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多的行程,先去浙江再到江蘇,落腳的最後一站是揚州。下了雨,天氣陰冷,逛得並不太盡興。但這一路上都能朝夕相處,且無所顧忌,對姜詞而言,這一趟已無太大遺憾。
第二天清晨,眼看著又有落雨的跡象,姜詞急忙催促梁景行去火車站。梁景行倒是不緊不慢,只說時間充足。
到了站裡,離返程車出發的時間只剩十五分鐘,姜詞急忙挽著梁景行往檢票口去。梁景行卻將她一拉,「我們不回崇城。」
姜詞腳步一頓,疑惑看著他。
梁景行從口袋裡掏出兩張票,遞給姜詞。姜詞接過往目的地瞟了一眼,頓時一愣,「蘇州?」
「都到家門口了,過去拜訪一下。」
姜詞驚得半晌沒說出話,「……你怎麼都不提前跟我商量?不行不行!我不能跟你去。」
梁景行放了行李箱,捏住她的手,「沒事,就說你是陳老師的學生,正好過來采風。」
「不行不行不行!我一點準備都沒有!」姜詞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連連擺頭,「而且衣服都穿得亂七八糟,太失禮了。」
梁景行笑說:「要提前告訴你,恐怕這一趟都別想出門了。回崇城的票我沒買,去蘇州的火車一天只有這一趟,去不去都由不得你了。」
「……梁景行,你這人太陰險了。」
梁景行笑了一聲,拉著她了另外的檢票口。
到達蘇州,已是午後。蘇州天氣也不大好,天色陰沉,寒風料峭。車停在一處中式的大宅前,黑漆的木門,門廊上懸著兩盞琉璃燈。梁景行卸了行李,見姜詞定在原地,神情躊躇,將她手一挽,不由分說地拉到門口。他鬆了手,拉起門環輕輕扣了扣門,不過片刻,門開了一道縫,一位老嫗往外看了一眼,驚喜道:「梁先生,你怎麼回來了?」
梁景行將箱子提進屋裡,遞給老嫗,「珍媽,把箱子送去客房,床鋪換新,屋子打掃一下。」
珍媽連連應下,「太太在書房整理相簿。」
梁景行點頭,低頭看了看幾分愣神的姜詞,「走吧。」
這別墅是中式,仿古的三進院落,白牆黑瓦,角落裡幾塊山石,幾竿疏竹。姜詞一路看著,未覺梁景行已停下腳步,差點撞上去。前面房間裡傳出細微歌聲,似是方言小調。梁景行上前敲了敲門,等了片刻,便有一位婦人將門打開,怔了一怔,笑道:「怎麼回來也不提前打聲招呼。」
婦人穿著樣式傳統的旗袍,外面罩了件暗色的披肩,花白的頭髮梳成一個髻,插了支素銀的簪子。
姜詞看了一眼,隱隱已猜到她的身份,手心裡頓時捏了把汗。
梁景行先不與她寒暄,退後一步,向其介紹姜詞:「媽,這位是陳同勖先生的學生姜詞,恰好過來采風,我就順道同她一路。」
梁夫人從房裡跨出來,笑道:「稀客稀客。」
姜詞忙說:「梁夫人,叨擾您了。」
「別說這麼見外的話,景行與你老師素有往來,我也只聽說陳先生有這麼一個徒弟,緣慳一面——走,去客廳喝口熱茶,天冷,晚上怕是又要下雪了。」說罷,挽了姜詞的手,朝前面走去。
梁夫人親手泡了茶,又喊人端來乾果零嘴,聽說兩人還沒吃飯,趕緊吩咐廚房準備午飯。
在火車上時,姜詞幻想了無數種見面的場景,唯獨沒想到梁景行的媽媽會這樣的熱情隨和。她年逾花甲,眼角已生了深深的皺紋,但並未顯出老態,反有一種難以名狀的恬淡雍容。
「你回來得不巧,你爸昨天剛去福建了,恐怕得去兩週。」
「我也待不了幾天,還要回崇城忙公司的事。」
梁夫人拿了只橙子,慢慢剝著,「覺非回國了吧?要是閒著沒事,怎麼不早些回家來玩。」
「他朋友都在崇城,回來了呆不住。」
梁夫人笑了笑,抬頭看了看姜詞,「阿詞——我這麼叫你行嗎?你計畫在蘇州待幾天?」
姜詞正襟危坐,一刻未敢放鬆,立即回答:「您隨意稱呼就行。我……可能待兩三天吧,也快要過年了。」
「我正好也在學畫,沒請老師,自己對著書瞎琢磨,你要沒事,不若多待幾天,指點指點我。」
姜詞忙說:「我水平一般,不敢妄談指點……」
梁夫人淡笑,「那好,只要你不嫌我人老了學東西慢,我就不客氣了。」
閒聊片刻,廚房說午飯已經備好,讓幾人移步餐廳。四菜一湯,並不鋪張,味道清淡但層次豐富,只是家常小菜,卻也讓人食指大開,可見廚師功底深厚。
吃過飯,珍姐說房間已經收拾好,姜詞可去小憩片刻。姜詞摸不準午休是不是梁家一貫的規矩,也不好問梁景行,便依言去了客房。臨窗支著一張書案,擺著一支插瓶紅梅,隱約一縷淺香,讓這裝修偏於沉重的客房,立時生動起來。
