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一時竟似凝滯,而下一秒,她便被狠狠一推,整個人仰躺在輕柔而溫暖的絲絨被上。那人覆上來,粗糲的手掌捏住她的下頷,附上不由分說的一吻。
姜詞閉眼,環住他的背。
八歲學畫,第一次見陳同勖,被要求現場作畫。她那時已在興趣班學了兩年,有了些基礎。她畫了一個倒吊的女人,筆法粗劣,但用色大膽。大片的紅與藍,便似天穹裂了道傷口。
陳同勖看完心驚肉跳,遣了姜詞出去,與姜明遠單獨交談。姜詞趴著門縫,聽得一清二楚。陳同勖說,孩子早慧,領悟力太強,但這是柄雙刃劍,若不好好引導,未必是件好事。心性敏感之人,將世界看得太透徹,生命便會過於淺薄鋒利,若一意孤行,只會走入極端,所謂慧極必傷便是如此。還有一言,現在講興許為時過早,這孩子,在情愛方面恐怕也得遭遇劫難,心性太高,必有毀天滅地的架勢。
她自然不信,一個人哪能從一副畫中看出這麼多,不像畫家倒像神棍。
然而此時此刻,心口一點熱血急劇翻湧,只想將此身化作熔岩,打碎泥塑木身,就此毀天滅地。讓人窒息的吻中,她上衣被推高,大掌緊捏著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似要將其生生折斷。
一寸一寸,攻城拔寨。
她似被置於利刃之上,在狂風驟雨之中瑟瑟顫抖,一隻手猛然覆在她胸前,她身體跟著一個顫慄……然後一切都停了。
姜詞猛喘一口氣,緩緩睜眼,卻見梁景行雙臂撐在她身體兩側,眼神如淬火的刃,只靜靜喘氣,看著她。
姜詞不明所以,而下一秒,梁景行已翻身起來,瘖啞著嗓子說道:「抱歉,我太衝動了。」
姜詞難以置信地張了張口,「梁……」
梁景行邁開腳步,飛快離開了房間。
熔岩熄了。
恥辱,除此之外還有別的什麼……姜詞頭痛欲裂開,已不想去分辨。她睜眼靜看著天花板,不知過了多久,從床上爬起來,緩慢地整理好衣服。
梁景行正倚著窗戶抽菸,周身煙霧繚繞,腳邊一堆丟棄的煙蒂。姜詞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進了洗手間。
鏡子裡自己嘴唇紅腫,頭髮凌亂,狼狽如喪家之犬。她面無表情地往鏡子上澆了捧水,忽覺門口光線一暗。
梁景行走進來,伸手將她一拉,不由分說地按進自己懷中。姜詞掙紮了一下,梁景行便抱得更加用力。
「阿詞,對不起。」
一時所有的憤怒和恥辱盡數化作無盡的委屈,姜詞緊咬著牙,「你是不是覺得我哪裡不好?」
「不,不是你的問題。」
「那是你的問題?」姜詞一愣,緩緩抬眼,錯愕道,「你……你有問題?」
「……我沒有問題。」
都這時候了,她竟然笑了出來,笑完卻覺眼眶一熱,立即緊咬著唇,硬生生逼回去。
「你還太小了。」
「不小了。」
「太小了,」梁景行微微卸了幾分力道,騰出一手輕撫著她長而柔順的黑髮,「我有罪惡感……」
「那你喜歡我嗎?」姜詞悶聲問。
「遠比你想得更深。阿詞,我能給你庇護,但我恐怕同樣可能給你造成不好的引導。再等一等,我們之間還要磨合……」
「你別跟我打官腔。」
「沒有,我不會敷衍你。」
姜詞靜了數秒,「那我問你,去年四五月份的時候,你為什麼開著劉原的車停在我家附近。」
梁景行一怔。
姜詞仰頭看他,「你敢說那不是你?」
沉默片刻,梁景行終於回答,「附近亂,我怕你回家不安全。」
「就這?」
「嗯。」
姜詞盯他看了許久,從他懷裡掙脫,退後一步,背靠著流理台,「那你究竟是什麼時候下的決定?」
梁景行靜看著她,沒有說話。
姜詞聲音不由冷了,「守了兩個月,結果還是在高考當天出了事,所以心懷愧疚?」
「阿詞,並不是……」
「你的確不敷衍我,」姜詞似是疲累不堪,閉眼嘆了聲氣,「你只是騙我。」說罷靜站了片刻,也不看他,從旁擦過,閃身出去了。
她回房間鎖了門,在床上躺下,腦中一片混沌,自然毫無睡意。數分鐘後,她聽見梁景行敲了敲門,沒應。過了片刻,又三下叩門聲,她仍是沒應。等了片刻,門外靜悄悄的,再無任何聲響。
姜詞拿了個枕頭蓋在臉上,無聲地落了幾滴淚,自覺矯情,又急忙抹掉了。將所有事兒翻來覆去想了一遭,仍似面臨一堆亂麻,束手無策。
