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景行鬆了口氣,「你回家怎麼不關門,要是什麼人進……」
話音未落,「卡噠」一聲,浴室門打開了。
猝不及防。
梁景行呼吸一滯,瞳孔急劇收縮。
浴室沒有窗戶,常年陰暗昏沉,白天也得點燈。水汽氤氳,橙黃色的白熾燈光自頭頂灑下,照在她身上。
海藻般潮濕的長髮散在身前,還在滴水,皮膚一片晃眼的白。
她微微抬起頭,烏黑的瞳孔似一汪深潭。
眼睛是冷的,目光卻是熱的。
時間凝滯了。
她邁開細長的腿,往前走了一步。一滴水從髮梢滴落,砸在光.裸白皙的腳背上。
梁景行喉嚨一緊。
姜詞又往前一步,伸手抓著他的手臂,濕漉漉的身體貼近他挺括乾燥的西裝,夢囈般地喚了一聲:「梁景行。」
呼吸之間,全是潮濕幽香的氣息。
姜詞渾身顫抖,過了一個瞬間,她才發覺是梁景行在顫抖。他目光如同深海潛礁,但無聲無息,彷彿暴雨之前壓抑的安靜。
可誰不知道那背後藏了什麼,或者,什麼也沒有……
「……梁景行。」姜詞又喚了一聲。
他手垂在身側,攥得很緊,幾乎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過了許久——或者僅是一剎,他猛喘一口氣,一拳砸在門框之上,面無表情地扯下西裝外套,裹在她身上,一把按進自己懷裡。
抱得極緊,彷彿骨骼相嵌。灼熱的喘息,一聲又一聲,貼著她耳廓,「阿詞,現在不行。」
姜詞微微睜大眼睛,仰頭看他。
「你知道發生事了?」
「我知道。」姜詞聲音極輕,一出口便彷彿消散一般,「你怕什麼?」
梁景行呼吸沉重,「你別賭氣。」
「我沒賭氣。」
「阿詞,」梁景行手臂卸了幾分力道,「我不想你跟我的第一次是在這種情況之下,再等一等,等這事兒解決之後……」
潮濕的空氣湧入肺葉,方才那令人瀕死的窒息總算消退。
姜詞不知所謂的笑了一聲,從梁景行懷裡掙脫,蓋在背上的西裝落在了積水的地板上。她抬腳踩過,從他身側擠出去,赤著腳一步一步走回了臥室。
她面無表情地從簡易的布藝衣櫃中找出內衣、t恤和長褲,又機械地一件一件地穿上。穿好之後,仍是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頭髮片刻便將衣服滴濕,她覺得冷,身體微微顫了一下。
回家之前,她先去了趟學校圖書館,找出梁景行當年的就職信息,去檔案室一份一份翻那年的報紙。
紙張泛黃,積了厚厚的一層灰,一翻開便嗆得一陣咳嗽。翻了一個多小時,總算弄清了當年事情的脈絡:帝都一位國企高管被爆出與多名女性保持不正當的關係,一時輿論紛紛譴責,紀委也介入調查,並且牽出該企業的受賄窩案。然而就在案子正如火如荼地審查之時,這位高管的一位「情婦」跳樓自殺,僥倖沒死,但半身癱瘓。
當時梁景行作為這一系列新聞的採寫人之一,可謂一戰成名。但在這「情婦」跳樓之後,報紙上再也沒有任何署名「梁景行」的報導。
姜詞便又去網上搜尋。八.九年前的事,互聯網上只剩了隻言片語,且都語焉不詳。後來,她僥倖在一個廢棄的個人博客中找到了關於這件事兒的隱情,因為沒有直接道出當事人的姓名,所以免遭一劫:當時爆出的國企高管與多名女性的「不雅照」全是放料人做的局,那位高管得罪了人,被人擺了一道。至於自殺的「情婦」,實則是他的女朋友。高管已與妻子離婚,兩人為自由戀愛。
國企的受賄窩案是真的,可這一切的導.火.索,從頭到尾都是被人策劃的虛假新聞,梁景行和他的同行,全都被利用了。背後的真相,自然也被封鎖。況且也沒人在意真相,他們只會覺得大快人心,至於程序是否合法,手段是否正義,重要嗎?
