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是瘋了,才會在這麼大暴雨的天出門,而且現在是凌晨1點,我渾身酸痛。
我一定是被徐贇這老頭下了蠱,這麼多年不需要我接,也沒見著他回不了家啊,有的是人搶著要送他回家,或者說他到處都是家吧。一遇到糾結的事,我左邊腦袋和右邊腦袋的小人就要熱火朝天地打一架,經過我縝密的分析和考慮,看在他是我老闆給我發工資的份上,再加上我是他最後一個通話者,如果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逃不了干係,況且我又是那麼善良的一個人。
但是,當我被出租車司機碎嘴了一路,在大雨中穿過半個城市到了這外觀富麗堂皇的會所前,支付了我一天的收入,被門童攔在門外,猛打徐贇電話沒人接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真是蠢到家了。
保安大哥看我只穿著單薄的T恤,抱著膝蓋在階梯上瑟瑟發抖,時不時想要摔電話,那副可憐的樣子確實不適合出現在他們高端會所門口,而我又一副外面下這麼大的雨沒地方可以去的回應,最後他總算是良心發現把我放了進去。
進到裡面,我更是驚歎不已,大開眼界,什麼叫燈紅酒綠,什麼叫衣香鬢影,什麼叫花天酒地,什麼叫耳磨廝鬢……徐贇啊徐贇,你這一把老骨頭受得住嗎!
我又撥他的電話,還是沒有反應,在一群妖艷的男人女人中間,只是簡單T恤運動褲的我非常地格格不入,也因此引來不少人的「圍觀」,在我胳膊被鹹豬手擰了一把,看到那些不懷好意的壞笑之後,我的忍耐到了極限,我決定最後一次撥徐贇的電話,如果再不接,我就是淋雨也要走回去,然後明天不去上班,後天也不要去上班,一個星期都不要去上班!
「蘇文幸……」電話撥通那一刻我的心情好矛盾,心疼就要打水漂的霸王假之餘,居然有一絲絲的放下心來的舒坦。
「徐贇你把我騙來這鬼地方也不接我電話你讓我到哪裡去找你,我現在正式通知你明天我不要上班後天也不上班這星期都不要上班……」
「我在奧地利……」
我愣了一下,耳邊的音響震得我難受,他居然還在開玩笑,皺著眉頭又罵了回去:「你在奧地利?不好意思我在比利時,遠著呢,救不了你了……」
「白癡啊……」他連平日裡罵人的氣勢都只剩下五分,弱弱地繼續說:「我在三樓奧地利包廂,你快給我飛過來,速度……」
說完便再一次掛了我電話,我對著黑色屏幕惡狠狠地罵道:「要不是看在我哥的面子上,我才不要理你!」
當我穿過人山人海,推開包廂的門,裡面只有徐贇一個人,早已經大字一樣地癱在地毯上,黑色襯衫已經開了幾顆扣子,從皮帶中跑出一個角,那副樣子要多狼狽有多狼狽,只是他手機卻還握在手裡,放在耳邊。
我走近他,這傻子居然對著手機一直在說話,笨蛋啊手機早就被你掛掉了。為了聽清他在說些什麼,我蹲下來,貓著身子爬過去,湊近他。
「我沒有喝多,是老李明天要結婚了……我的兄弟全都結婚了,就連老李也有人要,你還真以為……我徐贇沒有人要嗎……」他閉著眼睛,這麼多年我倒是第一次這麼近距離地看他,跟D先生比起來,他的臉要更硬朗,或者說要更刻薄,睫毛很長,嘴唇很薄,一看就是得理不饒人的長相,這種人,平日裡就算是笑,也帶著三分算計,讓人不得不防,不過醉得不省人事的時候,看著看著,竟多了幾分緩和。
「你喝了多少啊,其他人呢,怎麼丟下你一個人,都跑了?」我才剛湊近,那一股子衝鼻的酒氣熏得我直搖頭,我下意識推他一把:「徐贇你喝了多少酒,再過幾個小時要開庭的知不知道!」
「開庭?」這下子果然擊中他的要害,徐贇扶著額頭,表情頗為痛苦:「我要回家……」看他想要撐著身子坐起來卻完全沒有力氣的樣子,我歎了口氣趕緊上去扶住他,「有什麼想不開的喝這麼……喂——」
我一個「多」字還沒來得急說出口,胳膊突然被他一拽,腳下一滑,整個人被拽到地上,徐贇這傢伙扣住我的手腕,那張臉離我不到一個拳頭的距離,灼熱的呼吸噴在我臉上,酒精味嗆得我忍住不能呼吸。
就在他的臉越貼越近,我拚命掙扎就差要喊救命的危急關頭,徐贇直接倒在我身上,頭載到我肩膀上面,頭髮紮著我的臉,他大概完全沒了意識,我耳邊聽到他用最後的力氣說著:「送我回家,蘇文幸,送我回家……」
最後的最後,我在門童小哥的幫助下,把他塞進出租車,然後在出租車師傅的幫助下,把他摔到他自己的床上。
忙完這一切,我看了時間,已經是凌晨三點多了。
四個多小時之後,我們還有一個巨額標的的案子要出庭,徐贇啊徐贇,這個案子打得不漂亮,我們的年終獎就泡湯了啊!
