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2 章
群青色(01)

  

  姜詞第一次坐火車的硬臥。

  從崇城出發,下車的時候是晚上十一點。她不知道該去哪兒,在售票大廳猶豫很久,發現有一趟一小時後出發往昆明去的快車,全程二十六小時。

  車廂裡熄了燈,大部分乘客都已經睡了。姜詞將行李箱塞進下鋪床底,在窗戶旁的座位上坐了一會兒,去洗手間草草洗漱之後,爬上床。

  被子帶著一股說不清的潮味兒,床太窄,又是上鋪,翻身時都有些心驚肉跳。姜詞什麼也沒想,聽著「匡次匡次」的聲音,睡意來得很快。

  醒來車是停的。姜詞坐起來,腦袋不小心撞上頭頂的隔板。她捂著頭往窗外看了一眼,天剛濛濛亮,群青的天色裡泛出一點魚肚白,不知道到了哪裡。

  一個女人領著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到了這節車廂,下鋪的男人醒了,幫她把箱子推上行李架。孩子大約是在鬧覺,揪著女人的衣服不耐煩地直哼哼。女人總算將行李都安置妥當,將孩子抱上爬梯。孩子幾下爬上去,女人擦了擦額上的汗,也跟著上去。

  車廂再次安靜下來,幾分鐘後,車開了,而姜詞終於毫無睡意。

  她睜眼躺了一會兒,從床上爬起來,去洗手間洗了把臉,回到車廂,在窗戶旁坐下。窗外景物飛逝,天空一寸一寸亮起來,整節車廂也漸漸開始甦醒。

  乘務員推車過來,開始供應早餐,姜詞買了一份,草草吃完。清晨上車的女人和她的孩子起床了,女人領著孩子去了趟廁所,回來之後,從一隻布包裡拿出一盒泡麵,再回來時,空氣裡瀰散開一股濃烈的氣息。

  車廂裡人開始走動,太陽越升越高。

  孩子抱著手機不知道在玩什麼遊戲,女人將東西稍稍收拾了一下,枯坐了一會兒,似乎覺得無聊,往外坐了坐,和姜詞攀談起來,「姑娘是去旅遊?」她說話帶著口音,但姜詞聽不出是哪兒的。

  姜詞轉過目光,笑了笑,「嗯。」

  「去哪兒咧?雲南?」

  「昆明。」

  「昆明不好玩咧,麗江、版納那邊有意思,還能爬雪山。大理也好,蒼山洱海可以看看,還有那個什麼,天龍八部城,《天龍八部》看過吧?」

  姜詞說看過。

  「姑娘你是一個人?讀高幾了?膽子大咧。」

  姜詞笑了笑,「我……我沒讀書了。」

  「怎麼不讀了咧?讀書好哇,有文憑,出去才好找工作,現在連和尚尼姑都要大學文憑。」

  對鋪的男人立即接了話茬,跟她討論起自家親戚今年高考的事。姜詞拿出手機,插上耳機聽歌——電話卡被她摳了,但娛樂功能都還能使用。

  女人和對鋪男人聊了一陣,打算再跟姜詞說說話,看她戴著耳機看著窗外,張了張口,放棄了。

  吃過中飯,姜詞爬上上鋪去睡午覺。迷迷糊糊間,聽見那孩子要吃零食,女人跟她討價還價,孩子不依,大鬧起來,女人立即斥責一聲:「別吵,有人要休息。」緊接是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

  姜詞翻了個身。

  二十多個小時的旅途,枯燥而漫長。下午,姜詞起來又聽了會兒歌,手機電量耗盡。她從背包裡掏出自己隨身攜帶的素描簿,打算畫點什麼打發時間。

  誰知隨手一翻,恰好翻到了梁景行的畫像。

  她動作停下來,緊抿著嘴,靜靜看著畫上的人。

  「姑娘你還會畫畫啊?」

  姜詞回過神,這次沒有笑,輕輕地「嗯」了一聲。

  女人往她素描簿上瞟了一眼,「畫得很不錯咧。」

  姜詞抬頭看她一眼,「我給你畫一張吧。」

  女人捂嘴一笑,急忙擺手,「別,我長得不好看,又沒化妝,臉上全是斑。」

  姜詞翻開空白的一頁,從包裡掏出鉛筆,「沒事。」

  女人拘謹地捋了捋頭髮,「那,那我需不需要擺什麼動作?」

  「不用,你面對我就行。」姜詞抬眼觀察她一會兒,開始「刷刷刷」往紙上勾線。

  女人僵硬坐著,一動不動。

  姜詞笑了笑,「你別緊張,可以動的,聊天也行。」

  女人稍稍動了動,仍是正襟危坐,問姜詞:「姑娘,你是畫家?」

  「還不是。」

  「你畫得這麼好,一定能當畫家。」

  對鋪的男人饒有興致地看著二人,「現在的年輕人也是越來越有本事,我有個親戚的孩子,十六歲得了個全國什麼科技大獎,現在已經保送清華了。」

  女人呵呵一笑,「真聰明,我兒子就不行咧,只曉得玩遊戲,一年級第一學期,都只考了八十分出頭,別人都是雙百分。」

  姜詞以前只覺得這些事兒婆婆媽媽雞毛蒜皮甚為無聊,但此刻大約女人是她的模特,她忍不住去聆聽她所說的每句話,試圖挖掘出更多的東西。

  半小時,畫畫完了。姜詞將這頁紙從本子上拆下來,遞給女人。

  女人接過,一聲驚嘆,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臉,憨直地笑了笑,「你怎麼把我畫得這麼年輕。」

