讓他自己說,恐怕也說不清。最初只覺得姜詞一朝落難,境遇雲泥,讓人唏噓,念及姜明遠曾幫過忙,便也不由自主地想伸出援手。這孩子性格犀利,以往是明豔的花,如今成了一道灼烈的火,開在深淵盡頭,讓人難以錯目……久而久之,也就越發放心不下。
回溯最初的怦然心動,恐怕是雨夜陋居那晚,她臉龐隱於霧氣之中,神情怔忡,似暫時卸下了堅硬鎧甲,像個普通少女一樣茫然無措。不斷回想這一幕,總會讓他回憶起葬禮那天的姜詞,身影單薄,像道淺淡墨痕,隨時將消失於灰白天光之中。
此後,她藉著酒勁歪在他懷裡,半真半假說著「恐怕今後真要賴著你了」,心裡失控似地一顫,有什麼偏離軌道,再不復當初。
正好葉籬病重讓他有個由頭暫時遠離,在帝都待了幾月,漸而說服自己,當個尋常長輩,或是一棵遮風擋雨的樹,一捧燭光,能給她瘠薄的年歲裡帶去些許慰藉。
可是能狠心鉸了自己一頭青絲的女孩,哪裡能接受這樣折中的關懷,她的性格最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生日那次爭吵以後,本打算自此了結。聽聞葉籬進重症監護室,他趕去帝都,恰好聽說個國際知名的時尚雜誌社招聘攝影師,他閒來無聊投了簡歷,接到面試通知時,才驚覺自己潛意識認定了她一定會考入央美,正為今後方便照顧她鋪路。
在帝都的那一次會面,讓他本已岌岌可危的立場再次動搖。
回到崇城,有段時間,他常會不自覺開車去霞王洞路——也不敢開自己的車,找劉原換了他那輛大眾。劉原每天開著他的卡宴上下班,簡直誠惶誠恐,有次哭喪著臉找他訴苦:「梁哥,我今天聽見有幾個女編輯議論,說我被你潛規則了……你趕緊把車還給我吧,你這車太貴了,我怕給你擦著碰著。」
車就停在那家沃爾瑪的對面,姜詞回家必會經過此處。一則保障她的安全,二則他想找個沒人的地方把這事兒仔細捋一捋。
他一邊看,一邊想,想了整一個月,再也說服不了自己,便換了個思路,考慮要真往這條道上走,到底是否具備可能性。
世俗的壓力自不必說,他父親是那樣老派的人,要聽說他找了個十八歲的小姑娘,肯定氣得血壓升高;陳同勖那關自然也難過,姜詞父母雙亡,他是老師,凡事都有話語權。
除此之外,還有一部分壓力來源於自身。
姜詞太年輕了,還未曾領略這世界真正的精彩,未刻骨銘心去愛過一個人……她的生命泰半還是空白,而這份空白意味著未知,意味著不穩定,意味著……如果哪一天她見過更為年輕鮮活有力的生命,意識到自己以往視野的侷限,也許會毫不猶豫拋棄自己最初的選擇。
——如果真的出現了這樣的結局,他能坦然接受嗎?能夠眼睜睜看著到手的稀世珍寶,悄然落入他人之手,而毫無怨懟,真誠祝福嗎?
而最可怕在於,他不知道這事兒會在多久之後發生,三年,五年,還是十年?
許盡歡抬頭盯著他,「……所以,你是抱著隨時可能被她拋棄的心情在跟她談戀愛?」
梁景行喝了口啤酒,沒吭聲。
許盡歡啞口無言,「……你這覺悟和境界,我等俗人簡直難以望其項背。」
高考失利那晚,最終被姜詞激發得忍無可忍,自然也有衝動的原因,可在這之前,他已將所有的問題,像翻面口袋一樣,徹徹底底想了個透徹。
愛情這事兒本就像是博.彩,多少人輸紅了眼一無所獲,好歹他還能看見一線曙光,賭一把,興許也就賭對了。如果不幸輸了,自然只好願賭服輸。可他唯獨不能看著姜詞在自己視野範圍內再受到丁點傷——她不能去理想的學校,已是一樁莫大的遺憾。
許盡歡嘆了口氣,「你可真是『老夫聊發少年狂』,都這麼大歲數了,還跟十七八的毛頭小子一樣衝動。」
「我不是衝動。」
許盡歡點頭,「對對,你不是衝動,可你這深思熟慮比衝動還他媽恐怖,簡直是鐵了心為他人作嫁……這些事兒你沒跟小姑娘她本人講過吧?」
「沒,」梁景行一支菸抽完,掐了煙蒂,「怕她有心理負擔。」
「……」許盡歡簡直五體投地,「我說梁景行,你圖什麼啊?要過個三五年,小姑娘心野了,跟別的男人跑了,你年逾四十人老珠黃,簡直賠得底褲都不剩。」
梁景行只說:「你也別到她跟前多嘴。」
「……我才懶得管你這檔子事兒,你簡直是個瘋子。」
梁景行沉沉地笑一聲,這話,他也對姜詞說過。挺好,兩個瘋子,不瘋魔不成活。
「我算是看出來了,從你大學炒股敢賭上所有身家這事兒就知道,你平日裡看似四平八穩持重可靠,實際上就是個不要命的賭徒。」
梁景行煞有介事地糾正:「命還是要的。」