我留下來完全是看在錢的份上,不是因為你可憐,更不是因為同情你,更更更不可能是因為我好心照顧你。
等我腦中把這些OS過一遍之後,人已經靠在他床邊抱著個枕頭坐下了。
夢裡徐贇像一座大山立在我面前,身邊的案卷比他還要高,他頤指氣使地大聲對著我吼:「蘇文幸——」
為了擺脫噩夢我猛地睜開眼睛,天已經亮了,朦朦朧朧中一座黑色的大山在我面前,夢裡那個熟悉的聲音清清楚楚地傳來:「蘇文幸——」
好困好睏,我沒管太多,抱著枕頭就要往地板倒下去,然後被人扯了起來:「蘇文幸!十分鐘內洗漱完畢,不然我炒了你!」
這該死的徐贇,連做夢都要來打擾,我被晃得沒站穩,直接倒在床上,當身子觸碰到那柔軟的熟悉的床的感覺,我頓時覺得像是升了天,扯了被子一蓋,翻了個身繼續睡。
一分鐘後,我被尖銳的鈴聲,一直吵到我完全清醒為止。
徐贇得逞地看著我,一言不發,指著衛生間,然後指了指自己的手錶。
十分鐘後,我跟在他後面上了車,一直到開完庭,我們之間沒有說一句話,氣壓低得可怕,我懷疑徐贇是超人,或者是個機器人,他的思路清晰、邏輯分明、發言精煉,絲毫找不到宿醉的跡象。
直到法官宣佈休庭,徐贇緊繃的身體總算稍微有些放鬆。而我卻非常困,眼皮幾度合上以後很久才硬睜開,好像宿醉的那個人是我。徐贇說昨晚謝謝我送他回家,我只是「嗯」了一聲,徐贇說今天的庭審挺順利,百分之十的律師費要拿到手不成問題,我也只是「哦」了一句,徐贇問我要不要去吃頓大餐慶祝一下,我隨口說了聲「好」,徐贇問我今晚加個班把案子後續工作處理一下,我想也沒想就答了個「行」,總之我這幅行屍走肉的樣子保持了一路,從法院到寫字樓,直到下了車,進了電梯,看到電梯裡的丁敘,我才渾身一個激靈,像一盆冷水從頭澆下來,瞬間清醒了。
上帝啊,我上輩子是有多造孽,我還可以再狼狽一點……
「剛開完庭?」丁敘看了我一眼,面無波瀾,朝著徐贇打招呼,「看你好像打了一場大仗似的,對方是哪位,讓你耗了不少內力。」
原來他也是會開玩笑的,我在徐贇左邊,不時讓身子往後傾,用點餘光看丁敘,他似乎也是遇到不順,眉頭有些緊鎖,表情有些嚴峻。
「別提了,除了信泰所的老肖,還有誰這麼難纏。」徐贇把領帶扯松,他看上去確實很疲憊,不過我在庭審過程中幾度處於昏迷狀態,還真是不知道他們的對壘是多麼精彩。
「這位是你的新助理嗎?」
我精神又提起來了,他注意到我了,我是不是要跟他打個招呼,說什麼好呢,直接告訴他……
「之前都沒有見過,徐贇你現在換助理越來越頻繁了嘛!」
我的笑臉堆了一半,心卻突然一下子涼了半截,一直到最後出了電梯,回到律所,然後這一整天,我都沒有心思工作。
也許D先生不記得我也好,這樣我的囧樣他也就不記得了……
可是我還是希望他是記得我的,那天都已經告訴他我的名字了……