  姜詞淡淡一笑,「水平有限,別嫌棄。」

  「我看看,」對鋪男人把畫拿過去,照著女人的臉仔細對比,「嘿,也是怪了,好像看著不像,但仔細一看,還真是你,就是看著比你本人更有精神頭。」

  姜詞收起本和筆,看了女人一眼,卻未說話。她畫的,是自己想像中女人結婚前的模樣。也是一樣的熱情,有些聒噪,沾染了世俗氣卻絕非市儈,萬事懷有憧憬,有一股奮勇向上的蠻勁兒。

  晚上七點左右,火車到達安順,女人拖著孩子和行李下車了,臨走前連聲道謝,往姜詞手裡塞了一大包零食。姜詞推拒連番推拒,但最終盛情難卻。

  「姑娘,好好玩兒,等你以後成畫家了,我帶兒子看你畫展去!」

  姜詞淡笑點了點頭,「謝謝。」

  沒了女人做中介,姜詞和別的人也聊不起來。這一格車廂陸陸續續下了車,對鋪的男人也在六盤水下了車,最後,只剩下姜詞一人。她將東西挪到下鋪,洗漱之後,躺在床上。

  車廂已經關燈,火車飛馳在山間,「匡當匡當」,光影時明時滅,似乎有個調皮的孩童,時而張開握著螢火蟲的雙手。

  姜詞將被子拉過頭頂,蜷起身體。

  她忽然就想到了生日那天夢見的姜明遠,他在找一個叫做「王謝橋」的地方,他說:「你回去吧,你幫不上我的。」

  那時她不懂,此刻忽然明白——有些路,注定只能一個人走。

  凌晨四點半,火車到達昆明。她仍是不知道該去哪兒,盯著滾動的電子屏幕看了許久,買了中午去大理的票。

  下午五點,到達大理。外面一排司機舉牌拉客,姜詞算了算身上的錢,還是選擇公交。她憑藉自上回的記憶,在古城外下了車,找買乳扇的小攤販問過之後,乘二路車去了才村碼頭。

  旅遊淡季,許多客棧都有房,姜詞問過幾家,挑了個最便宜的。

  姜詞洗了個熱水澡,將自己身上的錢算了一遍。那四副畫賣了五萬,全都還給了梁景行。如今還剩平日裡給梁景行公司畫插畫的一些稿酬,和他給的那紅包。吃喝用度全要花費,撐不了多久。

  第二天,她從客棧退房,順便找客棧老闆打聽租房信息。

  她亟需先安定,在下關鎮看了幾套房,當天就定了下來。一個月三百五,押一付三。過了幾天,她在附近的興趣班找到一個美術老師的工作,工資不高,但這裡物價也不算高,除掉房租和日常用度,每月還能省下一些錢。然後,她開始漸漸補充畫材。

  興趣班還有一個年輕老師,教民族舞,大她五歲,姓李,姜詞叫她李老師。李老師是白族姑娘,十分的熱情好客,平日裡總是稱呼姜詞「金花」。李老師家裡還有個哥哥,在喜洲古鎮的表演隊裡謀生。

  很快入夏,有天李老師提及自己哥哥的一個朋友要在雙廊開家客棧,問姜詞願不願意過去幫畫壁畫。姜詞答應下來,上午興趣班授課結束,李老師的哥哥李凱開了輛小麵包車,送姜詞過去。

  如今大理旅遊業已趨於飽和了,這當口開客棧,生意好的話,堪堪收支相抵,但想賺大錢,恐怕不容易。

  姜詞從車上跳下來,便看見客棧門口站著一個十分高大的男人,正指揮兩個人掛客棧的招牌。李凱喊了一聲,那人轉過身來打了聲招呼。

  經過李凱的介紹,姜詞知道了這男人叫秦朕,北漂了十年,今年二十八,打算安定下來,開家鋪面,取個媳婦兒。她想,這人名字倒是霸氣,又秦又朕的。

  談攏價格之後,姜詞按照秦朕的要求,當天下午就開工。秦朕的要求幾乎等於沒有要求:「就這一面牆,隨便你畫什麼,只要別讓我看出來畫的是什麼就行。」

  「那要是我畫得你不滿意呢?」

  秦朕挑眉,「塗掉,重畫,滿意為止。」

  忙了六七個下午,全部竣工,只等外出採買的秦朕回來給她結算工錢。客棧主體裝修已經弄好了,風格十分先鋒怪異,但又不失小資情調。櫃檯後面有一堵牆,貼著各式各樣的煙紙——姜詞起先沒注意到,以為只是隨便釘上去的明信片。她想,這道牆倒挺有意思。

  幾乎是個菸草大全,有見過的,但大多數都是沒見過的。

  然後,她在滿牆花花綠綠的煙盒紙中看見了「茶花」。

  「久等了!」門外傳來秦朕的聲音。

  他只穿著一件黑色的背心,腹背健碩的肌肉線條顯露無遺,古銅色肌膚上沾著汗,帶著一股熱氣闖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