在床上躺了片刻,仍是毫無睡意,便披衣起床,推開了北面的床子。外面竟有一方人造的水池,池水幽綠,霧氣浮動。池邊栽了幾棵樹,葉已經落光了,只剩光禿禿的枝椏。
在房裡待了半小時,梁夫人過來敲門,「景行有事出去了,阿詞,下午我帶你逛逛拙政園。」
姜詞受寵若驚,「梁夫人,我自己去就行了,外面天冷。」
「沒事,」梁夫人笑說,「我也得多多活動,不然這把老骨頭越發不頂用了。」
「您不老,年輕著呢。」
梁夫人哈哈一笑,「我都六十三了,外孫都跟你一般大了。」
姜詞挽著梁夫人,慢慢走去後門。門口停了輛黑色奧迪,司機下車,替兩人拉來車門。
「這宅子裡輕易不來客,來的也全是談生意的,我怕是有好久沒跟年輕人聊過天了。」
姜詞忙說:「只要您不嫌我年少淺薄,我願意陪您聊一聊。」
梁夫人笑起來,「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投緣,聽景行說,你跟覺非還是同學。你別拘束,當這是自己家裡就行。」
姜詞連連應下。
不多時就到了拙政園,大約是天氣不好,園子裡人跡寥落。
梁夫人走路很慢,姜詞也不著急,挽著一路走一路聽她介紹。逛了大半個園子,找了個涼亭坐下休息,姜詞擰開水杯遞給梁夫人。
「阿詞,你見沒見過景行的姐姐?」
姜詞搖頭,「還沒機會見上。」
「靜思和景行,兩人脾氣都固執,跟他們父親一個德性。靜思大學畢業,她爸安排她相親,她帶上六千塊錢一個人去了崇城,不到兩年時間就賺了套房子,連終身大事都一併解決了。這孩子,生意頭腦比她父親還要強。」梁夫人嘆了聲氣,「可她父親只一心想讓景行繼承事業,即便做成這樣的成績,也絲毫不肯承認。景行和靜思關係好,見姐姐待遇不公,也難以心安理得。大學雖按照父親的意思讀了個經濟管理的專業,畢業了卻跑去北漂當記者。」
姜詞笑了笑,「兩個人都很特立獨行。」
梁夫人也笑起來,「可不是,那時常有人議論,說梁家一門兩逆子。我反倒覺得,年輕人就該不按規矩辦事,規矩是留給咱們這種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不死遵守的。」
「您既這樣想,也一定和他們一樣。」
梁夫人笑著擺了擺手,「我不是,我也就只敢想一想,否則怎麼會在靜思都已十歲的關頭上還被逼著生了景行。兒女都這般忤逆,我沒少被指責管教不嚴。」
姜詞一時沉默。
梁夫人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為什麼說跟你一見如故,大約就是覺得你和靜思、景行是一路人。」
姜詞笑說:「您謬讚了。」
片刻,姜詞想起一事,「梁夫人,我曾聽梁先生說,他最喜歡的職業就是記者,那為什麼他又轉行幹別的?」
「他記者沒當多久,也就幹了一年多吧。這事兒我也不大清楚,孩子愛做什麼,我一般不會干涉,我想想看……」梁夫人沉吟片刻,「我記得好像當時有篇報導出了點問題,那之後他就不幹了。」
「您還記得是什麼報導嗎?」
「這我就想不起來了,*年前的事兒。你要感興趣,去圖書館翻翻當年的報紙。」
姜詞點頭,垂眸沉思。
梁夫人收回目光,笑了笑站起身,「再逛逛吧,怕要閉園了。」
回去路上,梁夫人問姜詞在哪個學校唸書。
「崇城美術學院。」
「哦,老許的學校。」
「老許?」
「許秋實,你們校長。」
姜詞一愣,陡然意識到一個問題,「許小姐和許校長是不是有什麼淵源?」
梁夫人笑說:「原來你認識盡歡。」
「唔……見過幾面。」
「她是許校長女兒,和景行一塊兒長大。老梁和老許兩人一條心,天天催他倆早點結婚。」
「那您呢?」
「自己的兒子我還是瞭解的,他喜歡的肯定不是盡歡這樣的。所以我從來不催,催了也白催。」
「那……梁先生喜歡的是怎樣的?」
梁夫人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卻是語焉不詳,「他啊……肯定喜歡跟他一路的。」
姜詞只覺得這話說了等於沒說,但也不敢接著追問。下午這半天,梁夫人同她講的一席話,也讓她一頭霧水摸不準用意。好像只是一個上了年紀的長輩無聊時的絮叨,細思又彷彿別有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