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0 章
絳紫色(10)

  

  姜詞這一覺十分的沉,完全不知道梁景行什麼時候走的。日上三竿,被一陣電話鈴聲吵醒。她仍在半夢半醒之間,不想動彈,然而那鈴聲不屈不撓,似有非將她叫起來不可的架勢。

  姜詞皺眉暗罵一句,從枕頭底下摸出手機,沒看來電人,滑動接聽。

  「阿詞,在我通知你之前,別來學校。」梁景行聲音急促,前所未有的嚴肅鄭重。

  姜詞一愣,睡意去了大半,從床上坐起來,「出什麼事了?」

  「聽我的,別來學校,等我電話。」

  姜詞還要再問,那邊已匆匆掛斷。她心裡隱隱不安,胸口憋了一股濁氣,用手機上網翻了翻本地的新聞,沒看見學校出什麼事故。可聽梁景行的語氣,事態想來已是非常嚴重。到底放心不下,給方青岩撥了個電話。

  方青岩語氣有幾分不易覺察的尷尬,「原來你還不知道啊。」

  姜詞蹙眉,「知道什麼?到底出什麼事了?」

  方青岩仍是支支吾吾,最後只說:「唔,你自己上校內網看吧。」也不給姜詞詢問的機會,飛快掛了電話。

  姜詞只好現下載了手機客戶端,註冊了一個賬號。摸索了半天,才搞清楚用法。她試著輸入「談夏」,沒在她主頁看見什麼有用的內容,換了方青岩亦然。想了想,搜索之前宣傳部副部長的名字,點進她的主頁,手指往下一滑……

  「攝影系教授師生戀曝光,有圖有真相……」

  姜詞手指一顫,心臟墜機似的飛速下落,急忙點開了文字下面配的幾張圖——正是她昨晚與梁景行在車旁接吻的照片。

  腦中嗡地一響,全身血液沸騰逆流,她觸電般的將手機一扔,猛喘了口氣。

  屏幕仍然亮著,悄無聲息地躺在那兒,像枚定.時.炸.彈。

  過了片刻,她緊咬著唇,重新撈起手機。

  消息的源頭,是一個叫「崇美樹洞」的公共主頁,裡面內容均來自校內學生,且都是匿名。而這一條,已有近五千多的轉載,幾乎相當於半個學院的人數。

  難怪,難怪梁景行讓她不要去學校。

  姜詞強迫自己保持冷靜,然而腦袋裡有一隻巨掌正在劇烈拉扯著神經,太陽穴一跳一跳地疼。消息下面的評論泰半都在詆毀她與梁景行的名聲,且用詞極為刻薄齷齪——她冷靜不下來,她無法想像梁景行此刻正在遭遇什麼。

  十多分鐘後,姜詞再也坐不住,換了衣服匆匆出門,跑到五樓才發現腳裡竟然穿著拖鞋,急忙跑回去換。進門時腳趾踢到了門框,一時疼得倒抽一口涼氣,眼淚都飆了出來。她不由揚手抽了自己一耳光,罵了句「廢物」。

  在南門下了出租車,姜詞快步走回宿舍。此刻是前兩堂課下課的時間,樓裡人來人往,有人認出她來,立時指指戳戳竊竊私語。

  姜詞已沒空在意,到了四樓,徑直去敲談夏宿舍的門。

  等了片刻,有人將門打開一線,姜詞一把推開,一眼便瞟見正在上網的談夏。談夏聽見動靜,扭過頭來。

  姜詞冷聲問:「是不是你?」

  談夏的室友全都停了手裡動作,一瞬不瞬地盯著兩人,目光裡滿是聆聽八卦的狂熱好奇。

  談夏沒說話,猛地丟了鼠標站起身,椅子腿在地板上劃拉出刺耳的一聲。她上前一步,一把拽住姜詞的手臂,出了宿舍,朝走廊那端的公共廁所走去。談夏高了半個頭,姜詞使勁一掙,竟沒掙脫。

  公共廁所外是洗衣室,投幣式洗衣機正轟隆隆運轉。

  談夏撒了手,將洗衣室門「砰」一下摔上,嘲諷的聲音緊接而起,「姜詞,我真沒想到你這麼虛偽。上回我讓你給我拍照,你心裡正暗暗看我笑話是吧?」

  姜詞哪有心思與她翻舊賬,咬緊牙關,冷冽的目光定在她臉上,「是不是你發的?」一字一句,全從牙縫裡擠出。

  「我他媽又沒瘋!發這敗壞他名聲的東西對我有什麼好處?!自己不知道避嫌,被人拍下來了反而找別人興師問罪,姜詞,你是不是以為這世界是圍著你轉的?」

  姜詞喘了口氣,沒說話。她腦中一片混亂,一時無法辨別談夏這話是真是假,昨晚那一行人中,只談夏與她有齟齬。

  談夏冷哼一聲,盯著姜詞,目光似是淬了冰雪,「姜詞,但凡你有一分顧念梁老師放棄新聞事業的理由,你都不該讓今天這事兒發生。他這人這麼看重名譽,你卻用最惡毒的方式又毀他一次。」

  她見姜詞神情似有茫然,不由冷笑,「你的確境遇坎坷,可這世界又不欠你,成天擺這幅樣子給誰看?你以為自己特立獨行,但你除了給梁老師添亂,還幹過什麼?依你心比天高的個性,肯定不知道這事兒會有什麼後果吧?——引咎辭職是輕的,可這罵名要隨他一世。」

