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一塊長方形松木板脆生生地被劈成兩半,我的腳還定在半空中,稍微擺一下頭可以看到幫我舉著木板的男生,新面孔,臉上還殘留著一絲絲驚恐。
尖銳的女聲把我叫醒:「什麼情況啊?閃到腰了?」
楊奕腰上別著一條黑色腰帶,單手叉著腰指著我們,看來小男生真的是被嚇壞了,最後還是我先反應過來,收起腿,站直身,鞠躬禮畢。小男生趕緊跟我做一樣的動作,在楊奕走近前抱著兩瓣木板「嗖——」地一下跑了。
「心情不好?」楊奕看我輕鬆地伸了個懶腰,臉上並沒有半點烏雲籠罩的跡象,滿意地點頭說:「看來是心情很好了。」話才說完,她快步上前,伸過手臂攬住我脖子,「有奸~情!快給我老實交代!」
竟然突襲我,好吧,以當下的形勢,我只能示弱:「人家是清白的……」
楊奕似乎沒聽進去,手又加了力,把我勒得有些喘:「還裝!信不信我踢斷你肋骨啊!」
「要死了要死了!」我假裝求饒:「鬆手鬆手,招了招了……」趁楊奕放鬆警惕,我伺機踩她腳尖,一個側身,本想把她給摔到地上,不過我還是小瞧了這女漢子,她一躍,跳到我右側,雖然我的「奸計」沒有得逞,但至少掙脫她的魔爪。
我們處於對峙的狀態,她仍然不依不饒,「蘇文幸你這樣沒意思啊——」
我無奈地翻了個白眼,非常嫌棄地衝她擺擺手,「身上都是汗,沖個澡再說。」
沒想到這貨居然在淋浴房裡都不肯放過我,不愧是從小一起長大的,這樣的場景總有些似曾相識。楊奕把淋浴房的大門從裡面反鎖了,我們進了小隔間,她就在我隔壁,花灑澆出騰騰熱氣。她一直都是一個豪邁的女漢子,比我大個兩歲,當年被韓劇迷得丟了魂,高中畢業之後硬是嚷著讓家裡給送去韓國,最後大學也是肄業,不過練得一身好本領,現在跟朋友合夥經營個武館,我偶爾會過來給她當當陪練。
「明天他結婚……呵,他居然敢給我發請帖,還真以為我不敢去……」
水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衝散楊奕的抱怨,但我還是抓住了要點,那個「他」就是她的前男友,這個傻丫頭雖然瘋瘋癲癲的,但絕對是個知輕重的女孩子,尤其是在奮不顧身地愛上一個人之後,我一直說她是個雙面人,賢惠和彪悍兩種模式轉換自如,只是她那一份賢惠太久沒有用武之地,導致那份凶悍與日俱增。
「你要去?」
「去!為什麼不去!我還要盛裝出席,我要去踢館!」
「楊奕我鄙視你啊——」熱水從我頭頂澆下來,洗去一個早上的酸痛,「你還怕找不到男人嗎!非得在那顆歪脖子樹上吊死,你不是錚錚鐵骨嗎,這麼快就開始對命運投降了?」
「不投降不行啊,要能像你這樣名花有主,我也就不那麼著急怨恨了……」
「我有什麼主啊,人家連我是誰都不知道呢……」
這話一說出來我就覺得不對了,糟糕,又中了敵人的奸計,亡羊補牢為時已晚,隔壁的水聲還在響著,我的門已經被連續敲得快要破裂了,楊奕此時此刻一定連衣服都沒穿就站在外面,一定是叉著腰,頭髮還淌著水,說不定滿身都是泡沫:「蘇文幸,你不交代清楚今天就別想出這扇門。」
我聞言不妙,糟了,我的乾淨衣服還在外面呢。
「快說,多大、做什麼的、帥不帥、怎麼認識的、發展到哪一步了、牽小手還是親小嘴了……」看她這瘋癲的樣子,我也沒什麼好瞞的,關了水,就這樣任水珠從髮梢落到肩膀,隔著一塊門板跟她說了和D先生寫信的事。
「你們這是什麼意思,網友?筆友?喜歡他就把他叫出來見個面啊,寫信有毛用啊,至少要吃頓飯才能知道這個人言行舉止是不是粗俗,摳不摳門,紳不紳士,你要是怕見光死,姐姐我可以幫你打個頭陣,酬勞嘛你按我一天的收入給就行……」
「不行不行,我已經在他面前出糗了,起碼要讓他稍微把我忘掉,再脫胎換骨地出現。」
「你還真別想太多,人的本性已經深入骨髓,三句話就可以讓你露餡……」
「喂——」我從裡面拍門以示抗議。
楊奕的花灑聲音重新變大,她大概是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也沒打算再為難我,淋浴房又恢復了應有的功能,我們同時關了水,屋子裡突然安靜下來,楊奕拋過來一個讓我覺得又氣又惱的問題:「你這算是要把徐贇一腳踹開了?」
我當時已經打開門,手一鬆,帶著彈簧的門狠狠地甩回去,撞擊著門框特別響。
「我必須要嚴肅認真地回答你這個問題……」這下輪到我用力地拍著楊奕的門,「省略我一萬字的髒話,拜託你是不是腦子進水了,藥可以亂吃話可不能亂講,我跟他有毛關係啊……」
楊奕沒有用髒話回我,她的沉默讓我覺得可怕,等她默默地把門打開裹著條浴巾出來,吊著眼角瞥了我一眼,若無其事地聳肩:「噢,沒有就沒有咯……」
