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行搖頭,「不敢騙你,我是剛剛在藥店才想起來的。這麼寒磣的生日禮物……」
「不,」姜詞打斷他,看著他的眼睛,「很好,真的,我很滿意。」
梁景行笑了笑,「好吧。」他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點燃,湊到姜詞跟前,「要不許個願,沒蠟燭,將就一下。」
姜詞莞爾,「可這打火機.吹不滅啊。」
「你吹,我配合你。」
姜詞想了想,閉上眼睛,雙手合十,片刻後睜開眼。幽幽一捧橙紅色火光,輕輕搖晃,照亮兩人的眼睛。姜詞鼓起兩腮,頭往前湊了湊,吹了一口氣。
梁景行適時鬆手,火光瞬間滅了,他微挑了挑眉,「怎麼樣?」
「這蠟燭,比蛋糕還要寒磣。」姜詞笑起來,眼角微微上挑的眼睛彎成月牙似的一道。
梁景行目光一斂——這是自姜明遠去世之後,第一次見姜詞笑得如此開懷,可這裡沒有錦衣華服,沒有高朋滿座,甚至沒有像樣的蛋糕,也沒有蠟燭……
她頭髮已經長齊耳廓,額發蓋住眉骨,比起大半年前那標新立異的光頭,如今這髮型顯得溫和而嬌俏。
「你明天上不上課?要不我送你回去休息?」
「上,但我還不想回去。」
梁景行難得見她如此有興致,也不想掃興,「帶你去吃點宵夜。」
車七彎八繞,拐進一條僻靜的巷子,四面的黑暗罩過來,離大道上的燈火越來越遠。姜詞四下看了看,轉頭看著梁景行,「你該不是要把我拖到什麼地方賣給人口販子吧?」
「論斤賣,你還不到九十斤,能賣多少錢?」
「到九十了,」姜詞一一本正經地糾正他,「九十一斤。」
梁景行啞然失笑。
前方巷子裡忽出現一個燈箱招牌,大大的「阿嫂餛飩」四個字。梁景行停了車,繞過去替她拉開車門。
姜詞一腳邁出,力道沒使對,頓時疼得一個激靈。梁景行適時伸手將她攙住,一路扶著她到了店裡。
隔得近,他身上的體溫便這樣熨帖著她。
店面不大,收拾得倒挺乾淨。幾個平米的空間裡,支了六張桌子。除了姜詞和梁景行,店裡還有一對男女,面對面坐在最裡面,壓低了聲音交談,偶爾傳來一聲笑。
姜詞挑了張桌子坐下,後面布簾掀開,一個胖乎乎的女人探出身來,拿毛巾擦了擦手,滿臉堆笑,「吃點什麼?」
姜詞四下望瞭望,牆上貼著一張紅色塑料板,上面印著菜單。她研究了一會兒,轉頭問梁景行,「你吃什麼?」
「我不吃。」
「哦,」姜詞看向老闆,「一碗薺菜餛飩,加一個土豆餅。」
「不好意思,土豆餅賣完了。」
姜詞擺了擺手,「那就一碗餛飩。」她見一旁的飲料櫃裡成列著小時候常喝的那種橘子汽水,單腳跳著過去拿了一瓶。找了一圈,沒看見開瓶器,她將瓶子遞給梁景行,「幫忙開一下。」
梁景行接過,在桌沿一磕,瓶蓋「啪」一下彈開。
幾乎所有男人都會這項技能,無一例外。
汽水冰鎮過,姜詞一口喝得猛了,凍得一個哆嗦,卻是心滿意足。她揚了揚手中瓶子,「你喝嗎?」
梁景行擺手。
坐了片刻,餛飩端上來。姜詞用塑料勺子舀起一隻,嘗了一口,比了個大拇指,「還不賴。」
姜詞今天趕著去劇院,沒吃晚飯,早餓得前胸貼後背。一碗餛飩很快下去一半,汽水瓶也見了底。她放慢速度,抬頭看了梁景行一眼。
他正把玩著一隻打火機,神情似有些百無聊賴。
「要不你出去抽支菸,我就快吃完了。」
梁景行手指一頓,將打火機收回去,「沒事。」
「這個店這麼隱蔽,平時誰找得過來?」
「附近是居民區,日租房也多。」
姜詞眨了眨眼,「什麼是日租房?」
梁景行一頓,不由朝著姜詞看去。她鼻尖上浮起一層薄汗,日光燈下,皮膚羊脂玉般白皙透明,泛出水潤的薄紅。墨色碎髮蕩在額前,襯得臉只有巴掌大小。一雙黑亮的眼睛看著自己,透出十足單純的好奇。
「就是……以天計數的出租房,比較廉價。」梁景行委婉解釋。
