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7 章
冬至

  廖君潔到香鋪的時候,已經是十二月份了。

  所有人都知道她為什麼去,即將冬至,《東京夢華錄》裡說:「十一月冬至。京師最重此節,雖至貧者,一年之間,積累假借,至此日更易新衣,備辦飲食,享祀先祖。官放關撲,慶祝往來,一如年節。」

  這是和春節並重的大節日,霍家有祭祖的傳統,霍雲松既然活著,作為長孫,他不應該缺席。

  哪怕是早有心理準備,廖君潔踏進香鋪的時候還是紅了眼眶,她的兒子不到一歲就被霍萬里抱去身邊教養,她知道這是對他最好的選擇,所以痛快放手。

  母子倆的感情並不算親密,但這不代表她不愛他。

  現在,她的兒子,竟然在這麼一個小地方做一個普通男人都不會做的事。

  她忍著怒火,敲開了門。

  來開門的人是孟櫻,她沒有見過廖君潔,但廖君潔已經看到過她的照片,不等她說話,劈頭蓋臉就怒斥:「你到底是給我兒子灌了什麼迷湯,讓他在這種地方陪你過這樣的日子!」

  孟櫻最不擅長的就是和人爭吵,如果是別的事,她還可以辯駁一二,但廖君潔的話她卻無法反駁,她甚至一時想不起來該叫她什麼:「霍、廖阿姨?」

  「這是你叫的嗎?」廖君潔環視周圍簡陋的環境,雙目微紅,「小澤呢?」

  孟櫻對這個稱呼很陌生,要想一下才反應過來是霍雲松,趕緊說:「他在後面……做飯。」最後兩個字輕不可聞,她自己都覺得心虛。

  就在此時,霍雲松正好端了栗子炒雞出來:「阿櫻,過來嘗嘗……媽?」

  孟櫻不想打攪他們母子團聚,接過栗子炒雞和筷子,偷吃了一塊,霍雲松立刻問:「怎麼樣,味道正好嗎?」

  「好吃。」孟櫻把空間留給他們母子,「我去盛飯。」

  霍雲松說:「媽,你吃過飯了嗎?」

  廖君潔心痛至極:「我哪有什麼心思吃飯……」話沒有說完,霍雲松就打斷了她:「那就留下來吃頓飯吧。」

  今天的晚飯是栗子炒雞、芙蓉蛋和小青菜。

  廖君潔一口飯也吃不下去,霍雲松替她夾了栗子:「媽,你嘗嘗看,現在是吃栗子的時候。」

  「這都是你做的?」廖君潔百感交集,如果眼神可以殺人,孟櫻現在已經屍骨無存了。

  霍雲松說:「媽,你得明白一件事。」

  「什麼?」

  「在這件事裡,被犧牲的人不是我,是阿櫻,你和我都知道,我肯定會回到霍家去,她必然需要放棄這裡的一切跟我離開。」霍雲松沉聲說,「是我對不起她,不是她對不起我。」

  「她有什麼地方對不起我的?在我最困難的時候她收留了我,讓我安身立命,活了下來,對她來說,我是一個外來的一無所有的人,我到她這裡的時候一分錢都沒有,她這樣對待我,我卻一直都在欺騙她,整件事裡,如果要有一個罪魁禍首,那一定是我。」

  「你可以說我不孝,說我混帳,說我瘋了,我都認,事實如此,但你們不可以指責她,她從沒有對不起過我,更沒有對不起霍家。」

  廖君潔被兒子的這番話說得啞口無言。

  孟櫻在桌子底下悄悄碰了碰他的手,被他瞬間捉住,握進掌心。

  吃過飯,孟櫻小聲問:「我去洗碗吧,你陪陪你媽媽。」

  「不用,今天的晚飯是不是還沒有畫到日記上去,快去,我要檢查的。」霍雲松給了她一個頰吻,把她推進書房裡。

  廖君潔決定和孟櫻單獨談談,她開門見山:「孟小姐,雖然我兒子用我們無法反駁的態度和你結婚了,但這不意味我就承認你是我的兒媳,在我看來,你遠遠不夠資格做霍家的大少奶奶。」

  孟櫻欲言又止。

  廖君潔冷冷道:「連和我說話的勇氣都沒有嗎?」

  孟櫻這才說:「我不想做,他也說我不需要去做,我做我自己就好了。」

  「你既然要進霍家的門,又不願意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孟小姐,我很懷疑你究竟明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廖君潔的口吻嚴厲了起來,「他一意孤行要娶你進門,已經背負了很大的壓力,你如果不能幫到他,那就儘早離開他。」

  孟櫻問:「怎麼樣才算是幫到他呢?」

  「做霍家的兒媳,最基本的是不給霍家丟人,就算是做花瓶,也得做一個上得了檯面的花瓶,你連最基本的禮儀課都過不了關,你坐的姿勢,你說話的用詞,你甚至連走路都走不好。」廖君潔每說一點,就更痛恨孟櫻一分。

  「小澤是霍家的繼承人,他的妻子必須有能力籌辦家裡大大小小所有的事務,從一場宴會到祭祖,都必須完美,她還必須懂得應酬交際,在社交圈裡為他做他不方便做的一切事。」

  廖君潔問,「你,哪一點做得到?」

  孟櫻說:「我永遠都做不到。」她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霍雲松來了香鋪以後,她甚至可以不用出門去和任何人打交道,她喜歡一個人安靜地待著,只要幾個知心朋友能說話就好。