徐贇把自己關在自己辦公室裡,八成是呼呼大睡了,我對著電腦,卻提不起興致。
「D先生:」
在鍵盤上敲出這三個字的時候,我有一些猶豫……
「D先生:
我接下來想講的故事,是關於暗戀,英文字母E,我想了半天,想到了enjoy,取欣賞之意,而若是一份欣賞一直埋在心間,應該就是這世上最讓人心痛的情感——暗戀。
E小姐喜歡上一個人,那個人是E先生。
他們同在一幢寫字樓工作,每天都會乘坐同一部電梯上樓,只是每次E小姐只能遠遠地望著E先生,知道他每天穿什麼樣的衣服,系什麼顏色的領帶,透過人群看他提著公文包的手指骨節分明有力,黑色皮鞋一塵不染,即使已經這樣觀察了好幾個月,卻還是不敢上前與E先生說一個字。
她會去嘗試E先生喜歡的早餐,一杯大杯的星巴克冰摩卡,有時候是法式牛角可頌,有時候是雞肉蛋香三明治;她會在自己的微博記錄和E先生擦身而過時,天氣如何、身邊的人士如何,而她的心情又是如何。
她喜歡E先生乾淨利落的板寸,挽起一半的襯衫袖子,打電話時純正的英式發音,和快遞說話時認真注視著對方眼睛的耐心。他們有過交集,只是E小姐在每次「不經意」抬眼看他,那慌亂的眼神注定暴露了不冷靜,他們有過對話,只是原本妙語連珠的E小姐會變成一個啞巴,除了點頭笑笑,別的都不會。
E小姐的這份心思誰都不知道,她好幾次想要衝到E先生面前告訴他,多麼喜歡他,但也只是想想而已。
從前極少喝咖啡,就算是喝也一定要加很多牛奶很多方糖的E小姐漸漸喜歡上不加糖的摩卡,從前覺得微博是極其幼稚且虛度光陰的E小姐把每天發送狀態變成工作和小小的寄托,雖然她一直在等著E先生會給她點讚的那一天,雖然她已經等了挺長的時間。
暗戀,我想每個人從小到大一定會有一個曾經暗戀過的人,隔壁鄰居家的大哥哥,帥氣充滿活力的籃球隊長,或是團隊裡總會讓人覺得安定的工作夥伴……暗戀一個人,會莫名地去喜歡他喜歡的東西,只是為了讓自己變成和他相近的人。
這場獨角戲,有些人會一個人演完全局,暗戀著對愛情的期望總是讓人心痛,就像一把刀子插入心口,隨著對方的回應,反反覆覆地插入、拔出、再插入、再拔出,循環反覆,鮮血淋淋,也只有暗戀著自己知道。
如果有一天,一個你從沒注意甚至並不認識的女孩子突然對你說,她喜歡你很久了,D先生,你會是什麼反應呢?
別緊張,跟你開玩笑呢。
S小姐。」
寫這封信我花了一整個下午,每一個字每一句話都想很久,寫了又刪、刪了又寫,最後發出去之前,我給自己打了氣,才下決心按的發送。
徐贇還在辦公室裡面,沒有聲響也沒有動靜,我實在困得不行,雖然還沒到下班時間,我決定早退,回家,沖一個熱水澡,然後倒在床上,閉眼,睡覺。
如果明天D先生不回我的信,那將會是我們之間最後一封信。