「可誰租房子只租一天?」
梁景行還沒回答,而姜詞已福靈心至,恍然大悟,「是不是……」
梁景行豎起一指抵在唇上,餘光朝著角落裡的男女瞟了一眼。
姜詞立即噤聲,然而她又想起更為重要的事,「……可你是怎麼知道的?」
梁景行沉默。
姜詞一陣壞笑,「原來你租過。」
梁景行只說,「這條路出去是崇城大學。」
「你是崇大的?」
「嗯。」
「畢業好幾年了吧?」
「嗯。」
姜詞繼續埋頭吃餛飩,「情侶恐怕不剩幾對,店倒是長長久久。」
梁景行看她一眼,心想,倒是一針見血。
一碗餛飩很快見底,湯也沒剩多少,姜詞有些意猶未盡。梁景行看她,「再點一碗?」
「不點了,」姜詞摸了摸肚子,目光仍是唸唸不捨地定在碗上。末了,她一咬牙站起身,「吃飽了,結賬吧。」
梁景行掏錢包的時候,姜詞目光一直沒從他手上挪來。出了店,姜詞笑說:「都說男人掏錢的時候最帥,果然不是騙人。」
梁景行笑了笑,「吃完了,現在打算去哪兒?」
姜詞臉上的笑容一時黯下來,低頭沉默半晌,低聲說:「回家吧,明天還得早起上課。」
梁景行看著她,「你要是不想回去,我再陪你一會兒。」
「能陪一時,又不能陪一世。」姜詞似笑非笑,轉頭望著前方的巷子,幽深黑暗,兩旁民居似幽靈蟄伏,巷口處透出一線燈火。
她聲音漸低,一時竟似夢囈,「……梁景行,你說,成年了,就能無所顧忌嗎?」
靜了數秒,梁景行方沉聲開口,「不是。相反年歲越長,越無法從心所欲。」
姜詞忽轉過頭來,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視線相撞,猝不及防,梁景行第一反應竟是避開,然而他並沒有動,只是坦然與她對視。
姜詞似乎是笑了一聲,緩緩移開了視線,依舊看著那微微發亮的巷口,目光一時似有無限渴盼。
那光芒彷彿觸手可及,可她仍在巷中,幽深曲折。
片刻後,姜詞收回目光,臉上迷惘的神色一時褪得一乾二淨,「梁叔叔,開年就是高三下學期,我要備考,還要去各地參加藝考,恐怕不能再接著幫你忙了。」她轉過頭來,彎腰對梁景行深深一鞠躬,「感謝你這段時間的照顧,欠你的錢,我會在大二開學之前一併還給你。」
客氣疏離,似那日別墅裡的姜詞。
盛宴終有離席之時,而人一旦放縱沉溺於不屬於自己的溫暖,就會變得軟弱。此刻的她,可以瘋癲可以悖逆,唯獨不能軟弱。
許久,似巷內燈火都冷了,四下靜得可怕,梁景行終於出聲:「好。好好備考,照顧好自己。」
一句話裡,四個「好」字,姜詞身體哆嗦了一下,很淡地笑了笑,「麻煩送我回去吧,這裡真冷。」興許藥效過了,腳踝也開始疼。
路上,兩人都沒說話。
到了樓下,梁景行仍要背她上去,姜詞單腳跳著退後一步,拒絕了,「沒事兒,我自己能上去。」
「就這麼跳上去?」
「我還要上學,你能一直背我不成?」
梁景行看著她,「可以,直到你腳好了。」
姜詞咬牙,「別管我了我行嗎?我說了我不是陳覺非,你也不是我舅舅,更不是我的任何人!」這話一口氣蹦出來,姜詞自己都嚇了一跳,也不知道怎麼突然生這麼大氣。
她張了張口,正要道歉,而梁景行忽然欺身往前一步。姜詞整個人都被罩在他的陰影底下,一股避之不了的壓迫感重重襲來。
「讓你接受一點好意,怎麼就這麼難?」梁景行也似乎大為光火,這話語調頗有些咬牙切齒的意思。
「那你倒是先告訴我,平白無故,你何必對我這麼好?」姜詞仰頭看著他,「要真為了報我爸的舉手之勞,十萬塊錢綽綽有餘。這麼鉅細靡遺,是為了滿足你那無限氾濫的同情心,為了享受做慈善事業的快感,還是你這人就是好為人師,見不得任何失足少女誤入歧途?」
黑暗裡,梁景行胸膛劇烈起伏,緊緊盯著姜詞,眼中怒火燃燒。
半晌,他深呼了口氣,一拂袖,轉身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