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天色漸暗,霍雲松在廚房裡洗了碗出來,就看到孟櫻在伏案畫畫,她從小就愛獨處,不似其他孩童一樣樂衷於玩耍嬉戲,更喜歡看書畫畫,或者幫姑奶奶制香。
一個人待得時間久了,漸漸也就不善言辭,不大懂交際,人人都覺得她性子綿軟好欺負,從小到大也不知吃了多少虧。
要霍雲松說,這樣的性格並不壞,若是孟櫻有父母疼愛,家中又經濟寬裕,無憂無慮一生未嘗不好,可惜她母親移民,父親另娶,平白繼承的遺產又招了親戚眼紅,怎麼能不被算計?
不過,既然他來了,那麼她這樣就沒有什麼不好的了,不是不能想辦法叫她強硬起來,只是如果是這樣,要他回來幹什麼?他捨掉了榮華富貴,捨掉了身份地位,隱姓埋名在這小縣城裡,不就是想換她這一生的平安無憂嗎?
霍雲松站在陰影裡,靜靜凝視著她的側顏,她全神貫注在牡丹圖上,不曾注意到他的窺視。
阿櫻現在這樣,多好啊。
廚房的燒水壺發出一聲悠鳴,霍雲松提了一壺水回來替她續茶,孟櫻喝茶用的是闊口小足的建盞,因為瓷胎和釉料含鐵量高,燒製就成了深藍色,還有獨特的兔毫紋,在燈光下像是浩瀚星辰,又像是大海深處,十分美麗,是宋代文人最喜愛的茶具之一。
但茶壺卻是尋常,只勝在精緻小巧,約莫是店舖裡隨便買來的,和茶盞都不是一對,霍雲松覺得好笑,早些年他在家喝茶規矩不少,後來出家了就很少喝茶,一杯白水也可,哪裡還有那麼多講究。
不過,端茶倒水於他而言雖然是再平常不過的事,可這替人倒水是破天荒頭一回,他自己不覺得什麼,把孟櫻嚇著了。
她說「不用」,想抬手想把茶壺移開,沒想到情急之下卻打翻了茶壺,眼看滾燙的熱水就要灑到她的手上,霍雲松當機立斷,直接一把握住了她的手,半盞熱水就潑到了他的手背上,立刻就紅了一大片。
孟櫻這時也不記得自己的手被人攥在手裡了,連忙推一推他:「去沖一沖冷水,疼不疼?」
「沒事。」他並不想鬆開手,剛才他不是不能把茶壺打翻到另一側去,可如果是這樣,一來她的畫肯定就泡湯了,二來怎麼能握到她的手呢,為了這個,吃點皮肉之苦算什麼。
只可惜孟櫻又催促了一聲,他也知道欲速則不達,只能戀戀不捨鬆了手。
孟櫻心中歉疚,跟著他進了衛生間,擰開水龍頭給他沖水:「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是我對不起,嚇到妳了。」霍雲松微微垂頭,目光始終停留在她搭在水龍頭上的玉手上,這樣的纖纖玉指,令人心生旖旎之念。
孟櫻卻不知道他的心思,她想了想,去廚房打了一個雞蛋,只留下雞蛋清在碗裡端來:「我給你塗一下吧,這個很有效的。」
霍雲松唇邊難掩笑意,低聲說:「好啊。」
孟櫻指尖沾了雞蛋清液塗到他的手背上,肌膚相觸的地方是滑膩的雞蛋清,可她的溫度卻實實在在得傳了過來。
霍雲松趁著她低頭專心的時候,輕輕吸了口氣,他到今天還記得她的屍身在他懷裡一點點冷下去,到最後四肢僵硬,讓他不忍多看。
他現在最害怕的就是她冰冷的一雙手。
「我沒事了。」他突然說,「妳的手很冷。」
孟櫻縮了縮手,以為是自己的手讓他覺得冷了:「我的手太冷了嗎?」
「我沒事了。」霍雲松洗掉雞蛋清,低頭注視著她的眼睛,孟櫻果然感覺到侷促,她之前緊張之下沒有注意到自己和一個剛認識一天的男人共處在這樣一個狹小的房間裡,現在發覺了便覺得渾身不自在。
