下班時間,路上堵成了沙丁魚罐頭。梁景行似乎怕她覺得無聊,將車載廣播打開。裡面接連不斷的路況播報,全城各處都在塞車。
姜詞心想,一時恐怕回不去了。
開開停停,到了高架橋下,徹底堵死,梁景行索性鬆了油門。溫度漸漸升起來,玻璃窗糊成一片。
梁景行掏了支菸點燃,將車窗打開一線,稀疏的雨絲飄進來,落在他的肩上發上。
姜詞伸出一根手指,在霧氣瀰漫的玻璃窗上胡亂畫了幾筆,正要伸手抹掉,身後傳來梁景行的聲音:「我說過,不用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