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不是很慫?」
楊奕穿著那條大紅的裙子站在我家門口,拚命地按門鈴,把美夢中的我驚醒,我頂著個雞窩一樣的頭打開門,她分明已經是精心裝扮,不過看她表情,這發子彈在上好膛蓄勢待發之時,一時手軟,沒有如預期那般射出。
我打了個哈欠,因為太急連拖鞋都沒有穿,看了她一眼,轉身又回到房間,「我昨天把你鬧鐘關了,你居然還起這麼早……」
「根本就沒睡……」這傢伙果然魂不守舍,甚至忘了追究我動她手機的事,她脫掉十厘米的高跟鞋,瞬間沒了氣勢,抱著膝蓋窩在沙發上,一個人喃喃自語:「我又沒有做錯,我有什麼好害怕的……我都已經到門口了,腳就像斷了一樣,一點都走不動,他們用了淺金色的桌布,和我們當時計劃的一樣,十個大氣球,五個白色的,和婚紗的顏色一樣,五個淡金色,和桌布的顏色一樣,充滿氫氣,一頭用繩子拴住,氣球飄得高高的,和我們之前設計的一樣……可是我怎麼就這麼沒骨氣,只能看著他們……噢,連儀式都是一樣的,我就應該衝上去說反對的,那個時候我的樣子一定很傻,穿著個紅裙子縮在草叢後面……」
她說不下去的時候,我已經洗漱完畢,換了一身運動服叼著片麵包出來,順便再甩了一包餅乾到她懷裡,「我就知道你不敢,外強中乾的傢伙……」
看她怔怔地望著我,完全沒有之前穿著綁著黑色腰帶叉著腰的那股子彪悍,誰叫我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呢,那副受傷的小眼神真是讓我從心底都為她擔憂,「我小時候還真不是那麼喜歡你,你還記不記得別人總說你是個懂事的女孩子……」我盤著腿挨著她坐下,柔軟的沙發坐下去整個人都陷了下去,「好像就只有你才懂事,別人就不講道理似的,我還真是不服。」
楊奕推了我一把,我順勢倒下去,她總算是露出點笑意,又戳了我幾下,「你還不如直接說我傻算了。」
「諾,這可是你自己說的……」我翻了個身坐起來,小踢了她一下,「誒,被你吵醒了渾身沒勁,去你的會所玩一圈,出點汗。」
「我不想出門!」這傢伙居然撒起嬌來,拿著個抱枕摀住腦袋,拜託你還穿著條高檔的禮服,注意一下形象好不好,我二話不說上去扯了她到門口,「沒男人活不下去是不是?是不是!換鞋,去會所,讓我打你一頓,就什麼都過去了,保證你爽!」
「誒,憑什麼是你打我!」總算清醒一點了。
我拉開門,催促她:「走啦走啦,看你這麼可憐,讓你打我,讓你打我。」
我還在擔心這傢伙會過於傷心影響發揮,事實證明這種比賽型選手一換上衣服綁上那條黑腰帶瞬間像打了雞血一樣,下手太狠了!
我把第二十塊被劈成兩半的木板丟到一邊,木屑在空氣中,在我眼前紛紛落下,看著我身邊堆成小山一樣的廢木塊,再看看對面這個面不改色的黑帶選手,天知道剛才那副我見猶憐的樣子是怎麼騙過我的,居然真的擔心她會變得抑鬱。
這下子,該我抑鬱了,為了阻擋她的攻勢,我又變得蓬頭垢面的,而就在我坐在角落裡,大口大口喝著礦泉水的時候,我看到了D先生。
他穿著白色的T恤,汗水勾勒出上半身的線條,在厚重的玻璃外,會所的健身房裡,他就正面對著我,我不知道他已經在跑步機上跑了多久,但他怎麼能連跑步的時候都那麼有味道。看他的架勢,一定是經常鍛煉的,這樣一個熱愛工作熱愛生活又具備淵博的知識底蘊和善解人意的情懷,這樣的稀世珍寶就是在陪我聊著愛情這個話題的D先生啊。
我以為是幻覺,礦泉水的瓶口已經停留在嘴邊,我保持這個姿勢很久,然後我中了邪一樣地舉起手,順著D先生的眉眼,哪怕隔著這麼遠的距離,卻好像能夠觸碰到他,從汗淋淋的髮絲,到平順的濃眉,再到稜角分明的臉頰,看來真的是我的幻覺,好像我的指尖也都濕了,我還想順著驕傲的下巴往下觸碰喉結,然後……
D先生朝我這邊望過來了……
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整個人趴在地板上,呈五體投地狀,那樣子別提有多醜了,更何況那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已經摔在地板上,沒有蓋上然後灑滿一地,上帝啊,你這不是存心整我嗎!每次見面都是挑我最挫的時候,太挫了!D先生一定沒有看到我,就算看到了,也一定沒有認出我……
「蘇文幸!」
糟了,楊奕一定會恨死我了,把這麼一大潑的水灑在她心愛的木地板上,找我問罪來了。
「我錯了我錯了……別揪我頭髮,疼疼疼……」其實我只要抬頭跳起來恢復防護姿勢就足以減少傷痛,可是既然已經丟臉了,就不能再丟得體無完膚,對面那個人還在看啊,他還在那裡,本世紀最挫挫挫的樣子,要是被他看到了以後連電腦都不要碰了。
「你起來啊!想怎樣,用嘴幫我舔地板啊!」
最後我做了一件讓楊奕可以鄙視我一輩子的事情,就是這樣匍匐著逃離了現場。