她退後一步說:「那你再沖一下,如果還疼的話就去買個藥膏吧。」
霍雲松點點頭,她如釋重負,慌忙轉身離開了。
發生了這樣一件事,孟櫻也沒有心情畫畫了,她把桌子收拾乾淨,對走出來的霍雲松說:「不早了,你回去休息吧,被子在櫃子裡,我剛曬過的。」
「好,那我來關門吧。」
孟櫻也不和他搶,等他把門窗都鎖緊後說:「我平時九、十點鐘才開門,如果你要去吃早飯的話,鑰匙在這裡。」她示意他看一個花瓶,鑰匙就塞在瓶子裡,她又拉開櫃檯的一個抽屜,「這裡是零錢,你明天要去買菜。」
「好。」
兩人一前一後進了後面的小樓,樓梯雖然是加固過的,可踩上去依舊會發出吱呀一聲響,霍雲松走在孟櫻後面,兩個人的影子投在雪白的牆壁上,靠得極近,孟櫻心慌意亂,不由加快了腳步,霍雲松還扶了她的手臂一把:「慢點。」
他扶著她的手不放開了,孟櫻更覺懊惱,覺得這少少的幾階樓梯漫長極了,好容易走完了,忙說:「沒事的話我先休息了,明天見。」說罷迅速掩了門進屋,還從裡面反鎖了。
可剛一鎖門她就想起來一件糟糕的事,神情懊惱:「怎麼把這個忘了。」
對面那間房是她少女時期居住的,裡頭的傢俱和被縟都是她用過的,原本以為來的會是個女孩子,可現在想一想是一個男人住在她從前的閨房裡,怎麼都覺得奇怪。
可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她只能催眠自己把這件事情忘掉。
而霍雲松是一眼看去便覺得有點好笑,因為那還是上個世紀的人才用的綢緞被面,她用的是杏色鳥雀的花紋,東西自然是好東西,可已經落伍太久了,裡面的棉絮還是手彈的棉花,厚實還是厚實的,就是有點重了,霍雲松自打出生就沒有用過這樣的被子。
但想一想那是她曾經用過的,再老舊的東西都生出一股香豔的味道來,他甚至想著,這綢緞被面上是否還殘留著她的脂粉香氣?
唉,蓋著這樣的被子,怎麼能讓人安安穩穩的睡覺呢。
這注定是個不眠之夜了。
次日清晨,霍雲松一早就起來了,早上六點鐘,菜場上賣菜的人卻不少,比起昨天的晚市,早上的菜可要新鮮得多,魚也好。
回來的路上也沒忘記在早餐攤子上買豆漿,老闆問:「要不要燒賣,剛蒸好。」
「好,謝謝。」
「小夥子不是本地人啊,看著眼生。」縣城地方小,因為經濟不算發達,也沒有太多的外地人,本地人彼此之間都熟悉,就算不認識一個人,拐個彎的親戚總是認識的,老闆一眼就認出了霍雲松是個生面孔。
霍雲松輕笑著說:「是,我剛來這裡。」
「走親戚吶?」
「我在弄堂裡面的那家香鋪,打工。」最後兩個字有點陌生,霍雲松顯然也沒有想到會給自己安上這樣的名頭,說著自己先笑了。
老闆聽他一說就想起來了:「孟家老太的香鋪啊,是阿櫻在管吧。」孟櫻離開這裡有一段時日了,但街坊鄰居卻還記得那個安靜的小姑娘。
「是的,以後請多關照。」霍雲松接過了老闆打包好的豆漿燒賣。
等孟櫻起來的時候就看到廚房裡還溫熱的豆漿燒賣,她倒了一碟醋,心想雖然性別和她預想的不符,但這新來的店員還是很勤快的,那家燒賣不好買,等她起床的時候早就賣完了,倒是好一段時間沒吃到過了。
吃過早飯去前廳時,地上都已經打掃乾淨了,她昨天沒有來得及清洗的筆和顏料都整齊地收好,霍雲松在架子前抽出一個個香盒,清點香的數目。