——他這人這麼看重名譽,你卻用最惡毒的方式又毀他一次。
身後傳來梁景行的腳步聲,姜詞回過神,轉身看他一眼,很淡地笑了一下:「這下好了,要讓陳老師知道,我肯定吃不了兜著走。「
梁景行目光沉沉,緊盯著她,「阿詞,剛……」
姜詞立即打斷他,「我……我是有點賭氣,」她上前一步,低頭抓住了他的衣袖,虛虛地偎著他,聲音漸低,放軟了語調,「你別看輕我。」
從這角度望去,只看見濕漉漉的腦袋和瘦弱的肩膀,從發間露出一截白皙的後頸。梁景行從胸膛裡推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嘆息,伸手摟著她的肩,「我永遠不會看輕你。」
站了一會兒,姜詞說:「餓了,我沒吃中飯。」
梁景行煮麵的時候,姜詞便在一旁吹著頭髮,扯著嗓子問他:「現在學校是什麼情況?」
梁景行手一頓,「沒事,過一陣子就沒人關注這事兒了。」
姜詞吹完頭髮,面也起鍋了,兩人各自佔據桌子一方,悶頭吃著。
「這兩週我不用去學校,正好有時間帶你去崇大拍照。」
姜詞愣了一下,「好,」低頭吃了口面條,又問,「櫻花還沒開吧?」
「恐怕要到三月中旬。」
「那等花開了再去吧。」
梁景行靜了一瞬,「好,就怕那時候又忙起來了。」
姜詞笑了,「再忙你也得給我抽出時間來,太沒誠意了。」
梁景行也跟著笑了,「行,都聽你的。」
吃完飯,梁景行又詳細跟她討論了這事兒,但翻來覆去也無非是讓她不要擔心。姜詞並不質疑什麼,一一應下。
歇了一會兒,梁景行接到劉原的電話,催他趕緊去趟公司。梁景行覷著姜詞,面有猶豫。
「你去吧,正好我打算睡個午覺。」
梁景行這才應下來,掛了電話,整了整衣服,「我去去就回,你暫時別去學校,我已經幫你請過假了。」
姜詞點頭,將他送到門口,「路上小心。」
梁景行腳步一停,又轉過身來將她用力地抱了一下,「把門關好了,再不許這樣了。」
姜詞笑了一聲,「梁叔叔,再這麼來一次,我真要懷疑你是有隱疾了。」
梁景行挑了挑眉,在她額頭上親了一下,「走了。」
姜詞關上門,背靠著門板,聽著腳步一聲聲遠了,幾不可聞地嘆了一聲。她先回到浴室,拾起那件倒霉的西裝,掏了掏口袋,摸出梁景行常用的那隻打火機。
她將打火機揣進兜裡,到臥室書桌上坐下,從素描簿上扯下一張白紙,正要落筆,又一時怔忡。
坐了片刻,她掏出打火機,手指輕輕一滑。「嗤」地一聲,噴出一叢火苗。橘紅色,微微搖曳,似一輪薄薄的落日。
會開得又臭又長,梁景行抽出一支菸,去摸打火機,頓了一下,才想起來落在了西裝口袋裡。他一時只覺莫名煩躁,將煙從中折斷,往會議桌上一扔,沉聲開口:「說重點。」
正在匯報的編輯組長一愣,頓時有些慌了,急忙翻了翻手裡的文件,「……總之,總之就是,畫手抄襲事實成立。」
「畫集呢?」
「定稿已經交給印廠,開始製版了。」
梁景行沉吟片刻,「聯繫印廠停止印刷,所有損失公司照價賠償,讓畫手自己公開道歉。」
「那侵權……」
「當然是他自己負責。聯繫法務,追究畫手違約責任,再找公關擬個正式聲明,官方微博趕緊發出去。」
大家一一應下,未敢有任何異議。梁景行敲了下桌子,站起身,「散會吧。」
劉原趕緊追上去,「梁哥。」
梁景行停下腳步,「還有什麼事?」
「今晚有個局,你忘了?」劉原觀察著梁景行的表情,「趙女士只有這一天時間留在崇城,馬上就要回美國了。」