神經……
可是這樣的神經病,曾經不是這個樣子的……
「D先生:
我有一個朋友,很好的朋友,我把她叫做D小姐。
三歲時D小姐跟著父母去遊樂場,走丟了,一個人半走半爬直到看見和電視裡的警察叔叔長得一樣的叔叔,硬是在簡陋的辦公室乖乖坐著等了兩小時,一直到父母哭著趕到派出所抱著她,她依然淡定地吸著警察買給她的棒棒糖,一滴眼淚都沒掉下,那時候大院裡的大人們就說,這姑娘真懂事。
八歲時她爸跟辦公室的女同事有了婚外情,從前她眼中英雄一般的父親頓時威嚴全無,在眾人的議論中她媽媽二話不說,乾乾脆脆地離了婚,在那個年代這樣的動靜足以掀起不小的風浪,D小姐跟著媽媽過,小小年紀做起家務,在某個冬天被開水燙到手臂,雖然隔著衣服,也留下淡淡的疤痕,她媽媽去到醫院時抱著她就哭,那天是她媽媽的生日,她想給媽媽煮碗麵,後來醫院裡的護士們都說,這姑娘真懂事。
十二歲的時候她有過一段時間的叛逆,那時候她媽媽認識了一個男人,很有可能會成為她新的父親,這在當時依舊是足以引發人們討論的大事件,一開始她不願意,哭過鬧過離家出走過,被老師找到家裡苦口婆心勸告過,都沒有用,但是後來她親自在婚禮上做媽媽的伴娘,大大方方地直接跳過「叔叔」叫「爸爸」,兩位老人熱淚盈眶,在場的人都說,這姑娘真懂事。
十八歲的時候她喜歡一個男人,兩個人都是漂泊在外的遊子,他們確實相愛過,所有恩愛的情侶之間有的甜蜜,他們都會有,D小姐認為這就是自己的歸宿,她盡力地扮演著小媳婦的賢惠角色。那個男人因為嚴重車禍被送到重症監護室,她守在男人病床前直到他醒來,那段時間她錯過了畢業考試,錯過了家中將她帶大的外婆下葬,錯過了幾次比賽的機會,男人醒來後要回國,D小姐就跟著他回國,她從來沒有在男人面前提過自己的付出,即使是在那個男人跟她提出分手的時候,她依舊只是默默地點頭。那個男人留下一個祝福,你是個懂事的姑娘,會有人對你好的。
我曾經看到這麼一個說法,太懂事的姑娘,最終往往沒有好結果。我對這句話是這麼想的,太懂事的姑娘,凡事都會從他人的角度考慮,自己的苦只會默默地承受,她們知道事情要怎麼做才能讓親人和愛人開心,哪怕犧牲自己,哪怕自己並不情願,這樣的結果會有兩種,一是別人將心比心為此而心存感激從而還以報答,還有一種結果就是別人會將這種付出看做是她的心意、她的義務,從而只知接受,不懂回報。
我還記得那些夜晚,D小姐無助地對我哭訴,她是多麼不願意看到父母離婚,家庭毀滅,那種在學校遭到排斥回到家冷清無助的遭遇她從不敢跟敏感的母親提過半句,甚至不敢有半點情緒上的流露。她多麼不願意叫一個陌生的男人「爸爸」,那個年紀的她甚至無法接受家中多出一個男人,但她因為無意中看到母親在陽台落淚,她只能選擇接受。
而如今,她母親和繼父婚後生出的孩子已經十歲,她能明顯感覺得到他們對小孩子的偏愛,她甚至不願意回家面對和樂融融的那一家人,而她曾經掏心掏肺對待的男朋友成了別人的新郎。
她說,她再也不相信上天是公平的、有付出一定會有回報這樣的鬼話,她的驕傲和勇敢早已消磨殆盡,她為親人和愛人奉獻了一切,已經一無所有。她說自己變得堅強,已經沒有柔軟可以刺傷,她說自己已經沒有心沒有肺,更不可能再傷心。
Dedicate,英文中是奉獻的意思,中文有時候很妙,奉獻可以解釋為愛的釋放。
只是這廣闊的世界,就連寬廣如海水,也不是沒有邊際,遼遠如藍天,也依舊在宇宙的範疇,而人心才多大,又怎麼足夠容納太多的痛苦,怎麼足夠承受太多次傷害。
也許因為我善於做個旁觀者,直到現在也不知道自己的心能有多大,能容納多少的痛苦,能承受多沉重的傷害。D小姐是和我一起長大的朋友,因為懂事,她一直是我家人口中「別人家的孩子」,只是我愈發不明白,這份懂事究竟是多還是錯,究竟是多了?還是遠遠不夠?
S小姐。」
郵件發送成功,我伸了個懶腰,不小心碰到旁邊的袋子,那是下午和楊奕逛街的戰利品。她買了一條白色的晚禮服,從試衣間走出來的時候,她背對著我,問我像不像新娘子,這個傻丫頭,以為這樣我就什麼都不知道,卻忘了鏡子就在我面前,而她含著淚的眼眶是那樣清晰地能看得見。
我說楊奕,等你結婚我一定不做你的伴娘,站在你旁邊給你做陪襯,太便宜你了。
她笑了,笑過之後用只有在夜深人靜吐露心事才會有的語氣說,從前她會一個人跑到婚紗店,去試各種款式的禮服,可是現在,她覺得一身白色,看著有一種說不出的可憐。
她最後選了一條鮮紅鮮紅的大擺裙,我只希望她今晚能夠睡一個好覺,最好是睡過頭,那條裙子永遠沒有穿上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