「老闆娘,返魂梅已經沒有了。」他打開香盒給她看,裡面只剩了兩支線香。
孟櫻嘗試新制返魂梅時不敢多用材料,生怕做出來不好就浪費了,調出的香粉也只做了十來根線香方便送人,也在這些天陸陸續續送給了客人,沒想到回饋不錯,大部分人都表示很期待她的新香品。
可等她查看材料時才發現,麝香沉香什麼的還好說,白蜜卻沒有了,煉蜜不難,但卻考驗功夫,她正準備盥手,大姑的聲音卻隔了老遠就傳來:「櫻櫻啊!我和妳說……」
孟櫻下意識地皺眉,霍雲松對她微微笑了笑:「妳進去忙,我來招呼客人。」
他的笑意並不深,甚至語氣也並不強烈,眼神亦很平和,但孟櫻就是在那一剎那被他說服了,她點點頭,轉身進了右廂房的工作間。
她前腳剛走,孟大姑就進了門,一隻腳剛跨進門檻,就看到有人站在她不遠處,她以為是孟櫻,上前一步就想理論:「櫻櫻我和妳說,找外人哪有自家親戚靠譜……」
屋裡的光線稍暗,她慢了一秒鐘才看見面前的人不是孟櫻,而是比她高了一頭的霍雲松,他不動聲色:「歡迎光臨。」
孟大姑是市井中修煉的厚臉皮,乍一看霍雲松是怵了幾秒鐘,可在這樣的小店舖裡,她能猜出他是誰?當下就指著他罵:「是不是你騙了我侄女,讓她招你做工,我一看你就不像是好東西,當心我去派出所報警抓你。」
「不好意思,老闆娘不在。」霍雲松說,「請回吧。」
孟大姑心裡更是懷疑:「你是從哪裡來的,我以前沒見過你?」
正說著,孟大姑的女兒不情不願地跟了上來:「媽!誰要來表姐這裡打工啊,我……」她一句話還沒有說完,猛然一見霍雲松,頓時瞠目結舌,只覺以前見過的校草歐巴都成了糞土,哪有眼前的人風華氣度,於是話到嘴邊硬生生都給吞回去,立刻露出一張笑臉來,「媽,表姐呢,妳和她說我可以在這裡打工,工資不用太高。」
孟大姑拍了拍女兒,目光炯炯盯著霍雲松,壓低了嗓門:「說,你是不是衝著阿櫻這套房子來的?我告訴你,算計我們家的東西,沒門!」
霍雲松面色不變,心中卻冷笑起來,孟大姑現在算計的是孟家姑奶奶留給孟櫻的這套房,以後算計的可是孟櫻的命!
這套房子算什麼,四五線小縣城的一套房最多不過一百多萬,真正讓孟大姑起了貪婪之心的是京城來的一個消息,一個關於「振靈香」的消息。
振靈香這個名字或許生僻,但另一個名字「返生香」一聽就知道是什麼,振靈香不如返魂香那麼有名,但實際上有異曲同工之妙。
差別只在於,根據記載,返魂香一點,埋在土裡的死人都會復活,死亡八十年後才無法復生,而振靈香的效果要微弱許多,《十洲記》裡記載,死者未滿三日,聞之即可復活。
返魂香玄妙不可言,只在典故中出現過,因此有人認為返魂香早已在歷史中失傳,可次一等的振靈香卻還在世間流傳,那人身居高位,自然有人效犬馬之勞,一直在秘密搜尋這種神奇的香料。
後來不知怎麼的,一個鷹犬得知孟家這位寡居的老姑婆藏有振靈香,所以化名來到孟家人身邊,暗中透露說是一種非常昂貴的香料,所以他會出千萬高價收取。
孟大姑心眼活絡,一聽就有了想頭,用盡手段想把那塊香料搞到手,從此一家人飛黃騰達。
前世,他此時仍在北京,從不知有孟櫻這個人,她無法應付如狼似虎的家人,一次次讓步,她的命運就彷彿就在此被下了詛咒,越來越糟,越來越難,到最後……紅顏早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