梁景行定了片刻,「我知道了。」
劉原點頭,正要出去,梁景行叫住他,「打火機借我用一下。」
他點了支菸,重回到會議桌前坐下,給姜詞打了個電話,「起床了?」
「起了,正準備出去買菜呢。」
梁景行往外看了一眼,已是紅霞漫天,「阿詞,對不起,我晚上有個應酬,得吃了飯才能過來。」
那端靜了幾秒,笑了一聲,「正好,省得我還去趟超市。」
「估計八點就能結束,你自己按時吃飯。」
「好了,我知道,你這人簡直比我爸還囉嗦。」
梁景行笑了笑,聽她還有心情開玩笑,便也放下心來,「那我掛了……」
「梁景行。」姜詞急忙喊他。
「怎麼?」
「我剛幹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兒。」
「什麼事?你說,我保證不揍你。」
姜詞「撲哧」一笑,頓了頓,方說,「你那西服只能乾洗吧?我剛剛不小心連同我的衣服一起扔進水裡了。」
「那你得照價賠償。」
「多少錢?」
「不多,我給你的那紅包的三倍。」
姜詞「嘶」了一聲,「……要錢沒有,要命一條!」
梁景行悶聲一笑,「那只能拿你自己作抵押了,什麼時候還清,什麼時候自由。」
正這時,門被敲了三下,響起劉原的聲音,「梁哥,該走了!」
梁景行掐了煙,「我掛了,劉原在催。」
「嗯,去吧,」頓了幾秒,「再見。」
這麼鄭重其事,梁景行反不知該說什麼,只笑了一聲,「等我回來。」
梁景行心裡記掛著家裡的姜詞,這頓飯自然吃得有幾分心不在焉。好在這樣的場合他應付自如,許多話不用經過大腦,早已成了本能。
「如今實體出版日漸式微,梁先生為何要逆流而上呢?」
梁景行回過神,禮貌一笑,「並無特殊的原因,不過這幾年積累的人脈恰都是文化圈裡。」
趙女士笑道:「梁先生是我見過的最坦誠的文化人。」
「您過譽了,我充其量是個文化商人。」
「我反倒愛跟商人打交道,明碼標價,不來情懷風骨這一套虛的。說白了,養家餬口都難,哪有什麼資格談情懷?簞食瓢飲是一種生存方式,但多數人還得在乎茶米油鹽。」
梁景行笑道:「您的想法與我不謀而合……」他兜裡手機震了一下,掏出看了一眼,是許秋實打來的,「不好意思,我得接個重要電話。」
梁景行起身出了包廂,剛一接通,便聽見許秋實怒氣衝衝問道:「景行,你們在搞什麼名堂?」
梁景行一怔,「出什麼事了?」
「你自己去論壇上看看,我好不容易將這事兒壓下來了,這下倒好,全白費了……」
許秋實訓了幾句,那邊似有人喚他,便掛了電話。梁景行急忙打開崇城美院的校園論壇,三個置頂帖下有一個名為「道歉信」的帖子,已有了近千的回覆,發帖時間是半小時前,而發帖人是……姜詞。
梁景行目光一凜,點開從頭拉到尾,匆匆掃了一遍。
內容不長,不過三百字。
「……此事全因我而起,與梁教授無關。大家所看到的照片,是我精心策劃並找人拍攝的,目的是想以此脅迫梁教授為我的課業大開方便之門。但因管理不當,照片不幸流出,對梁教授以及學校聲譽造成了無法挽回的損失。對此,我深感抱歉。希望大家知悉此事,停止對梁教授的攻擊。他是一位道德崇高盡職盡責的教師,多次斷然拒絕我不當的暗示,並引導我走回正途。但我執迷不悟,最終犯下大錯。我已第一時間辦理退學手續,為我的錯誤行為承擔責任。」
遣詞造句,理智得可怕。