  應酬和社交讓她覺得異常疲累和尷尬,猶如酷刑。

  這樣的她,怎麼可能成為廖君潔口中的霍家少奶奶,是任何一個人都不可能是她。

  「我不會去那麼做的。」她說,「我做不到,也不想去做。」

  廖君潔的怒火以幾何倍上漲:「你連嘗試都不願意,我真的懷疑你是不是真的愛他,你連為愛人犧牲的準備都沒有嗎?」

  「我很喜歡他,可我就算再喜歡一個人,我也不想變成我不喜歡的樣子。」孟櫻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一和人爭執,哪怕並不覺得委屈,自然而然就會哭出來,這不受她的理智控制,「他說我不用改變。」

  廖君潔諷刺一笑:「他是為了你才那麼說的,他為了做了那麼多,可你呢?你那麼自私,我真為我兒子不值!」

  孟櫻咬著嘴唇不說話,她不想變成廖君潔說的那種人,或許那樣更適合當霍雲松的妻子,可如果有一天,她變成了自己不喜歡的人,她自己都不會喜歡自己,他還會像現在那樣喜歡她嗎?

  如果改變,只希望是因為自己而變得更好,為了討好別人而改變,總有一天會連自己都失去。

  廖君潔竭力忍耐著怒火,她的視線不經意落到了孟櫻畫的本子上,隱隱看見上面似乎都是菜譜,她更是動氣,一把把本子抽過來摔在地上:「你就是讓他在你這裡做這樣的事?他爺爺從小培養他,是要他繼承霍家,是要他為國出力,是要他走到他能力所能達到的最高點,可你呢,你毀了他。」

  孟櫻把本子撿起來,撣盡灰塵,緊緊抿著唇:「霍太太,你不要隨便動我的東西。」

  這是她細心記錄的,他們過去的每一天,是生活的瑣碎,但也是愛情的點滴,她很認真地去記錄它們,希望它們成為美好記憶的一部分。

  她不容許這些東西被廖君潔說得一文不值。

  廖君潔冷笑一聲,把本子從她手裡奪過來,一頁一頁撕下來丟在地上,孟櫻驚呆了:「你還給我。」

  「我絕不容許我的兒子在這些東西里消磨一生。」廖君潔咬緊牙關,恨不得把這裡所有的一切都毀屍滅跡。

  只要一想到他們是怎麼議論她的兒子的,她就心就像是被刀割一樣難受。

  從前的他有多麼被人稱讚,有多麼被人仰望,現在對他的嘲笑和侮辱就有多少。

  站得越高,摔得越慘,她以為她的孩子永遠不會摔下來,她為他而感到驕傲,可是,是這個女人,她勾引著她的兒子從雲端上跳了下來,摔進泥濘裡,被人踐踏。

  她怎麼能不恨!

  孟櫻眼看著自己細心保存的一切變成了紙片,只覺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她站立不穩,砰一聲摔倒在了地上。

  廖君潔突然愣住了。

  一張紙片飄到了她面前,上面是霍雲松親筆寫的一行字:

  一飲一啄是天定,

  一蔬一飯皆深情。

  霍雲松拉開門進來的時候就看到滿屋飄散的紙片和摔倒在地的孟櫻,他的心臟像是被無形的手握緊,幾乎難以呼吸:「阿櫻?」

  他把孟櫻抱起來放到榻上,輕輕呼喚她的名字,「阿櫻,醒醒,櫻櫻?」

  孟櫻過了好長時間才覺得自己恢復了視力,她迷惘地看著霍雲松,他像是鬆了好大一口氣:「阿櫻,聽得見我說話嗎?」

  她微微點點頭,強忍著眼淚,「我剛才摔了一跤,沒事了。」

  霍雲松無意追究她是不是在說謊,他握著她的手:「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她的心口疼得厲害,但她並不打算說,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霍雲松稍稍放心,讓她在榻上躺著,自己蹲在地上把散落的紙片撿起來。

  廖君潔從哪種瘋狂的情緒中掙脫了出來,臉上有些掛不住,但也沒法開口道歉。

  霍雲松也不在意,他把紙片都撿了起來,很平靜地對廖君潔說:「媽,我還不打算回去,你回去吧。」

  廖君潔生怕自己這一出弄得他真絕了回家的念頭:「你爺爺說……」

  「什麼時候阿櫻不用再受到這種待遇,我就什麼時候回去,如果媽真的意難平,我可以不回去。」霍雲松說,「是我不孝。」

  廖君潔咬牙:「你真的是要為了那個女人和家裡斷絕關係?」

  「阿櫻相信我就算我回去也可以讓她過一樣的生活,你們卻不相信我可以把所有事情都做好。」霍雲松問,「不是嗎?」

  廖君潔說:「你有你要做的事,你的妻子有你的妻子必須做的事。」

  「沒有必須。」霍雲松說,「不如這樣,我做得到,你們不要再對阿櫻有任何不滿,我做不到,我帶著她回來,永遠不回霍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