時間總是不等人的,機會只留給有準備的人,在我迅速地沖了澡換上正常的衣服回到犯罪現場,對面跑步機上已經變成一位中年大叔,頂著個大肚腩喘著大氣。
於是我失落地回了家,好在還有他的回信可以看。
「S小姐:
看了你的來信,感覺你身上被太多負能量束縛,這可不是一個好的徵兆,每個人得到幸福的方式不盡相同,幸福敲門的時間也會有先有後,你的C小姐總會遇到比她更懂事的人,然後懂她的快樂與哀愁。
你說奉獻是愛的釋放,其實在我看來,相比那種爆發式的釋放,我更欣賞那種把愛小心翼翼地稀釋在生活的點點滴滴中的持久。
D先生,哦,感覺有些奇怪,好像在說自己,強調一下這位D先生不是我,是我以前的一位同事,在男人裡他不算長得高,有點禿頂,也有點齙牙,性格上有些木訥,在我們這一行裡,想他這種寡言的性格確實少見,平日裡他的興趣愛好比較單一,聽說他喜歡看書喝茶下棋,像個老年人。
他分髮結婚請柬時我們還特意檢查了日期,並不是愚人節,而他也沒有必要惡搞。有同事私下調侃說一定要去看一下他能娶到什麼樣的女人。
他的妻子,可以說是明艷動人。站在他身邊,說是他女兒還可能更讓人信服。
我注意到一個細節,婚禮的全程,他妻子都穿著平底鞋,這是我第一次看到穿平底鞋的新娘。
怎麼說呢,D先生婚後的日子過得很幸福,他還是不參與我們的集體活動,依舊是到點就下班,有無聊的同事曾經發現他們下班同路,然後偷偷跟在後面看到D先生穿著筆挺的西裝拎著公文包拐進菜市場然後拿著幾個塑料袋出來。
聽說他結婚前是不會做菜的,因為妻子的手很漂亮,他專門去學廚藝,婚後沒有讓妻子下過廚,也沒讓她洗過碗。
D先生在辦公室的抽屜裡一定會準備兩把傘,一件女人的外套,一雙女式的手套,還會定期更換乾糧,各種各樣跟我們的工作毫無關係的東西。某一天突然下大雨的,D先生會提前下班,到妻子的單位接她下班,出租車在樓下等著,一定是不會讓她淋雨,某一天妻子打電話說要去參加聚會,D先生就會很難得地留在辦公室加班,差不多的時候就拿著那件女式外套去聚會的地方等,出租車就在旁邊,然後一起回家。
D太太的工作導致她不能規律地飲食,D先生每到飯店都要捂著電話關切地問她有沒有吃飯,吃了什麼,有沒有覺得不舒服。要是辦公室裡有誰說起自己曾經胃不好,他一定會感興趣地問之後是用什麼方法調養好的。
大家都說D先生怕老婆,怕老婆離開他,所以像鎖著寶貝一樣管著她。
我和D先生平日裡接觸並不算多,曾經跟他到德國出差,D先生英文不算很好,也是第一次出國,那天我們結束所有工作,打算去特裡爾城逛一逛,那裡很多牌子賣得很便宜,D先生一頭扎進各種女裝、女鞋、女包店,我就看著他拿手機找出圖片,然後一雙一雙地比,我站得離他很近,他有些尷尬,過了很久才開口請我幫忙,去詢問售貨員,有沒有米色的、那個碼數要怎麼轉換,忙活了半天把導購小姐都問暈了,總算是買了包買了鞋,我瞟了一眼,他買的鞋都是帶著跟的,便試著提醒,要不要問過他妻子,有些人不太習慣穿有跟的鞋,會磨腳,D先生撓著頭笑說,她太太很愛高跟鞋,只有跟他走在一起的時候,才會穿平跟。
我大概已經猜到是這樣,卻還是覺得微微有些驚訝,而D先生接著說,其實他太太辦公室裡放著一雙平跟鞋,然後家裡放著的都是高跟鞋。
D先生兩手都拎著大包小包,沒有一個是買給自己的,不過他臉上的幸福感是蓋不住的,我可以想像當他回家把這些禮物一樣一樣地展示在太太面前時是多麼溫馨的畫面。
關於D先生的細心,還有很多很多,不過只是看他的外表,你未必會想到他是這樣一個人,當然,如果今後有機會你能和他見面或是合作,一定會感受到他那種為愛情的心甘情願。
我一直認為,單方面的愛情不能長久,愛情是需要養的,用愛來養,就像養一隻寵物那樣,就像養一盆植物那樣,你對他投以感情,他一定會還給你驚喜,有時候植物也許會枯萎,寵物也許會離開,但這有很多外界的原因,千萬不要認為是自己的關心太多導致,更不要因為這樣而對下一棵植物失去熱情。
所以不要因為你身邊的略有波折的故事而影響了你的判斷與決定,不放開過去,又怎麼可能騰出空間來接受未來。
D先生。」
我像一個大字那樣躺在床上,腦中還是D先生運動時候的樣子,那一次網球場的他我沒敢細看,這一次他這麼近,我還是沒有機會好好把他看仔細。
時機總是不對,真是讓人捉急。
連續兩天踢腿,停下來的時候竟然有點酸了,泡了熱水澡準備入睡,準備把手機調成靜音,看到五個未接電話,全是徐贇。
我是不想搭理他的,把調成靜音的手機壓在枕頭下,可是總是沒出息地不敢放心,時不時翻出手機來看他有沒有再打給我,最後實在忍不住,直接回撥過去。
電話那頭是嘈雜的聲音,我餵了幾聲,沒有回應,自己罵自己多管閒事,這傢伙一定是在外面花天酒地不小心按錯電話了,最好喝得爛醉明天不去上班,我又何必去操心。
正準備掛掉,他的聲音傳過來,「蘇,過來接我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