他心臟一路往下沉,長吸一口氣,撥出姜詞的號碼。
「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梁景行竭力克制,回到席上,禮貌地向趙女士說明情況,並請求提前離席。
出了包廂,他又撥了一次,仍是關機,不由暗罵一句,差點一把摔了手機。
抄近路,闖了一個紅燈,梁景行只花了十五分鐘時間就到了姜詞樓下。他攥著手機照明,飛快跑上六樓,正要踹上去,才發現門沒關。
「姜詞!」
他一腳踹開,屋裡黑燈瞎火,只南邊的窗前掛了幾件衣服,映著窗外一點燈光,隨風搖擺。
他開燈,徑直走去浴室,門大敞著,還有股洗衣粉的香味。
「姜詞,你別跟我開玩笑,趕緊出來!」
他一把扯下隔開客廳和臥室的布簾,床單被套全沒了,只剩了一塊光禿禿的木板;衣櫃門也開著,裡面的衣服空了一半。
他罵了句髒話,一拳砸在書桌上。低頭一看,這才發現桌上擱著一隻信封,拿起幾下扯開,裡面裝著一張銀.行卡和疊好的素描紙。
他喘了口氣,將紙展開:
梁景行,我總覺得我是幸運的,在父親離世之後,在窮途末路之時,遇到了你,並且也如窮寇一般不計後果地愛了一場。
我一直以為,我們還有很多的時間,足夠消弭存在於我們之間的隔閡、誤會和疏離。我可以一次又一次挑戰你的底線,直到你像上次一樣忍無可忍,陪我逆行倒施浪擲餘生。可我高估了自己,或者說,我低估了你。
謝謝你,願意這樣陪我一程,即便你並不如我愛得純粹,或者,這其中並沒有真正所謂『愛情』的成分。我感激你的憐惜和包容,深知再也無法遇到第二個如你一般對我好的人。
但如今,這一切我都不得不強迫自己捨棄了。
你無須背負我的人生,那對你而言,太過沉重了;你也無須背負我悖逆的愛,那對你而言,也太過沉重了。
梁景行,梁老師,梁叔叔。
這一生興許緣分太淺,只夠我陪你數百個日夜。
我願意奉獻自己的所有,可如今的我一無所有。
好在,還有自由,這是我能給你的最後一樣東西。
ps.我承諾大二開學前償還你曾借我的十萬塊,先還一半,錢在卡里,密碼是你的生日。
我愛你,後會有期。
梁景行初初看得很快,一目十行。看完,卻彷彿什麼都沒看進去,腦袋裡怒火橫衝直撞——她怎麼敢寫出這樣的混賬話!
然後,他放慢了速度,一行一行地看;之後,又看了一遍,這次是一個一個字地看。直到所有的話全刻在腦中,餘生都難以擦去。
出離憤怒之後,他反倒冷靜下來,將信疊好塞進口袋,給劉原、許盡歡、梁靜思等挨個打電話。
很快,大家各自奔赴機場、火車站和長途汽車站。
然而忙活到了凌晨,一無所獲。
所有人到梁靜思家中匯合,通報情況,並且商量接下來的對策。陳臻和梁靜思夫妻剛知道梁景行與姜詞這檔子事兒,但也沒時間驚訝,畢竟如今人不見了才是大事兒。
梁靜思給大家各倒了一杯水,看向目光沉沉的梁景行,「景行,你跟姜小姐最後一次見面是幾點?她跟你說了什麼?有沒有透露什麼有用的消息?」
說了什麼?
櫻花開了再去拍照,衣服不小心水洗了,要去超市買菜,比她爸還囉嗦……
還有什麼?
梁景行將埋進掌中,數小時前她清軟的聲音,此刻一聲聲迴旋耳畔:
「梁景行,我剛幹了一件對不起你的事兒。」
以及,「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