年紀是道檻,毫不講理地橫亙在那兒,似是當年愁倒了愚公的王屋太行,可她縱有移山的心,那人只當她是個孩子。
上了歲數的人都是這般頑固自大,仗著早生了幾年,就能冠冕堂皇地以長輩自詡,無論說起什麼,統統以「我是為你好」打回去。
她有次在公園遇見有個女孩兒跟媽媽吵架,五六歲的小姑娘想吃香蕉,她媽媽卻往她手裡塞著蘋果。僵持了幾分鐘,女孩兒拿著碩大的蘋果,哭著走了。她在旁看著,數次差點忍不住上前:「她想吃香蕉,你給她香蕉就好了啊。」
安安靜靜空空蕩蕩,似有一隻巨掌攥住了她的心臟,使那裡傳來雖非劇烈,卻綿延不絕的隱痛。
她以為兩人在一起就可以了,現在才知道不過是萬里長征第一步。而她此刻深感無力,因為深知梁景行便是這樣一個人,如果他不肯說,如何哀求脅迫都是徒勞。她只能盡力去相信,他的隱瞞和拒絕都是善意,他不會傷害她——就像當日人走茶涼之時,唯他一人願意冒雨前來,為她寒傖瘠薄的歲月,送來些許溫暖。
為了這一點善意,她願意信他。
迷迷糊糊間,還是睡了過去,竟夢到從未入夢的姜明遠。是一個霧天,姜明遠面容清,似是年輕模樣。她一愣,上前問他:「爸,你傷好了?」姜明遠不回答,只說要去一個叫做「王謝橋」的地方,她跟著他,一趟一趟趕車,直到醒來,也沒到達「王謝橋」。姜明遠遙遙地對她笑:「你回去吧,你幫不上我的。」
醒來天色已暗,姜詞從床上起來,抱膝坐了片刻,一時只覺惝恍。
客廳裡只開了沙發旁的一盞立燈,茶几上擱著筆記本電腦。梁景行仰躺在沙發上時,右手手臂蓋著眼睛,似乎睡著了。
姜詞緩緩走過去,在沙發一側坐下,輕輕搖了搖他的手臂,「梁景行,去床上睡,小心感冒了。」
梁景行小腿一彈,睜開眼睛,看了姜詞片刻,目光才漸漸聚焦,他揉了揉額頭,「不好意思……餓了沒?」
「有點。」
梁景行坐起來,「出去,還是就在家裡吃?」
「隨便煮碗麵吧,我吃完了早點回去。」
梁景行一頓,伸手捉住她的手指,「阿詞……」
「沒事兒。」姜詞笑了笑,抽回手,從沙發上站起來。梁景行將她手腕一捉,「想不想出去旅遊?」
姜詞一愣,往茶几上的電腦掃了一眼,正開著的是一個機票訂購的界面,「去哪兒?」
「去哪兒都行。」
姜詞沉吟片刻,「想去江浙一帶。」
「行,我規劃路線,你今晚回去把東西收拾好——衣服多帶點兒。」
「這麼急?」
「說走就走的旅行嘛。」
姜詞笑了,「……好吧,看在你這麼誠心誠意討好我的份上,我暫時原諒你了。」
「暫時?」
「留職查看,以觀後效,好好表現吧。」
梁景行笑了一聲,起身拉著她去樓下做晚飯。
燒烤還剩了許多食材,梁景行簡單炒了幾個菜,葷素搭配色香味俱全。姜詞食指大動,吃飽了便也似乎不在那麼多愁善感。留下來同梁景行查了幾個景點,初步定好路線,便回家去了。
回程路上,梁景行給許盡歡打個電話。
「嘿,你怎麼這時候給我打電話,*苦短,別浪費時間啊。」
梁景行並不驚訝,「你知道了?」
許盡歡笑起來,「你們也不知道避嫌,我一下車就看見長針眼的畫面了,得虧我心理素質好,不然肯定當場叫出聲。看我多好,還專門替你支走了陳覺非。」
梁景行也跟著笑了一聲,「也只他這人心眼比篩子大才看不出不妥。」
「不是替你倆創造條件嗎,小姑娘過生日,肯定想跟你單獨相處,我們幾個大燈泡得識點相。」
「你現在在哪兒,出來喝一杯。」
兩人去了崇大校外的美食街,點了盤油燜大蝦,邊吃邊喝啤酒。
許盡歡剝著蝦殼,「這事兒還有誰知道?陳同勖知道嗎?」
梁景行沒說話,擺了擺頭。
「也是……要讓他知道你拐走了他的愛徒,非得剝了你的皮不可。」
梁景行神情平淡,「暫時沒什麼必要昭告天下。」
許盡歡一愣,「你這話什麼意思?想偷偷摸摸玩過就算?」她瞥見梁景行的表情,立即住了聲,頓時明了,心下愀然,「……你怎麼陡然成了情聖,太讓人不習慣了」頓了頓,又問:「什麼時候開始的?」
梁景行沒說話,點了支菸。
「在帝都的時候?我記得你說過什麼『修羅場』……」
梁景行搖頭,嗓音一時有些啞,「更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