許盡歡又氣又笑,「……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
「就這麼辦,沒經驗,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算一步。」
「可你這心理包袱也太重了,跟戴著鐐銬跳廣場舞似的。」
梁景行不以為意,「還好,什麼大風大浪沒見過。」
「你就吹,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麼過錯都往自己身上攬——我說你早年也不是這幅讓人窩火的德性啊。」
梁景行笑了笑,不置可否。
許盡歡讓老闆將桌上的蝦殼清理了一下,換了雙手套,「你該不是怕姜詞走上葉籬這條道吧?」
「跟葉籬沒什麼關係。」
「不是就行,我怕你想不開——其實有句話我一直沒跟你說,葉籬如今都走了,再提起來也沒多大意思。她這人,真不像你想得那樣單純。那種家庭出來的,又是藝術生……」
「我知道。」
「其實她要開口,我自然義不容辭。可她自尊心強,肯定不會找我倆幫忙。我要是自作主張,又唯恐傷害她的感情。」末了,輕嘆一聲,「也是天妒紅顏,各人自有各人的命。」
梁景行只默默喝著啤酒,一時沒開口。
對於他而言,自然還有一重顧慮。姜詞還太年輕,過早確定一份獨佔的關係,並不利於她的獨立。他已在盡力地將她推往正常的社會,但如果她還有退路,恐怕這種嘗試只會徒勞。
那日姜詞提及《洛麗塔》,讓他脊背一陣發涼。小說中,男主亨伯特為了一己私慾獨佔洛麗塔,使她與正常健康的社會秩序脫節。最後,亨伯特聽著鎮上居民和諧活潑的笑聲時,痛苦懺悔:「隨後我明白了那令人心酸、絕望的事並不是洛麗塔不在我身邊,而是她的聲音不在那片和聲裡面。」
一大盤龍蝦全被許盡歡掃蕩乾淨,她起身伸了個懶腰,「就今天吃的這些東西,起碼長三公斤的膘。」
結完賬,兩人沿著河邊慢走,吹風醒酒。天氣極冷,腳踩在雪水中,「卡吱」作響。
「我跟姜詞接觸不多,但能看出來她這人十分聰明,性格也敏感,恐怕人情世故方面,也看得十分通透。站在女人的角度,我還是給你個忠告,有什麼事兒盡快坦白。女人沒事都愛瞎琢磨,你瞞了這麼一攤子事兒,她自己完全能腦補出朵花兒來。」
梁景行又點了支菸,只夾在手間,偶爾抽兩口,「我有分寸。」
「你有屁個分寸。」
「……許盡歡,你能不能文明一點?」
許盡歡哈哈笑起來,「我告訴你,我現在迫不及待想看看,陳覺非要是知道你給他找了個比他還小的舅媽,臉上是什麼表情,一定精彩極了。」
「你還是先管管你自己吧,快點跟你爸把事兒講清楚,我去辦公室一次他催一次。」
許盡歡擺了擺手,直打哈哈,「我這不是還在醞釀嗎?成大事者須得深謀遠慮,徐徐圖之……」
「行了行了。」
待酒醒得差不多了,梁景行和許盡歡步行去停車場。正要上車,梁景行想起一事,「你爸的那個藏友,有沒有什麼眉目?」
「我這不還在幫你打聽嘛,著什麼急。」
「那行,打聽到了第一時間給我打電話——對了,我明天要跟姜詞出去旅遊。」
「你真是生怕陳覺非不知道——打算去哪兒玩?」
「嘉興紹興那片逛一圈,」頓了頓,「最後去蘇州。」
許盡歡一愣,「伯父一把老骨頭了,饒了他行嗎,等兩年啊,再不濟先鋪墊鋪墊啊。」
「又不是非得挑明身份。」
「你爸閱人無數,看不出你倆這點兒貓膩?別鋌而走險了,小心給他氣出毛病來。」
「我有分寸。」
「……」許盡歡無話可說,「我也是狗咬耗子多管閒事,隨你便吧,悠著點,別到這歲數了栽一跟頭。」
梁景行將車解了鎖,淡淡說了一句,「她沒安全感。」
許盡歡神情複雜,「……你倒是煞費苦心。」靜了幾秒,忽怪笑一聲,盯著梁景行,「我說,你倆是不是到現在還沒有……」
梁景行拉開車門,「她才十九歲。」
「年齡不是問題啊,滿十四歲就不算犯罪了……」
梁景行懶得理她,拉開車門上去。
「……真的!聽我一言沒錯,女人要的安全感很簡單,但決不是你私底下偷偷摸摸帶回去見家長能給的。雖然你一番苦心可昭日月,但不能因噎廢食啊。總而言之,別顧忌什麼年齡了,一切還是要靠『真本事』說話……」
梁景行面無表情,「砰」一下關上車門,發動車子,「我走了,你自己開車注意安全。」
許盡歡笑嘻嘻地同他擺了擺手,「一定記住我的話啊!等你的好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