  姜詞張了張口,沒發出聲,喉嚨裡像是塞了塊熱炭。

  談夏看她最後一眼,下了定論,語氣裡帶著分明的輕蔑,「姜詞,你一點兒也配不上他。」

  門開了,又「砰」一下合上,帶起一陣風,快要報廢的洗衣機仍然哼哧哼哧拚命運轉著。

  姜詞將目光投向窗外,正午陽光亮得晃眼,視野之內只有一片灼白,她似是被套了只麻袋,耳中嗡嗡作響,一切的聲音都像隔了一層,模模糊糊,似是很遠。

  

  此時此刻,梁景行正在校長辦公室裡。許秋實看著校園論壇上呈幾何數增長的回帖,不住嘆氣。

  梁景行抽完一支菸,從椅子上站起身,「許校長,我立即辭職,公開道歉消除影響。」

  許秋實一手撐著額頭,一時沒說話,坐了一會兒,從辦公桌後站起來,將南面的窗戶打開,望著學校圖書館門口進進出出的學生。

  「我要是知道你是為了這麼一個理由留在學校,當時乾脆就不答應你了。這事兒老實說算不上多大的錯處,男未婚女未嫁,你情我願。可你也知道,這世道就是眾口鑠金。」

  梁景行默然不語。

  「辭職與否,我一人也做不了主,還得開會討論。畢竟你跟姜同學都是自願,不牽涉權色交易,還不至於到辭職這地步。我已經叫人聯繫校內主頁和論壇管理員刪.帖了,你回去寫份說明,停職兩週,等風聲過去了,商量出解決對策再說——讓姜同學也暫時別來學校。」

  「但憑學校處理。」

  許秋實長嘆一聲,「景行啊,這事兒你辦得太讓我失望了。你何苦跟盡歡串通一氣,瞞我這麼久?我以為你倆真心實意,才一味催促……結果讓我白擔了這麼些罵名。強扭的瓜不甜,這道理我不是不懂。」

  梁景行垂首道歉。

  許秋實看他一眼,目光一時有些複雜,張口數次,還是說道:「有幾句話,我不知當講不當講。」

  「您說。」

  「男人有時候難免在作風問題上犯點錯,年輕時候還可叫玩世不恭,可一旦過了而立之年,就該約束心性,成家立業,否則給人留下行事浮誇的印象。我原本也沒什麼立場說話,但我好歹是你長輩,也當了你幾年老師……你這事兒,權當是個體驗,別太當真……」

  「伯父,您知道我做事一貫只有做與不做,沒有真做與假做。」

  許秋實笑了笑,不以為然,「可這怎麼作真?二十歲不到的小姑娘,你作了真就是毀了她。」他敲了敲窗框,「金絲籠子一樣,關久了,翅膀鈍了,再也飛不起來。」

  梁景行肅然沉默。

  「陳同勖這徒弟,天分是有,而且極高。可你見過哪個傳世的畫家是溫室裡養出來的?沒遭歷過風雨,早早讓溫暖舒適消磨了鬥志,一輩子頂了天也就是個技藝嫻熟的畫匠。當然,你要將她往你賢內助的方向培養,這麼做也未嘗不可。」

  許秋實似還有話要說,卻只嘆了聲氣,收了話梢,「你把這兩週上課的事交接一下,先回去吧,我等兒還得開個會。」

  自照片曝光以後,電話就沒停過,梁景行索性關了靜音。處理完所有事情,上車之後掏出手機,才發現已收到幾十個未接來電,其中一個是許盡歡打來的。梁景行挑出這一條,回撥過去。

  「沒事兒吧?」

  梁景行戴上耳機,發動車子,「沒事,就是得連累你爸善後。」

  許盡歡笑了一聲,「這麼說就見外了。這點事都擺平不了,他趁早辭職別當這個校長了——姜詞那邊是什麼反應,嚇壞了吧?」

  梁景行沉默一瞬,「我沒讓她去學校,可能她現在還不知道。」

  「……」許盡歡無語,「紙包不住火,你趕緊告訴她吧。要我說,你一開始就不該當這麼什麼勞什子的老師,束手束腳的。不然現在即便全天下都知道了,誰有資格管你?」

  「我是怕要有人來學校鬧事,我能第一時間知道。」

  「誰能來學校鬧事?找姜詞鬧事?她小小年紀,誰會找……」許盡歡一頓,「高考那天找她的那人?」

  「嗯。」

  「其實說起這事兒,我挺疑惑的。聽你說,當時張語諾她媽都拎了菜刀去找姜詞拚命,怎麼後來一點兒聲都沒有了?照她行事作風,不找姜詞訛點錢,怎麼會善罷甘休?」

  梁景行沒說話。

  許盡歡愕然,急促下了一聲,「不是吧?」

  車子已駛出校園,梁景行打了下方向盤,往霞王洞路方向開去,「先不說了,事情解決了我再聯繫你。」

  已過了下午兩點,路過一條商業街時,梁景行覺得餓,才想起自己還未吃中飯,但絲毫顧不得停車。

  到了姜詞家門口,他正要敲門,發現門虛虛掩著竟沒有鎖,心臟立時懸了起來,猛地將門一推,「姜詞?」

  客廳和簾子後面都沒人,梁景行嗓子眼發緊,又喊了一聲,「姜詞?!」

  這時,他才聽見浴室裡有嘩嘩的水聲,立即三步並作兩步走過去,敲了敲門,「姜詞?」

  水聲沒停,沉悶的一聲「嗯」夾在其中,隔著木板門傳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